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你好！

庞敏超

第一次走进博士的办公室，我被眼前的寒酸惊到了。

十几平米的房间里，没有任何装修过的痕迹。一张破旧的办公桌、两只掉了漆的文件柜，一张九十年代的木沙发，几把旧椅子，挤得满满当当。不大的办公桌上摆满了文件资料和前一波客人刚用过的茶杯，有点凌乱。

博士看出了我的惊讶，尴尬地对我笑了笑说，是不是与你想像的政府机关有点不一样？我说，是的，你们乡政府的办公条件比村委会都不如。博士告诉我，乡政府的房子是九十年代造的，三十年了没有装修过。

我一直在省城生活，见惯了高大上的机关大楼。第一次见识如此破旧的“衙门”，和在“衙门”里乐此不疲地工作着的一群年轻人。

博士是位正宗的读书人。本科毕业于浙江大学，硕、博就读于北大。原本在北京市委工作，并在京城娶妻生子安了家。

我不理解博士为什么要放弃京城的富足生活而回到穷乡僻壤的山村，甘愿做一个公务员序列里最小的乡官。如果在北京，以他的学历、资历，再怎么也应该是个处级的官员了。

您是喝茶还是喝咖啡？博士笑着问我。我的咖啡还是不错的。博士补充道。那就尝尝你的咖啡吧。其实，咖啡与这样的环境还真有点不搭调。或也许，喝咖啡是博士唯一保留的京城生活的痕迹了。我暗想。

我是博士就任乡长后第一个从省城招商引资来的民宿投资者。记得第一次在省城见到博士，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们乡是县里最贫困最偏远的山区，许多村民年收入低于一万元。没有一家工厂，唯一的优势就是山青水绿，连空气都是甜的。一年300天可以见到蓝天白云。博士说，近些年省市县政府对我们的支持力度很大，我们有决心改变山村的贫穷落后，践行总书记的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希望企业家们能到我们的山区来，支持我们一起振兴乡村共创未来。

那天，杭城天气39度。博士顾不上擦汗、喝水，一坐下来就迫不及待地一口气把此行的目的讲完。我看得出他的急迫心情。他太想为山村群众脱贫致富走出一条前人难以走过的路。

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们目堵了博士和他的乡政府团队，没日没夜没有节假日的工作状态。从项目签约到山上村民房屋土地流转，两个月工夫一气呵成。

速度之快，并不是没有遇到困难。四散在全国各地讨生活的村民，有的理解乡政府的好意，有的一时难以理解。博士和他的团队，不厌其烦地走村串户，或打电话，耐心细致地宣讲政策，描绘蓝图。真诚总是会感动人，何况是为了村民的利益，全村一户不剩地签下了流转协议。一个造福贫困山村的民宿改造计划，终于在博士的手里铺陈开来。

当我第一次带着投资团队跟着乡党委书记和博士沿着狭小陡峭的山路走上离山底五公里的这个待改造的小村，被眼前绝美的景色震撼，同时，也被这个破败不堪，随处都是已经倒塌和行将倒塌的民居震撼。我不知道该从何着手去改造这个山村，也不知道该投入多少才能让这个山村成为网红的度假胜地。没有可供两车交汇的上山公路，没有自来水，没有网络线路……，连施工用的建筑材料都难以运上山。

博士和书记看出了我们面露难色，安慰我们说，只要你们认可这方山水，一切都会改变。我们乡穷，但有党和政府的好政策，有我们改变贫困面貌的意志，相信所有困难都会克服。书记风轻云淡，博士壮怀激烈。

后来的一切，正如他们表态的那样，水、电、路等基础设施在短短的大半年时间里得以解决。他们的雄心，得到了省、市、县各级领导的支持，这个小小的山区乡，成为了省乡村振兴集成创新示范区，获得了省财政厅和省农业农村厅的扶贫资助。

作为县里的重点示范项目，市县主要领导多次不辞辛劳，不顾颠簸危险的山路，上山视察指导，要求将这个破败的山村建设成省内数一数二的民宿村，成为旧村落改造的示范样板。

在一个风雨霏霏的周末，博士约我到乡政府谈工作，我偶遇了博士的夫人，一位美丽动人的北京姑娘。我与博士及村支书谈了近三小时的工作，姑娘静静地坐在车上听着音乐，耐心地等着博士。我敲了敲姑娘的车窗，劝她到办公室坐，她说，不了，不要打扰你们的工作。一个疑问我想寻找答案，便问姑娘，博士为了心中的理想回到艰苦的山村，这我可以理解，把你和孩子也从北京拉到小县城，真的难为你了。姑娘平静地说，没什么，他喜欢我就随着他。“随着他”，没有任何修辞。我突然感到眼湿。

最好的蓝图，也总会遇到些坎坷。在与博士一起工作的日子里，我也见过博士不被理解的委屈。工程推进过程中，因规划设计需要，许多空地基要被改成景观，一些破房子因有碍视线要被拆除，村民们会一时想不通。博士既要安慰我们，让我们放宽心按合同正常施工，又要做通部分村民的工作。在农村，喝酒便是最接地气的沟通方式。一个北大博士，就这样陪村民喝下了一斤白酒，恳切地对村民说，这个投资8000万的度假民宿，投资商是带不走的，你们现在拿租金，20年以后拿分红，是为你们的子孙后代留财富。你们穷了那么多年，今天终于有人帮助你们一起开发这块土地了，你们应该全力支持才对啊！博士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村民感动了，有这样的领导为我们造福，我们怎么能为了一己之利，不配合政府工作呢？有村民趁着博士没注意偷偷地去买了单。酒毕，服务员告诉博士单已经有人买了。博士生气了，让服务员把钱退回给村民，执意要自己买。同行的副乡长说他来买吧，博士说不行，除了他其他任何人买单性质就变了！副乡长悄悄告诉我，我们乡穷，乡政府招待客人都是博士自掏腰包，他的工资全部贴在了工作上。

在乡政府工作的两年里，博士很少回家。两个上学的小孩全凭夫人一人照料。我曾经忍不住问博士，在大机关工作条件好，晋升又快，你为什么执意要来基层？他说，可以多做点实事，可以直面老百姓，真真切切地帮助群众解决点困难。我问他有没有觉得委屈？有没有后悔过？他说，委屈会有，但不后悔。

说实在，我已经很少遇到这样甘于艰苦甘于奉献的年轻人了。遇到博士，我改变了对未来的悲观。

我们的项目只是博士乡村振兴梦的一个小小引子。在博士的心中，有着更大的梦想，希望把昔日落后的乡村打造成艺术家们梦想的山水田园，一个集旅游、采风、创作、度假的乌托邦。这里将有美术馆、图书馆、书院、咖啡屋、大师工作室，农民将真正因为这块美丽的土地而致富。

我深知要实现这样的蓝图，需要各级领导和社会各界的支持。我建议博士，应该把计划上报给上级，以便赢得更多的支持。博士说，我们先悄悄做起来吧，一步一步来，吹牛不好。

秋日的山村，夕阳特别的美。远山含黛，色彩斑斓。我陪着博士，站在工地的山坡上，山下的田园已经披上了金色的衣裳，在晚风中舞蹈。博士深情地对我说，一切都会改变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就像这火红的秋日，美丽绝伦。

是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