<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在我的家乡,水的历史似乎比祖祖辈辈的繁衍,发展更悠久、更苦难、更悲壮……</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先说爷爷那辈人,黄土里刨食,看天吃饭。真的是黄土生,黄土埋。村庄,没一条河,一洼水,有的只是厚厚的黄土。庄稼靠天,人喝水总不能靠天吧!怎么办?好在有座麻狼山,山底有泉。于是,爷爷那一代人每天起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十多里山路,穿蚂蚁岭,爬蜈蚣峁,下到几十米深的沟渠去背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背水,就是成年男子把一个盛20公斤左右水的方木桶放到一个做好的桶套里,人要像穿衣服一样事先将桶套穿在身上,这样木桶就像长在背上一样,不会有一丝晃动。背水的人下到水渠边,专门有轮值打水的人帮你汲满水,并封上桶嘴,就得转身返回,因为后面尽是排队打水的人;并且返回途中,只有在事先固定的挂桶的木桩边休息一下,不到木桩的地方,再累也无法休息。其一,多是仅容一人通过的环山路,其二,没处依靠。大晌午了,老远听到粗重的呼吸声,水,终于回来了!一家人齐动手,毕恭毕敬把水请进家门,安放妥当。这可是一家七八口人三天的用水,因为山泉要休养,断不能天天去打。这里面,族里早有严格的规定,谁也不例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新中国成立了,到了我父亲这一代人,情况好多了,每个村都修了机井,二三个村有一座高高的水塔。但是,水仍很金贵,机井上有专门的水管员,每天按时供水,发水票,你可以凭水票打到充足的水。其时,人们已经养成惜水如金的习惯了,绝不糟蹋一滴水。往往淘米洗菜的水澄一澄,用来洗手洗脸洗衣物,做饭后的水澄一澄还可以洗碗筷和饮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再后来,村里有人动全家之力,终其一年,打出了十多米深的水井,按上辘轳,有了能随时用的充足而甘甜的井水了。左邻右舍,关系好的,在农忙或天阴下雨不方便的时节,就去有井的人家打水。一来二去,有水井的人家供应不过来,主人家就没有以前热情了,乡民们也自觉,渐渐地也就不上门了。机井水也有停水或限水的时节,多数人家一半尽量节水,一半积些雨水来用。那年月,我们那儿,谁家有水井,谁就说话亮堂,谁就腰板挺得直,连他家的媳妇也光彩照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记得,父亲那段时日一直沉着脸,很少说话。农闲下来,就坐在门前的那棵大柳树下一锅接一锅地抽旱烟,烟雾深深隐没了父亲高大而结实的身板。每每这时,一家人静悄悄地,谁也不说一句话。连年幼的妹妹也在奶奶的拍抚下,睡着了。时间仿佛停止了,我那时已上了小学,每看到父亲这样的愁苦、沉思,耳畔不知怎地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老师教读的课文:“小溪,小溪,你要流到哪里去?我要流到大海去……"无比的神奇又无端觉地心酸,往往泪流满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不知过了多久,父亲终于起身了。他有力的脚板踩在坚实的门前巷子的空地上,远了,远了,父亲又到田里去了。天黑了,月亮上来了,我趴在被窝里听见大门吱呀的响声,母亲迎出去的脚步声。我知识父亲回来了,才安然入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这样准备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有一天,父亲郑重地宣布:我们要有自家水井了。第二天,父亲早早起身,准备好了香表,打开大门,迎接阴阳先生的到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阴阳先生身体修颀,一身黑色呢绒大衣,戴一顶呢绒礼帽,焚香、燃表、诵经文,选定水井的位置,插上一枝柳木棒,上面系一束红绫。阴阳先生走了,可以开始动工挖井了。父亲挖,一点一点,起先可以用镢头,不过几天,当父亲全身沉到坑道里,就只能用凿子一点一点凿了,一整天,只能凿几桶土。父亲为了赶工,有时晚上睡一觉,一个人悄悄去凿土,凿一层,自己起身用小桶把土运上来,再踩着壁上挖出的台阶下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春去秋来,不觉多半年过去了。我们再也看不见父亲的身影,只能听到从很深很深的井底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凿土声。好长时间,我们紧盯的辘轳井绳摇动了,就稳稳地,慢慢地把桶拉上来,还尽是干土,不见一点湿或石头。因为父亲说,挖井若土见湿或有了石头,说明离出水就不远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打井的那些日子里,父亲总是天麻黑了才会在奶奶的多次恳求下从井底上来,满身的泥土。妹妹那些日子特别懂事,总是早早地准备好掸子,打好水。父亲艰难的蹲下身子,对他的小女儿说:“爸爸不累,明天就会有水了!”“爸爸,明天水就会从地下冒出来吗?”妹妹边用半湿的毛巾给父亲揩脸边不停地问。这时父亲真得就舒心地笑了,连连说:“会的,会的,爸爸明天就会在井下用咱自家的水洗脸喽!”看着父亲和妹妹的样子,我们全家都笑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欢乐过后,很长时间,一家人都不说话,等父亲坐在屋前木椅上缓过神来,进屋吃饭。这时,我总会看见奶奶在堂屋上香祈福,妈妈用衣襟悄悄拭去脸颊上的泪痕,我和妹妹去给老黄牛添上草料,到自己房间里开灯写作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挨过去,总是半桶半桶半干的土运上来,不见一点出水的迹象。邻里也在打井,动工比我家还早,也没打出水,还塌方了,压伤了腿,回填了土,放弃不挖了。仍旧去山下打水或到水站拉水吃。我们也开始怀疑,是否开错了地方,早过了预测的深度,有水早该有了。可看着父亲一声不吭的每天准时下井,准时晃绳,准时上来躺在屋前的木椅上缓神,吃饭。谁也不敢说什么,打井的泥土早在门前场地里堆成小山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渐近初冬,地要封了。父亲说再挖几日还不见水就停工,明年天暖再挖。说这话不久的一天,父亲下井时忘了拿上凿子,我们只好用桶往下吊。妹妹说要亲自放,谁知出差了,没拿稳,铁凿直直地掉到了井底,我们吓得急呼。只听井底的父亲大喊一声,妹妹吓哭了,母亲急得要拽着井绳下去,奶奶连声唤着父亲的小名:锁儿......锁儿......忽然,从井下传来父亲惊叫的声音:“水,水,出水喽!”大家屏住了呼吸,那咕咕的冒水声,听得真真切切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就这样,我家终于有了自己的一口水井。父亲逢人总说:“这水,是我家妮子用凿子凿出来的!”原来那天,妹妹失手掉到井中的铁凿擦过父亲的脸颊直直插入井底,当父亲回过神来,用力拔铁凿,不想竟冒出了一注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不知怎的,用村里人的话说,方圆十多里人家,数我家的水最旺。 真的,此后的日子,我们再也不用为吃水发愁了。而且,左邻右舍一早儿排队来我家打水,从井底总会打上清澈无比的水,就是接连几天,也不会少了哪家的吃水。那段日子,父亲好像一下子年轻了许多,每每有人来打水,他总会停下手中的活帮忙绞水、倒水,并且客客气气地送出家门,还不忘喊一声:“明儿,再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这样美好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离开村子到县城上高中才结束。因为,从那时起,各村各家都铺设了自来水管道,将水龙头径直按到厨房的水缸上。做饭时,只需轻轻一拧,水就源源不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父亲也真得老了,闲下来总望着有点冷寂的水房、辘轳很长时间,末了,总会自言自语地说:还是井水得劲,得劲……</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我也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孩子,住进了城里的楼房。用上了纯净水,按上了热水器,用上了抽水马桶。只要按时缴上水费,仿佛从来不会因水而发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只是每逢回老家,总不由自住地到井房看看。井房早废弃了,堆满了杂物,挂满了蛛网,瓦楞长满了杂草,只是那辘轳还在。今年的一段时间,连天的下雨,而且很大。待天转睛我回家时,在大门口看见父亲。“雨大,把井房下塌了。”父亲低声对我说。我慌忙跑去看时,老井已被塌下来的泥土深深埋没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父亲站在我身后,不说话。我只好安慰他说:“没事,等天大睛了,我找人把土拉走,修葺一下。”“塌就塌了吧,塌了好,踏实,就不用填埋了!”父亲在身后好像对我说又好像对自己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唉!我那永远的老井呀!你竟成了我永远走不出去的一抹乡愁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清清水,欢乐流,轻轻关掉水龙头,花儿艳,草儿绿,人人见了都欢喜……”每当小孩的歌在我耳畔响起时,我就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老屋,仿佛奶奶正在一边轻抚着小妹一边低声地哼着:“山靠山呀,峁上峁来,踏星星吆,背水喽。日上三杆呀,方回转来,锁儿锁儿呀,快歇歇来,莫发愁呦,水在屋里头来……”</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