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全家人都熟睡了。</p><p class="ql-block"> 只有那盏煤油灯和还不到一岁的三弟万红还没有睡。万红钻出被窝，站起来，扶着墙朝煤油灯一点一点挪去，他好奇的伸出小手，去抓那煤油灯……</p><p class="ql-block"> 煤油灯就这样被他打掉了，掉在了炕头的一摞被子上。刹那间，被子被点着了，熊熊地燃烧了起来，跌倒在火堆里的万红一阵阵惨叫……</p><p class="ql-block"> 母亲被惊醒了，全家人都被惊醒了，可是，对，可是晚了。万红已经被烧成了重伤，被烧的惨不忍睹，已经昏死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1962年的这场火灾，烧去了弟弟万红的右手，烧去了万红一生的快乐与幸福，也烧去了万红的一大段人生。万红的人生，注定变成了一段纯悲剧的人生。</p><p class="ql-block"> 失去了右手的万红，本来不是“左撇子”，但他必须成为左撇子。右手没有了，干所有的事情都得依靠左手，拿东西，穿衣服，写字，干农活，吃饭喝水……万红的左手变得和其他人的右手一样灵巧，什么都能干，什么都干的很好。</p><p class="ql-block"> 万红被烧的那一年，我四岁。万红没有住院，那么重的伤，为什么没有去住院？是没有想到去住院，还是因为别的什么？我不得而知。救治万红的全过程是在家里，给万红治伤的两个医生，一个是“胖子老吴”，另一个是家在南古庄的闵先生，他们是医院里的医生，也是父亲的好朋友。</p><p class="ql-block"> 洗伤口，截取五根指骨，涂药，包扎……这一切都是在没有麻醉的情况下完成的。屋子里，只有父亲陪着医生，父亲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看着万红在经历痛苦，在经历一次又一次的生与死，昏死过去，又疼醒来……母亲想守着万红，想一起承担万红的痛苦，但不敢。万红在接受治疗的时候，母亲就躲在后院里，听着屋子里一声声的惨叫，母亲不停地抹着眼泪。</p><p class="ql-block"> 这，就是我记忆里的1962年，一个灾难的1962年，一个痛苦的1962年。也就是从这一年开始，属于万红的快乐结束了，命运，留给万红的除了痛苦，还是痛苦。</p><p class="ql-block"> 只有几岁大的万红，也许不知道，失去了右手意味着什么，也许还不知道痛苦。其他人高兴的时候，他也高兴，其他人快乐的时候，他也快乐。如果说时间能够停止，让万红永远都活在这种懵懂少年的岁月里，让他永远都不知道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这个事实，该有多好？</p><p class="ql-block"> 慢慢长大的万红，什么都知道了。他知道了别人有左手，也有右手，可自己只有左手，而没有了右手；他知道了，别人做事情用左手，也用右手，可他只能用左手，而不能用右手了。</p><p class="ql-block"> “我的右手，我的右手呢？”</p><p class="ql-block"> 万红开始感到自卑了，开始感到自己是一个不完整的人，是一个有缺陷的人。这个时候的万红真正开始了非常痛苦的人生，这种痛苦一日甚是一日。</p><p class="ql-block"> 万红是一个天资聪明的人，那场火灾烧去了他的右手，但没有烧去他的聪明。在家里，他是一个很懂事很懂事的孩子；在学校里，他一直是一个“学霸”。但这一切又能怎样呢？这一切并没有给万红带来快乐。邻居们没有人嘲笑他，轻看他，同学们没有人嘲笑他，轻看他，是因为他太聪明太优秀了。但他的优秀已经无法替代他的自卑，我是万红的哥哥，和万红朝夕相处，我很少看见万红有过笑，偶尔有那么一点点，也是那么的勉强和非来自内心。我有时候在想，假如万红是一个不怎么聪明的万红，甚至是一个被烧的变傻了的万红，不知道自卑，也不知道痛苦，该有多好啊？</p><p class="ql-block"> 万红有几个特别要好的同学，万红没有事的时候就找他们去玩去聊天。有一次，我看到了万红和他的一个朋友聊天，他们聊的特别开心。在聊的过程中，他的那个朋友笑的特别灿烂，万红也笑了，但还是很勉强。在学校里，在和同学们一起的时候，我不知道万红是怎么度过的；在村子里，万红不怎么喜欢去人多的地方，他总害怕别人看他的手，议论他的手。夏天，所有的人都穿短袖或者光着膀子，可万红不，他总穿一件长袖，尽量将右手腕藏在袖筒里。那只残缺的右手像一个怎么甩都甩不掉的魔鬼一样，时时刻刻折磨着属于万红的每一个日子。</p><p class="ql-block"> 1981年，万红考上了大学。</p><p class="ql-block"> 考上大学，是万红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刻，也是最黑暗的时刻。因为那只右手，体检没有通过，万红没有被正式录取，万红的日子一下子变得一片漆黑漆黑的了。</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全家人都在为他努力，但全家人的努力都没有成功。万红绝望了。那天晚上，万红一夜没有睡觉，他先是写遗书，快天亮的时候，他弄了一盆热水，洗了一个澡，然后，换上了一身全新的衣服……他写遗书的时候，母亲问他：“写啥呢？还不睡？”他骗母亲：“我给我哥写信呢。”他换新衣服的时候，母亲又问他：“怎么想起来穿新衣服？”他骗母亲说：“这身衣服还没有穿过，我想穿了……”</p><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雨后的清晨，那也是万红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清晨，万红喝了半瓶子农药，永远的告别了这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兄弟姐妹中间，数我和万红的感情最好，可以这样说，最懂万红的人是我，最懂我的人是万红；我很欣赏万红，万红也很欣赏我。我不太喜欢干农活，所有的人都说过我“懒”，都批评过我，唯独万红没有。在万红看来，我哥，是一个和所有人都不一样的哥，不干农活，是因为他就不是那种干农活的人。</p><p class="ql-block"> 万红没有了，我悲痛了很长时间，对万红的那种怀念注定要伴随我一辈子，在我的心里，万红太好太好了。</p><p class="ql-block"> 每年到了高考或者清明的时候，我总能梦见万红。我梦中的万红，要么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一个地方，怔怔地看着前方，好像在想着什么心事；要么就趴在桌子上，还在读书，还在复习功课，告诉我，他还要考大学。梦醒之后，我就会静静地坐一阵子，温习一下刚才的那个梦，擦擦眼角，擦擦眼角……</p><p class="ql-block"> 很多时候我都在想，如果没有那场火灾，如果万红没有参加那一年的高考……也许，就没有万红的悲剧了。但我又一想，人，这辈子遭遇什么，不遭遇什么，由得了自己吗？</p><p class="ql-block"> 这，也许就是命。</p><p class="ql-block"> 万红的离去，也许是老天爷的故意而为之吧。已经走了的万红，再也不会自卑了，再也不会痛苦了。</p><p class="ql-block"> （已经有几年了，再没有梦见过弟弟万红，难道，弟弟，你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还是已经投胎，开始了你新的人生。不管怎么样，今生今世，哥永远都喜欢你，永远都会怀念你，时时刻刻，时时刻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