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我的失忆婆婆</p><p class="ql-block"> 婆婆今年九十岁,是一个优雅的知识女性,性情温和,少言寡语,不苟言笑。她出生于临汾山区农村,刚出生父亲就过世了,幸母亲开明,兄妹三人都进了学堂,受到良好教育。早些年,婆婆在学校教书,后到企业工作,70年代初期分署时随公公调到运城,在一家企业财务科当会计。退休以后,买菜做饭,读书看报,与公公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堪称典范。2010年公公去世后,遂搬来与我们一家同住,至今已经12年了。 </p><p class="ql-block"> 12年来,一家三代生活在同一屋檐下,虽各有不便,但好在都能够相互尊重,相互包容,一直以来,少有摩擦,母慈子孝,其乐融融。但从去年春节开始,婆婆的行为举止发生了变化,做出了很多让人疑虑费解的事。</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当时,正是新冠肺炎疫情爆发的时间。婆婆响应政府号召居家隔离,完全没有了室外活动。但我们下班回到家里,不是看到水管处在流水状态,就是看到做饭的锅被烧的糊了底。就提醒婆婆说,洗完手要记得关水管,炉子上有东西人就不要离开。她总是会认真地说,不是我,我每次都关了水和煤气的。慢慢地,情况越来越严重:上一次厕所,冲三五次马桶,洗三五次手,再把墩布池上的水管打开,水流的哗哗响,她也没有任何反应。搞得我在外面心神不宁,只怕家里发了水灾火灾。一开始我以为是她年纪大了,忘性大是正常情况,因为在此之前,她的身体状况没有什么让人不放心的,除了血糖高需要控制之外,饭量很好,有啥吃啥,具备上一辈人勤俭节约吃饭不挑食的好习惯。作息时间很规律,早睡晚起,睡眠充足。属于吃的饱,睡的好,心里没事,身体良好的状态。</p><p class="ql-block"> 她能保持良好健康状态,是一直以来,有一个特别好的习惯,就是坚持自我保健按摩。早上起床后,她不着急下床,喝上一杯晨水,就开始了从头到脚的按摩。也许是因为做过财务工作,她不论干啥都是一板一眼,特别认真,自己按摩也不另外。开始之前,她会把闹钟放在面前,记着时间,然后有序开始。头顶的百会穴、四神聪,可以醒神开窍,抑制焦虑,要按200次;头后部的风池穴、天柱穴,治疗反应迟钝,头昏目眩,不能少于3分钟。颈部的风池穴,阿是穴,大椎穴,手腕的神门穴、太陵穴,手背的阳池、脚底的涌泉,哪个对心脏好,哪个治疗血压很有效,哪个区域要长按,哪个地方要轻柔,她都了如指掌,烂熟于心。她常说,穴位按摩,可以改善睡眠,调节内分泌水平,提高人体免疫力;疏通经络,可加快血液循环,促进新陈代谢,对身体有排毒作用,百利而无一害。她不仅动手按摩,还把在报纸杂志上看到的养生常识剪贴下来,或者是用笔抄写在笔记本上。她经常看的几本书《万事不求人》《不生病的智慧》《糖尿病人的食疗》等书,上面画满了各种符号,写满了注释的文字。与按摩配合的养生,是她的食疗。正月的茵陈,二月的小蒜,三月的蒲公英,早餐的煮鸡蛋,睡前的热牛奶,今天蒸茄子,明天煮豆子。似乎都是不起眼的小细节,但每天调理一点点,常年累月,她的身体状况就比同龄人好了很多,基本不需要修理,不需要我们操心。虽然年近90高龄,但她走路不用拐棍,说话不用助听器,戴上花镜,还可以读书看报写笔记,生活完全能够自理。她的日子就像太阳移动的轨迹,按部就班,缓慢有序,徐徐前行。但是,从忘记关水龙头开始,她的生命轨迹正悄悄地发生着变化。</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当我们意识到婆婆可能患了那个叫阿尔茨海默病的时候,检查,化验,治疗,吃药,陪伴,回忆,各种措施都挡不住病情的发展,就像是刹车失灵的车子进入到一个下坡路,不可逆转,熄火拉闸挡不住向下滑行的速度。她的另类状况就像是池塘里的石头,水一退去便接二连三地显露出来。先是在穿衣风格变的怪异,原本长相清秀的她,衣着整齐干净,讲究搭配,但现在突然间就会在长袖外套的上面穿一件体恤衫,问起她为啥这样穿,她会突然一怔,说,啊?这是怎么回事,穿上就不冷了吧?有一回,我凉在卫生间的灰色裤子遍寻不着,询问婆婆见着没有,她说,哦,在我这里,我的裤子破了,需要一块同色的布料来补,我看这个颜色一样,就用了。我一看,好端端的裤子中间被剪了一个碗大的口子,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她还会把袜子上的图案用针细细地抠出来剪掉,把我挂在架子上的皮包拿下来,剪掉带子,装上她的书和笔记本;崭新的毛衣,她却用针线把领子缝起来,再穿时怎么也套不上。渐渐地,她看书少了,笔记也不写了,按摩也忘记了。她的记忆像被橡皮擦慢慢擦去,一点一点在逐渐丢失,然后又与原先的记忆逐渐混杂在一起。</p><p class="ql-block"> 她忘记了自己现在的生活状态,断断续续,模糊了守护在眼前的家人。有时候,她看着伺候她吃喝的先生,疑惑不解地问,你是谁?你怎么对我这么好?你是不是我哥呀?先生回答说,我是你儿子呀!天天招呼你应该的,我舅在吉县呢。 她突然就明白了似的,笑着说,你看我怎么糊涂了,把你当成你舅了。快到饭点的时间,她收拾了一个袋子,装上自己的日常用品,走到大门口对我们说,天不早了,我要回去了。问她要去哪里?她清楚地答,我回南街,给你爸做饭去。我们解释说,南街的房子已经拆迁了,回不去了。她接着问,那你爸去了哪里?她忘记了公公已经去世多年的事实,我们告诉她公公已经不在了十几年的事实,她像是刚刚得知这个不幸的消息,心痛不已,泪流满面,让我们也跟着难过唏嘘起来。</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婆婆和公公是我见到过的最恩爱的夫妻,从我结婚进到这个家里,到公公去世的二十年间,就没有见过他们吵架。有时候着急了争几句,也是怕对方干了重活伤身体,或是舍不得吃穿才高声说几句话。认识他们的老人都说,没有见过哪对夫妻像他们一样,不争不吵不红脸,说话办事都为对方着想。不仅如此,他们还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年轻的时候,不论是在厂里还是在街上,他俩走在一起,都是一道让人羡慕的风景线呢!后来,公公因脑出血住院治疗,婆婆总害怕我们招呼的不抵挡,让公公觉得不方便,断断续续,前后几年,一直到公公去世,都是以她为主在医院陪着,完全不顾自己也是70多岁的高龄,尽心尽力地伺候。也许是因为没有遗憾吧?公公去世以后,婆婆并没有一个特别长的适应期,很快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来与我们同住,一点儿也没有急躁不安和不适应,不疾不徐地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直到记忆丢失之前,一直忙忙碌碌,把自己照顾的很好,很少提及与公公的往事,如今,她却时空错乱,把往事当成现实,想起了记忆深处最重要的人。</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婆婆失忆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她越来越嗜睡,越来越静默。虽然清醒的时候能够问答流畅,行动自如,可以自己从卧室走到客厅,坐在茶桌前喝茶聊天,一点儿都不像是一个病人。但遇到气压偏低,天气阴沉,她就会睡得昏天黑地,晕头转向,不知道起床,顾不上吃饭,顾不上上厕所。饭菜端到跟前,三番五次才喊得起来,原先还可以自己打降糖针,后来说打针,她会疑惑不解的问,打针?给我打?为什么?完全不记得这个针自己打了多年的事实。我们给她打了针,督促她要趁热吃饭,她会突然说,这个要多少钱的饭票?真不知道此时她的记忆又穿越到了哪个时代?</p> <p class="ql-block"> 人常说,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只剩归途。有婆婆在,我觉得自己还是一个小辈,一个孩子,我的心是安宁而平静的。虽然她现在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离不了我们的照顾,做饭时,要想着什么她能吃,什么她不好消化;家里的晾衣架上,永远都是她的衣服和褥子;她可能整天都在睡觉,也可能把半夜三更当成白天,来回走动,折腾。我们没有同龄人的潇洒,可以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时时刻刻得想着她该吃饭了,该喝药了,该换衣服了。不能走远也不敢出门,有时也觉得累,时常也抱怨,但我希望岁月静好,一切安顺!</p><p class="ql-block"> 失忆的婆婆今年已经到了鲐背之年,但她依旧保持着优雅的仪态,不急不躁,不烦不闹,安静地坐在落地窗前的圈椅上,微闭双眼,打着瞌睡,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杯清茶,一碟糕点,冬日的暖阳,就那么随意地洒落在她那干净整洁的靛蓝色外套上,不经意间,勾勒出一幅古色古香静止祥和的图画。</p><p class="ql-block"> 2021 .11. 15</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