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邻居知青（二）

成东

10.我的邻里知青4——澳币

世界变了模样，他却什么也没有变。

----题记

澳 币：

活络的“澳币”。“澳币”不是外币，是一个人的绰号，那时盛行起绰号。有时我也纳闷，怎么会有这样的绰号，他家缺澳币啊？据说是他头扁，凹陷，上海话“凹扁”与“澳币”谐音，就叫开了。

“澳币”是我邻居，小学同学。长得一副白面书生的样子，成绩不错，口齿伶俐，很得老师、家长的喜欢。只是在我们小伙伴之间有点滑头的感觉。打扑克输赢纸牌，也要作弊。儿时玩伴也是一伙一伙的，有时我们和“澳币”玩着玩着，不知什么原因，我们就成了少数，“澳币”跑到对方的阵营里去了，晴转阴，就在瞬间，想想也是审时度势的结果。你想隔壁单元劳动人民多，比较粗犷，也比较团结，有势力，大多数孩子就跟风跑了，很自然的。适者生存当我们还似懂非懂时，人家就知道怎么取舍了。你看，你就生存在这样的环境中，人家从小练就了观言察色的本领，跟着势力走，你还没有知觉。

被动转主动。文革开始，“澳币”的父亲系“历史反革命”被揪出，第2天，我们还想着如何安慰他呢，他却主动返校来告白：父母是不可选择的，道路是可以选择的，我愿与同学们一起参加学校的运动。小小年纪谁教的，先行一步堵住人家的嘴。事后得知，他哥哥还给学校写了一封信，表示支持造反派的革命行动，先打预防针，引起学校的关注，以防弟弟被欺负。他哥哥比我们大8岁，老练多了，我们还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

还有一次，“澳币”家里传出很大的动静，他父亲正在训斥、打骂着他哥呢：“你去革命啊，你给我滚！现在就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通常大人教训孩子都是关着门的，他家的门却是敞开的，这是告诉邻里的节奏啊，孩子已与我们划清界限了。从此，公开场合父子俩谁也不理谁。可是，断得了皮囊断不了筋啊，只是他哥已经成家，两房分开住，不在一个锅吃饭而已。

你想，“澳币”从小就浸润在这样的家庭氛围中，能不精吗？

后来为了保住两个儿子的房产继承，他父亲竟坚持不让外孙女户口报入，伤透了“澳币”姐姐的心（也是知青，68届中专），直到“澳币”病逝也不愿见最后一面。这样的家庭也有世俗的偏见，父母一辈重男轻女，同室操戈，有些事超出常人的思维，也是很难让人理解的。

“澳币”回沪。“澳币”是69届初中生，去了安徽插队，常说我们五七大军是五个月在上海，七个月去农村。父亲听了直摇头：“小赤佬（混蛋的意思），我为你们积极争取改造，你们自己却不争气。”

1978年知青大返城，“澳币”进了“里弄加工组”，那时加工组在弄堂里是见缝插针，搞得红红火火，主要组织家庭妇女（现称全职太太）从事简单的劳务，待遇低。后来成了安置知青就业的一条重要途经。

知青要养家，要发展，适逢改革开放，许多人下海闯荡，改变了命运。不知为什么，“澳币”却安安稳稳几十年，不为所动，直至病重走到生命的尽头，对“加工组”始终不离不弃，这也是比较奇怪的事情。

现实比想象冷酷。“澳币”面目清秀、能说会道，从小就有一种优越感，儿时得宠于老师，中学时代身边从来不缺女生，父亲、兄长的教诲精致实用，自己又有一定的能力，怎么就没考虑经商，或去拼个文凭，去大公司等以事文字工作呢？审时度势的人，怎么又会甘心于清贫，与世无争？让人难以理解。以他的智商情商，不应是这样的人。我一直想象着他成了哪位领导的秘书，结识了许多朋友，办事干净利落，或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召集同学聚会，也是春风滿面的样子。然而，想象归想象，雨过天晴未必出彩虹，结果什么都不是。坚守加工组几十年，不知被施了什么魔法摁住了，使他坐怀不乱。

世界变了模样，他却什么都没变。

11.附图

视野决定格局。“澳币”最终也没有走出甘园新村，走出加工组，许是生存环境挡住了他的视野，或是性格磨去了他的意志，不努力荒废了智商。也许什么都不是，人心怎么猜？《红楼梦》的结局怎么猜，宋江为什么又被招安了？当人被局限在一定的范围内，就容易失去思维的广度与深度，当现实无法改变时，只有改变自己了。时运不济不会一直不济，好运降临也不会事事降临。命运从来都不是坚守，而是准备好了的选择。

时而想到他，还是我们儿时的伙伴，下乡期间，每次回来叙旧，大多听他侃侃而谈。如今早已人去楼空，不免凄凉，他夫人也不知去了哪儿。

听说当年他和夫人同在一个加工组，互相帮助，日久生情，夫人不顾家人的反对，非“澳币”不嫁，那是需要有点勇气的，加工组乃底层的企业，但凡有点姿色的都外嫁了，她就心甘情愿？后来听说他们感情淡了，不知最后两年他是怎么度过的，是在病床上闭门思过，还是此生无怨无悔？从来都是他选择女生，这回是否也被女人“选择”了一把？不得而知。

世间烦恼已尽，但愿好好休息。

12.我的邻里知青5——尼毛

多想找到你，听你缓缓诉说，那过去了的许多事情……

----题记

尼 毛：

好友尼毛。尼毛家中排行老二，母亲方言中把“二”读成了“尼”，就叫“尼毛”了。尼毛是我儿时的好友，我们常去郊外滚铁圈、捉蜻蜓。他的手势很美，蜻蜓在他周边，一个转身便手到擒来，让我好佩服。有时我们等着父亲下班回来，各自接过自行车在马路上小骑一会，多潇洒。零食分享自不必说了。

尼毛也是我小学同学，69届初中，长得端端正正。他父亲有一手好技术，常见其父在门外敲打些什么，连上下铺的铁床都会做，“这种铁皮韧性十足，只有原价的1/3，要到北新泾淘的。”看他向别人介绍时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很有成就感。他似乎什么都懂，我喜欢听大人说话，尤其象他这样的大人说话。

举家内迁。1969年7月，我听说尼毛家要内迁了，即把消息告诉了家里，爸爸先是一愣，确认后又沉思良久。尼毛的父亲认定上山下乡20年不会变，与其各奔东西当农民，不如全家内迁，子女也好进工矿。我们两家是老乡，关系不错，父母决定劝他们一次。

“是否将三毛、小弟留下，也许以后政策有变化，至少还可留一个，他外婆在上海，也好有条根。”我妈说。

“不啦，毛主席说的还会变？全家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啊。”尼毛的父亲去意已决，他母亲不可置否。劝说无效，我妈也不便多说什么，起身告辞了，脚步很沉重。

二十年了，这块土地滋养了他们一家，父亲是个国企技师，工资高，母亲是街道工人，会裁缝，补贴些家用。也算是邻里眼中的能人了。

望着老邻居一家上车了，尼毛母亲表情木然，我妈的眼眶湿润了，看着我明年就要分配了，不知是祸是福。我则满目惆怅，看着好友的车缓缓驶去，心里空荡荡的。

尼毛家内迁引起了楼里不小的震动，相信他爸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老大68届已去下乡插队了，尼毛、三毛和小弟接踵而来，怎么办？与其一家人拆得七零八散，不如先安定下来，至少尼毛不用下乡了吧。

13.附图

一杯苦酒。那个年代，人们的思想几近疯狂，毛主席的指示高屋建瓴，谁还能想到以后会怎么变呢。喧天的锣鼓，激昂的口号震得价天响，一波一波下乡的洪流汹涌而来，容不得你安静一会。你如能巧用政策，曲线回避便是万幸了。

尼毛一家来到湖南邵阳市安顿下来，父亲仍在纺机厂，母亲随迁至附属小厂，尼毛则去了邻县的湘乡化工厂，两个弟弟在子弟学校上学，一切还算安稳。

10年过去了，1979年尼毛回沪看望外婆，正值知青大返城、子女顶替（接替父母上班）、独苗（独生子女）进厂了，忙得不亦乐乎，邻居见了，打起招呼来都喜气洋洋。尼毛看在眼里，憋在心里，谁人来感受，自解其中味。30年河东30年河西，老祖宗说得对啊。弟弟老是埋怨，此时尼毛的爸爸象是挨了一闷棍，话少了，想得更多了，时事不可测，聪明反被聪明误？要说也难挨上，人们不胜感慨，人生咽下的一林苦酒，终要自己来回味啊。

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人间沧桑几十年，邻居还在，但煤炉早已换了煤气，下乡成了返城。朝阳还是每天升起，当年轰轰烈烈的形势早已换了模样，动员下乡的人不知去了哪儿，信誓旦旦的承诺没了，信奉不变的都变了，“册那（囗头语），阿拉吃了世界上最大的亏，寻啥人去？”有的骂骂咧咧，闷闷不乐，仰望苍天，苍天不应，人们从愚昧中醒来，重新认识世界，认识自己。

有人提醒，鸡蛋不要放在一个篮子里。蛋摔了，可以重买，走错的路，不能重走，失去的，永远失去了。人生本是一场旅行，步入误区，只能调整罗盘，早日走出阴霾了。

尼毛，我儿时的好友，多想找到你，请你再去“红房子”（西餐）品尝儿时的滋味；去看看小学，走走甘园街道的路，那些滚过铁圈、骑过自行车的地方，那些弹格路还有多少我们童年的记忆？我因忙于工作，出差湖南几次都未能寻找你的去处，退休以后微信联系湖南邵阳的知青朋友也无音讯，实在遗憾。多想与你聊聊半个世纪的风雨沧桑、鲜花阳光，听你缓缓诉说，那过去了的许多事情……

留在我记忆深处的还是当年下乡的许多情景，那种艰苦与世态炎凉，促成了我内在的坚韧，一生受用。愿我们还没忘记儿时的快乐，期待着有朝一日铁树开花。

14.留下记录 留下历史

不忘历史。走过岁月，走过风雨，回眸历史长河，上山下乡只是我们人生旅程中的匆匆一段，但记忆尤深。那些因各种原因未能下乡的知青，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缩影，你见与不见，它都在那儿，与我们共度晚年。他们的曾经与我们不同，但去哪儿都是竞争，你没有能力改变社会，只冇适应社会，融入环境，展现和发挥你的能力。

时光匆匆，忽然觉得自己老了，上车有人让座，景点也有优惠了，社会已经不需要我们奉献什么，后浪们正在扛起今天，规划明天……

留下记录，留下历史，我们不忘过去，是想告慰自己，此生值得。无论哀伤还是欣喜，都好好总结，好好活着。知青，是我们历史的一部分，链接起来，才是完整的人生。

后 记：

青春的记忆。青少年时代的回忆，多半是欢愉和单纯的，那是我们生命的一部分，犹如压在箱底的纪念品，伴随着我们慢慢变老，色素沉淀。回望岁月，我们还有儿时的痕迹，可是世界却换了模样。

在我儿时的印象中，世界没那么美好。除了同学相伴，正常的邻里相处外，常见邻里之间为了一点共用空间的占用争执不休；孩子在成长中看谁的拳头硬，中学基本不读书了，爱看书学习的屈指可数；看底层欺负底层，比工头欺负民工更鄙劣。他们的生存环境与视野格局，决定了眼前的利益寸土必争。这样的环境难以走出优秀的孩子。有时我自问，孟母还为儿三迁，我们何以留恋故居？

儿时的印象给我留下一生的影响。今天看到一些知青朋友站在道德的高点指责体制，首先想到底层的不幸大多来自底层。起跑线差不多的，与你竞争，欺负你的大多还是底层，底层的蛮横到处可见。我曾做过犯人的管教工作，牢狱的约定俗成，家里寄来食品先贡“老大”，整个一幅动物食物链上的生态图。当被问及狱中最大的痛苦是什么，回答几乎异口同声：来自同犯的欺负。刑期的长短、生活艰苦退其次了，这让我沉思。

我曾几次想对故居留点文字，总调动不起来感情，只好如此记录了。有人说，不幸走过的，要么在一片混沌的阴影，要么是刻在深处的记忆，对我来说是深处的记忆。那些邻居知青的往事融入了我的青少年时代，我把它写出来，也释然了。

15.作者20211003摄

部分图片摘自网络，谨向原作者致谢。

本文为虚构，熟人切勿联想

20211110

（全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