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依相伴六安茶

柴中修

<br><br> 六安,我的故乡。秦汉以来,那里就盛产茶叶,茶品属上乘。<br> 六安产茶,史书多有记载。明朝学者许次纡,在其《茶疏》中,开宗明义便是:“天下名山,必产灵草,江南地暖,故独宜茶。大江以北,则称六安”。赞美六安茶的诗句也多,比如“七碗清风自六安,每随佳兴入诗坛”,比如“露蕊纤纤才吐碧,每到春来一县香”,都是说六安茶好的。<br> 茶好,喜爱的人就多。明清两朝,六安茶是被作为贡茶用来孝敬宫廷的。在《红楼梦》的贾府里,六安茶是常备品。《金瓶梅》中也曾有这样的描写:月娘道:“上房拣妆里有六安茶,炖一壶来与俺们吃”。月娘,乃西门庆正妻;拣妆,即梳妆盒。连西门庆老婆这等贵妇人都爱吃六安茶,且把它放在自己的梳妆盒里珍藏,可见这茶应当不会错的。至于后来,爱喝六安茶的,就更多了。建国后,六安瓜片被中央军委定为特供茶;基辛格来访,我国向其馈赠的礼品也是六安瓜片;周恩来更是一生独钟此茶,直到生命的最后,还“想喝点六安瓜片”。仅此,足见六安茶高贵、受宠之一斑。<br> 对家乡茶,我自然也是喜爱的。但真正与它相依相伴,还是退休以后的事情。<br> 四十多年前,我离开六安,从军来到北方的一座小城,那里不产茶。当时人们日子过得清苦,吃顿饱饭都是很不容易的事儿,家里自然鲜有茶叶的,至于茶具,那更是人们眼中的奢侈品,寻常人家是用不着、看不见的。我,大头兵一个,哪能得以例外?所以,那时“喝茶”这个词儿都很少用,一般都说“喝水”。偶尔碰到家乡来人,带点茶叶,便如获至宝,邀上仨俩老乡、战友,拿出刷牙的搪瓷缸和吃饭的大白碗,每人撮上一把,往里一抛,拿水一冲,一饮而尽。如此,哪有茶趣可言?后来,日子好过了,茶叶不再是奢侈品,不光老家常有人捎来,当地市场上也有卖。于是,喝六安茶便多了些。但是,茶虽不缺了,还是不能够认真地去品味它的雅趣。因为,那时候工作繁忙,不可能把工夫耗在咂摸茶上。再说,品茶需要心净,年轻人心气浮躁,哪能有如此雅兴?<br> “儿大诗书女丝麻,公但读书煮春茶”,这是北宋文学家黄庭坚的诗句。意思大抵是,孩子们大了,有自己的事情做了,老头儿没啥可操心的了,可以坐下来读书品茶了。<br> 我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况。<br> 不过,细想起来,我的“品茶”,从严格的意义上讲,仍然还是不能叫做品茶。因为品茶,那是非常考究的。<br> 品茶要懂茶。茶的种类很多,绿茶、红茶、白茶、黄茶、黑茶等等,各有各的滋味;茶具呢,也五花八门,诸如茶壶、茶盘、茶杯、茗炉、茶罐、茶夹、茶勺、茶针、茶洗等,各有各的功用。就连那沏茶的水,同样也马虎不得,要求“清、轻、甘、冽、活”才好,不是什么水都是可以拿来泡茶的。在品茶高手看来,什么样的茶用什么样的茶具,拿什么样的水来泡,温度几何,都有严格的规矩。否则,不按程序来,乱点鸳鸯谱,硬搞拉郎配,好茶也是不得好喝的。六安瓜片属我国八大名茶之一,如何泡制,自然万万差池不得,它不仅对茶具要求高,而且对水也颇有讲究,据说,要真正品出它的雅趣,必须用六安当地的水才好。<br> 这我哪能做到?几十年直线加方块的军旅生涯,养成了我凡事喜简洁利落的痼癖,家里可有可无的东西,一般都是“无”的,岂能容得诸多茶具来弄乱我的地方。再说,我距家乡那么远,到哪儿去弄六安水?所以,我对品茶没有过多的讲究,也讲究不起,光是那茶道的繁琐程序,我就接受不了。吃杯茶,煞有介事地费那么大劲儿,本人不为。但,这并没有影响我对六安茶的钟爱,我用自己的方式,同样获得了它的风雅和乐趣。<br> 我的茶具单一得很,就是大玻璃杯,只不过是更加喜欢透明度极高的那一种。用这种茶杯泡茶,不仅适合于冲泡六安茶所需的温度,更可心的是,便于观赏绿茶汤色及芽叶变化的过程:将一撮茶叶放入杯内,拿滚烫的水高高浇入,那茶叶便打着旋儿地上下翻腾,杯口立即升起袅袅热气,将那透人心脾的清香散发出来,吹之不散。这时,我会把茶杯送到鼻下,贪婪地长吸一口,浑身上下顿觉通透。少顷,茶叶那卷曲着的细细身躯便缓缓地舒展开来,状如金色莲瓣,它们左右摇摆,上下漂浮,似片片翡翠翩翩起舞。再后来,它们便款款下沉,互相叠压着,静静地安卧在那里。这时,茶汤那绿莹莹的明亮、清澈便呈现在我的面前,任由观赏,那感觉真的是妙不可言的。倘若换成别的什么杯子,其视觉效果恐怕是要大打折扣的。<br> 懂茶的人对品茶的人数,也是大有讲究的。明代文学家陈继儒说过这样的话: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是名施茶”。意思大抵是,一人品茶能得到闲暇思索的神韵,俩人品茶能悟到饮茶的情趣,三人品茶能解出茶中的滋味;品茶人多了,往往流于肤浅,失去意境,充其量不过是为人解渴提供茶叶落个热闹而已。也有人讲,善思者独饮,善谋者对饮,善交者聚饮。在我看来,意思都是差不多的。<br> 我呢,可不在意这些。人不分贵贱,数不拘多寡,有茶就行。当然比较起来,一个人的自斟自饮。我还是更喜欢些。这或许是秉性使然。所以,我品茶较少去茶舍,大都是在自己家里。家里品茶,当然难有茶舍的乡风古韵,更无丝竹绕梁的正声雅音。但是,可以静心独坐,无嘈杂声乱耳,无琐碎事扰心,在清净的安宁中放飞悠悠的思绪,借着茶香茶韵,细细地品味人生百态,轻轻地触摸生之意义。几年来,独饮不仅使我滤去浮躁,净化身心,而且还使我悟出了茶和人生的某些相似之处:一杯茶,呷入口中,先尝其苦,再得其甘。人亦如此,“只有吃得苦中苦,方能成为甜中人”;喝一杯茶,要不断地端起、放下。端起是承担,放下是释然。人亦如此,扛起来是为了生存拼搏,放下去是为了休养生息;同样一杯茶,用温水泡,便没有激烈,没有蓬勃,也无清雅的幽香,而拿沸水冲,则会欢呼雀跃、姿色尽显、芳香扑鼻。人亦如此,久居温室,难以激发聪明才智和进取精神,历经磨难,才能塑出铮铮铁骨和冲天豪气。“自古纨绔少伟男”,说的大概就是这个意思;茶香终究会退,茶味终究要淡,哪能永远芳香四溢,色彩艳丽?人亦如此,一路走去不可能长乐未央,到了收场的时候就该收场。心淡了,一切都会淡,心净了,一切都会净。<br> 看来,茶道与人道是相通的啊。<br> 边品茶,边读书,也是我喜欢的。在我看来,书是一种朋友,茶是一种寄托。在生命的灵动上,二者是异曲同工的。以书伴茶,茶便蕴含了书香;以茶伴书,书便多了些茶韵。一边静静读书,一边慢慢品茶,心境便会清澈,灵魂便会静默,在意境交融中,达到书与茶的高度和谐统一。因此,当我手执一本好书时,必定是要沏上一杯家乡茶的。这样,阅读便如听佳人私语,不知不觉地便把自己融于逸趣自饶的文化氛围之中,书也读了,人也好像脱了些俗。否则,有书无茶,就会索然无味的多。<br> 也有这样的情况,喝茶的时候啥也不想,仰在躺椅上,两手十指交叉,置于腹前,彻彻底底地放松身体的各个部件,懒懒地双目微闭,慢慢地、细细地闻着茶杯里飘过来的清香。这时,茶的作用真的只是一个伴儿啦。这样的品茶,正在或已经成为我的常态。即便如此,我心底里的感觉同样是惬意满满的。<br><br><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