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母亲回故乡——尼玛才吉

美友9750657

带着母亲回故乡

——-尼玛才吉

七月，又一季—-夏。

想来玉树的巴塘草原正是嫩草出瑞，遍地开花，风正好的时节。好像所有关于故乡的消息，在这时候也像随季节盛开的花儿那样，向着我的心事簇拥着过来。很多，很绚丽；急切地想要踏出回到故土的脚步。我不想把思念隐藏，只想直接而又简单地去表达。很爱，也很眷恋；当我归心似箭，这一刻充斥我心灵的就是那些并不那么值得一体的小细节，就是山顶飘过的云朵，山涧溪流的一颗带着水珠的小石子，粉嫩的羊羔花；还有外婆祖屋前她小时候曾祖父栽下的，生长了几十年的外婆的生命树。那一年我离开的时候，生命树还长得又高又茂盛······

草原上第一朵羊羔花儿的盛开，预示着玉树开启了最好的季节。玉树，如果没有那场地震，可能谁也不会知道还有这么一片不起眼的地方，而这个地方却是我的故乡。因为这场无法预见的天灾，故乡历经了重创。许多人的命运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我和我的家庭命运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自母亲在地震中腿受伤到内地治疗，我们便开启了在异乡漂泊的日子。看遍了省城西宁每一家医院。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足可以把去医院的路，从家里踏成一条小路，只为母亲能好好走路，不再被疼痛折磨。九年的时光并没有治好母亲的病，反倒是把异乡过成了第二个故乡。母亲也是九年没有回过故乡，故乡对于母亲来说，那是用佛珠捻了九年的相思，每一粒佛珠都是用虔诚刻度过的·，祈祷过的时光。她还有几个九年可以相思？于是我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带着母亲回故乡。

对于行动不便，又怕颠簸的病人来说，虽只有一个小时的飞机航程，但着实让我害怕和担忧。生怕气流的影响，颠簸坏了母亲脆弱易碎的全身关节。怕平时晕车严重的母亲会晕机而折腾坏了身体。母亲像是我手上拿着的瓷娃娃，我怕摔坏了，怕碰坏了，怕这样那样。反正一路上都是万一的想法。很庆幸去机场的一路，到安检登机母亲都被特殊对待服务，飞机上的好心人相助都很顺利。直到坐上飞机的一刻都被热情包围，倒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糟糕，勇敢地去实施行动了。

当飞机降落在玉树的巴塘机场，机场工作人员热情地帮我用轮椅，抬着母亲走下了飞机高高的台阶，当我们走出机舱门的那一刻，我感觉头顶的天空异常地蓝，云朵也异常地洁白。放眼望去大草原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故乡的太阳像是在拥抱回归的孩子，灿烂又温暖地照在我们的身上。我想此时此刻，母亲一定感受到故乡的温暖了吧？安顿母亲坐上亲戚接机的车走出巴塘机场，路上可以看见庄严的天葬台的白塔，耳边仿佛能听到佛塔上的铃铛，被微风扯着叮叮当当地响起。那里有我的父亲和外婆的魂灵，他们一定可以望见我把母亲带回故乡了吧？秃鹰盘旋在天葬台的上空，像是悬着我的每一根神经在颤抖。已经有许多年，都没有听见母亲提起过关于从前和故乡的事了，但是我从她每天转动的一圈圈经筒；念诵的一页页经文；点亮的一盏盏酥油灯里；还有她为众生祈福的双手合十里，倾听得到故乡的脉搏。她不诉说，不泪目，不急不躁。思念就在母亲扶着双拐眺望的窗外，思念开成了她青春岁月里脚踩的草原上，开得分外美丽的格桑花，生长成了四季常青的松柏。思念在她心里带着五彩绚烂的颜色生了根······

相信有很多玉树人都不愿提起4·14这个数字，那是多少人心中的伤疤与遗憾啊！我的母亲也是在那次地震中腿受了伤。自那时起，我们也开始了长征式的就医治疗的旅程。九年啊！辗转了九年，祖国和全国人民用爱和巨大的团结力量为玉树托举起希望，在地震的废墟之上重建起了一座高原新城。这座历经灾难的唐蕃古道，在新时代中以坚毅的脚步重新燃起斗志，这里的人们都在为这座既古老又年轻的高原新城努力奋斗着。

带着母亲坐车观赏街道美景，策马扬鞭的格萨尔王大铜像，焕然一新的宽敞整洁的街道，漂亮的房屋，新开的环城路，母亲像是孩童一样又惊喜，又带着提着一连串的问题。其实有的地方我也对不上号，瞬间感觉自己像是变成了游客，方向感尽失。而心心念念的情节在这一瞬间让我热泪盈眶，我终也成了故乡的客······

本来挺担心母亲会因为多年在海拔低的地方生活，回州上会有诸多的不适应。不曾想她比我想象的要坚硬的多了。不但没有不舒服，而且每一天都比我有精神。看来曾在苦难中长大的人确实没有那么娇气，那段时光在母亲脸上的笑容多了。至少这里随时能听得见乡音，见得到自己想念的人。

这么多年母亲的离开，丝毫都没有影响亲情。住在姨娘家的小院里每天都有人来探望母亲，谁来了都和母亲聊上一整天，诉不尽多年的牵挂。有相见时的开心的泪水，更有我们远在异乡的那种不能常常相见的遗憾。前来看望母亲的人很多，用门庭若市来形容都豪不夸张。姨娘家的冰箱冰柜里都装不下那么多大家给母亲带来的酥油，酸奶，牛奶，土特产。我们也吃不了那么多，但又不能辜负了亲人们的热情。被人记起和宠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小院因为大家的到来变得热闹起来。院中栽种的花儿也在土壤与雨水的宠爱下，开得分外娇艳美丽。这是我在异乡经常梦到的情景。阳光好的时候，我就扶着母亲在院子里晒太阳。蝴蝶在花丛飞舞，蜜蜂绕着粉色的卓玛花嬉戏。在城市里足不出户的母亲像是刚学走路的孩子，颤颤悠悠地拄着拐杖走上几步，生怕跌倒但又享受这种对于她来说的自由。这个小院已经是她很辽阔的天地了。她每天都希望是好天气，那样就可以天天亲近阳光，忘记病痛。

每天清晨醒来，都能听见天空中喑喑的鸽哨，那是熟悉而又遥远的飞翔的声音，我以前不曾体会到鸽哨也是那么动听迷人。在清晨的阳光下打一桶井里的甘泉水，烧一壶香喷喷的奶茶，伴着酥油糌粑的粮食的香气，开始每一天回归的幸福生活。母亲每天会坐在鲜花相映的明净窗前，依旧翻起她的经文念诵，嘴里祈祷的依旧是为众生的安康。她说：‘‘西杭嘎阳神山不生气的时候，总会护佑神山脚下的儿女’’。正是因为内心深处这种希望的种植，再残缺不全的生命，都能以光做太阳；以风做化解的绳索。我们也可以试着握着这样的绳索，让本是艰难的人生看到曙光。

每天午后，和母亲在小院的凉棚下坐一坐。时不时还能听着她小声吟唱拉伊，听母亲唱拉伊还是在我幼小的时候，只可惜我没有遗传母亲的好嗓子，不然我也定会高歌一曲唱颂这片圣洁美丽的土地。我悄悄把母亲的歌声收录进手机，因为那是我和母亲的记忆。我们和孩子每天周而复始地在阳光下，在夏季的热情里，在纯净的艳阳天把洗刷了很久的思念一一晾晒。所有一切在这些久别重逢里，在这些久违了的情景里，没有了哀叹，没有了无助的泪眼婆娑。

每天黄昏，炊烟像旧时的岁月袅袅升起，充满着人间烟火，一家人回到旧时围着火炉的茶饭时光，我为母亲孩子们在炉灶上烹饪美食，茶饭过后母亲依然转着经筒，念着经，嘴里祈祷的还是众生的安康，眼前的情景不就是我一直向往的故乡生活吗？

每天晚上，睡在母亲身边听着她呼吸均匀地安睡。想一想这不就是许多人都向往的生活吗？我还可以从窗户看见星空，就像小时候的在静谧的夜晚，睡在小院花园的凉棚下，看着满天的星光，闻着鼻息间的花香弥漫。下雨天听雨声，艳阳天捕捉阳光。每一天我都是带着微笑进入梦香，就这样我把这么多年的相思如数奉还给故乡的蓝天白云。

可以用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来寄语明年玉树地震的十年。我知道4·14这个数字和时间段又会勾起许多人心痛的记忆。失去的何止是一个老城旧时记忆，也是一个又一个生命在废墟下挣扎过的，痛彻心扉的记忆，无论试过了怎样的方法都不能忘记的记忆。这又让我们不得不感叹时间的飞逝，地震十年祭之前带着母亲回了趟故乡。这么多年总担心母亲的身体状况是回不去的，但在七月草原最好的季节，经过大家的相助如了母亲的愿。也一样如了我想带着行动不便的母亲回故乡的愿。至少在我还能行走，母亲还有精神的时侯，我应该这样去做。

尽管我们生活在异乡，但在心灵的每一个角落都占满了故乡的身影。尽管现在的故乡还不算完美，海拔高，气候不尽人意。在这里种不了南方的花与树，没有湿润的气候养着姑娘们白皙的皮肤，有时候还会让我们这些所谓的候鸟呼吸急促，头脑发胀；尽管灾难在这里毁灭过一切。我们依旧继续热爱着这片土地，因为这里是流下我们脐带血的故土。

我始终会带着故乡，一起在走我走过的地方。无论春暖花开；无论落雪寒冬；无论南方热带；无论戈壁荒漠；只要是我去的地方我都带着。直到我终成为世间的一粒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