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传奇太奶奶

我爱我家

我的太奶奶是个传奇，是我们家族口口传颂的女强人。我们那旮旯把曾祖父称呼为太爷爷，那么曾祖母呢？当然是太奶奶了。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太奶奶，但见过她的照片。她一直端端正正坐在我家堡子上房的桌子上，平时被一张白纸蒙着，到了节假日，尤其是过年那个时间。那张白纸掀起了，那个裹着小脚，穿着大襟布衫的女人就呈现在我眼前。毋庸置疑这个女人虽算不上美人，也是很清秀的。椭圆的脸型，淡淡的柳叶眉，小巧的嘴巴，用一句话概括就是人淡如菊。 淡如菊的妇人此刻端做在桌子上面，默默地看着我们，凝视着我们，静静地承受着子孙后代的顶礼膜拜，仿佛她从来都没有离去过，那些兵荒马乱的，那些深宅后院的日子还在昨天…… 这是一个很寻常的日子，冬天的黄土高原，日头快接近中午。天很蓝，虽然有风但劲头不大，阳光虽明媚，但没有力度，那条通向川里的小路寂寥而又萧瑟，远处一望无际的黄色土丘拥挤着，绵延不断，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馒头。有的山丘顶部还有几棵稀疏的小树，在有气无力的北风中摇曳中。忽然一阵悠扬高亢、缠绵雄浑而婉转的唢呐声由远而近传来，随着袅袅悦耳的唢呐声望去，弯弯曲曲的土塬上，一支唢呐引领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从对面山梁缓缓走来。唢呐队响吹细打，小毛驴披红挂绿，骑在毛驴上的新娘就是我的太奶奶。沿途的村庄顿时沸腾起来，热闹的喜庆气氛引来了男女老少涌到沟畔、田间观看。吹唢呐的师傅看到有人围观，更加得意洋洋，卖力地吹着。新娘子一身红袄红裤，红红的头巾紧紧地裹在头上，看不见面容，不知道此刻的太奶奶是如何的心情：紧张、兴奋，或者迷茫…… 但从那垂在毛驴背上一颠一颠，穿着精致红绣花鞋的三寸金莲上可以看出，年轻的太奶奶如所有新嫁娘一样，对未来的婚姻生活是怀着美好的憧憬和向往的…… 果然，婚后的日子美满而幸福。婆家新修的堡子高大宽畅，公婆和善又开明。婆家显然是个大家族，人口众多，有几百亩的土地，还雇有长短工。无论是遥远的山坡地，还是一马平川的下川地，无不向太奶奶宣示，她一个穷庄户家的女孩嫁了一个家底殷实的大户。更重要的是她的夫君——我的太爷爷青年才俊，读书知礼，不但家里农活样样拿得出手，还时不时的隔三差五出门做点小生意，补贴家用。太奶奶和所有庄户人家的女子一样，勤奋节俭，上孝顺公婆，下和善对待雇工，当然和我的太爷爷更是相亲相爱。如果没有后面的变故和动乱，像太奶奶这样朴实无华的女子，这样波澜不惊的生活大概要贯穿她的一生…… 那个日子——民国九年，1920年12月16日晚上，发生了震惊海内外的大事情，我国的固原县和海原县发生了里氏8.5级特大地震，那次地震造成损失惨重，二十多万人死亡，损伤更是不计其数，毁城四座，波及城市十数座。因为我们那个地方离震中很近，也受到了毁灭性的打击。村里好多房子倒塌，村民流离失所，可惊奇和困惑的是我家的堡子却安然无恙，虽然大地震时，地动山摇，堡子也晃动的厉害，年轻的太奶奶惊恐地紧紧抱着孩子，这个朴素的乡下女人从来没有经历过如此骇人听闻的事情，她紧紧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吧…… 十几分钟后，晃动停止了。太奶奶睁开了眼睛，啊！一切还在，一切都好。房子，孩子，夫君，公婆，虽然后面余震不断，可太奶奶一点都不害怕了，她走出家门，查看灾情…… 还好，自己家损失很小，坚固的堡子庇护了一家人的性命，庄稼地虽有不同程度的损坏，但这些比起家人的性命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别人家的情况却不容乐观，村里贫穷人家的土坯房倒塌无数，伤亡惨重。那次地震以后，村里忽然涌现出很多流民，有些流民伙同村里受灾的人们，强抢明掠，后来这些人们发展壮大，形成了一股一股的小土匪。好在太奶奶一家人慈心善，灾后帮助了很多村民，给吃给穿，那些土匪倒没有怎么骚扰太奶奶一家。 地震的伤害慢慢在人们心中淡忘，勤劳朴实的庄户人家日子虽然不容易，也还是过得下去，太奶奶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辛苦劳作中俨然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媳妇成长为家里的女主人。深宅大院里的光阴平淡而又充实，虽然不用上山干活，可一家子以及长工们的伙食饭菜都需要太奶奶操持，还有堡子后院的一圈的牲口，牛羊鸡鸭都需要太奶奶饲养投喂。 这样平淡无奇的生活像一条汩汩的小溪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冬去春来，四季更替，太奶奶的孩子们一个个的呱呱坠地，又一个个在那日头的晾晒下，在那田畔的摔打中，在那高深莫测的堡子中，皮实而又活泼地成长着，而这样和谐的日子却有一天戛然而止…… 太爷爷突然英年早逝。那是一个毫无征兆的年景，年轻的太爷爷和往年一样照例外出，因为土地丰厚，余粮也多多益善，家里吃喝倒是不愁，但是银钱上倒是有点欠缺，一家子要穿衣，孩子上私塾，还要支付雇工的工资，太爷爷做着一点小生意，每次出去，多者一年半载，少者数日，每次都是满载而归，太奶奶也习惯了这种夫君主外，妻子主内的生活，也在一次又一次对夫君的期盼中过着平和的日子。可这次太奶奶没有盼来太爷爷的银子，没有盼来太爷爷的身影，却等来了太爷爷暴病身亡客死他乡的噩耗…… 霎时间，天旋地转，整个世界突然变暗，昔日熟悉的山川河流，门前场院，那个庇护家人，大家赖以生存的堡子瞬间在太奶奶的眼里顿失颜色。她脑子里一片迷蒙，身体开始失重，似乎要飘起来，一种掉入黑洞的感觉，紧接着大滴的泪水从她的眼眶里盈出来：苍天啊！大地啊！我该怎么活下去？我的孩儿怎么办？还有日渐苍老的公婆又该怎么办？ 可悲痛归悲痛，日子还得过，太奶奶擦干眼泪，收起悲伤，强撑着办完了太爷爷的丧事…… 恩爱俩夫妻，结发十数载，病祸从天降，夺走英年郎。一别再无归期，从此相见只在梦里…… 其实开明的公婆随后没有为难太奶奶，给她自由，可以离开改嫁，亦可以带走一两个孩儿…… 可太奶奶依然决然留了下来，从此紧闭心门，悉心抚育孩子，伺候公婆，以自己瘦弱的肩膀一力承担起了堡子的责任……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时间流逝了，匆匆的流逝了。走得那么无影无踪，就像荷叶上的露珠，滑落到水里的瞬间，那么快捷那么干脆。转眼间，太奶奶的孩子一个个长大了，公婆也相继离开，过去的一切就像一场梦那么遥远又那么清晰：土匪的不停骚扰，躲避土匪的那些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日子，土地不停的变卖，长工们日益减少，太奶奶一介女流，既当爹又当妈，既是深宅大院的女主人又是干活的好把式。既是领导者决策者，又是实干家，是大家的主心骨…… 可是原本太奶奶也是不用这样辛苦的，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得咬牙走下去，多少个夜晚，长路漫漫，太奶奶辗转难眠，多少个白天，光阴紧张，太奶奶又得披挂上阵…… 转眼到了49年，解放了，新中国成立了。太奶奶的五个孩子，三个女儿，太奶奶给予丰厚的嫁妆，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而两个儿子，太奶奶也让他们上学堂，受到了良好的教育，并且娶妻成家。 好日子似乎在向太奶奶招手，美好的未来就要到来，爷爷是村里的能人强人，上过私塾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村民们为了生计奔波，而爷爷却在筹划开办学校，学校在爷爷和其它一位村民的努力下终于开办起来，爷爷既担任校长又是老师，学生也陆续多起来，爷爷是受村民尊敬的，而太奶奶更是受到大家尊重敬畏，是太奶奶培养了如此优秀的儿子。 儿子能干，媳妇贤惠，孙儿绕膝，进入老年的太奶奶终于可以卸下重担安享晚年了，无奈长年累月的操劳，太奶奶身体每况愈下，终于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在大家大炼钢铁的58年，太奶奶阖然辞世，永远闭上了眼睛…… 那天，大人们投入到了火红的革命事业，都去大炼钢铁，家里只有几个不谙世事的小孩照看八个月大的妹妹——我的四姑…… 我的太奶奶，我的传奇太奶奶终于走完了自己坎坷的人生。如果说每一位女子，每一段年华，都是一朵花，那么太奶奶的一生则是花香满径，馨香绕枝头。花一样的美丽，花一样的坚强，花一样的智慧，花一样的胸怀，花一样的人生…… 太奶奶如九月的菊花，风姿绰约韵香清幽。如十月的芙蓉，面对逆境从容坦然，坚强的迎接如刀的风霜…… 为太奶奶的人生喝彩，尽管我从未谋面过她。我凝视着这个传奇的女人，犹如她凝视着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