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因桃花岭

赖立位

　　近日翻阅泰顺先贤遗作，于多人集中读到题咏桃花岭的诗作。如董正扬、潘鼎、林鹗、胡希尹等，其中尤以潘福纶、张凤慧夫妇的桃花岭诗最富于情趣。经细读泰顺进士潘其祝的《留香阁诗抄序》，发现潘张的姻缘竟源自桃花岭题诗。

桃花岭，括苍古道上的一条著名山岭，位于今天丽水市莲都区和缙云县交界处，是古代温州前往杭州的官道必经之处，其时设有驿站或驿亭，供行旅歇息。据说，桃花岭原名冯公岭，为隋唐时代的善士冯大杲开凿。后世岭上一户人家的女儿为孝顺母亲而栽了一棵桃树，渐渐地广为种植，致使岭上桃树漫山，桃花遍地，因而改名桃花岭。在桃花岭的最高点，筑有一处关隘，额书桃花洞。当地民谚云:“桃花云里过，隘头半天高”。桃花洞位居山岭最高处，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峻。浙南版的《梁祝》，即《高机吴三春》的爱情故事，高潮就发生在桃花岭：吴三春在桃花隘以剪刀自戕身亡、高机见状后忍不住悲伤奔下桃花岭跳入滚滚瓯江殉情。千百年来，无数的文人墨客行经于此，挥笔题咏，以抒胸臆，留下大量的诗作。

古代泰顺人到省城、京城参加科举考试，做官谋职，都要循着这条唯一的官道，从南往北，翻越桃花岭。每每经过这段满载诗词的古道，就会油然而生吟诵之思，无法自已。

潘鼎《雪中度冯公岭》：

白天雪点乱风翻，寒气千山带雨昏。

安得飞花化棉絮，即教草树亦奇温。

石罅松横如卧月，水边竹重不招风。

行人自立云峰上，揽取天花付碧筒。

林鹗《过桃花岭》：

山行不知路，鸟道任周遭。

入雾觉天近，临崖忘树高。

客心孤似佛，人面冶于桃。

览胜沿途去，前村又浊醪。

《再续桃花洞题壁韵》：

地维东注岭西横，四望天低一指撑。

莲座留云三夏冷，桃花飞雨六尘清。

山无旷土都宜谷，邑枕雄关不用城。

莫笑路旁名利客，舆中曾有四先生。

《冯公庙》：

凿破岩疆海国通，千秋社鼓祀冯公。

却嫌洞口无关锁，从此桃花怨落红。

胡希尹《过桃花岭》：

括苍山色净于揩，秋日风光处处皆。

为爱道旁芳草胜，踏槐先试踏青鞋。

风林掩映夕阳红，路转峰回屈曲通。

竟日篮舆行不住，诗情多在乱山中。

潘福纶集唐诗《薄暮游桃花洞》：

谷口好泉石，孤烟何处村。

翻令嫌白日，只是近黄昏。

老鹤兼雏弄，鸣鸦带子喧。

桃花春满地，何异武陵源。

其他如董正扬的“一去桃花万重岭，几回魂梦绕西堂”等等，都是写桃花岭的好诗。而其中数量较多，情趣最美的，无疑得属潘福纶、张凤慧夫妻。

潘福纶（1812-1873），字小易，号啸簃，又作箫逸，泰顺县城东门人，其父潘圣翼是一名拔贡，曾经出任云南丽江知县等官职，宦游云南几十年。潘福纶青年时代漫游云南、河北、陕西、北京等地，虽科举上颗粒无收，但熟读儒家经典、历代诗文，南北万里纵横行遍，滋养丰富，诗词作品蔚为可观。现留下一部集唐人诗句创作的诗歌集，名为《箫逸集唐》，当年曾获潘其祝高度赞赏。

张凤慧（1821-1902），字芗筠，号逸仙，温州城区人，池上楼（如园）主人张瑞溥的亲侄女，积谷山下春草池塘的风花雪月伴随她成长，自幼善于吟咏，工书擅画，才艺出众。青少年时代跟随父亲在蜀地各处官署转徙往来，遍览山河壮丽，大江奔腾。与潘福纶结为夫妻后，夫唱妇随，酬唱应答，成一时瓯越风雅佳偶模范。所作《留香阁诗抄》中有六首诗词被民国大总统徐世昌在编写《晚晴簃诗汇》选入。

1839年暮春时节，年方十八的青春女子张凤慧从江西大庾回温州，经过桃花岭，当晚住在桃花岭驿站客舍，看到驿舍墙壁上题写着署名为鉴湖女史的四首绝句：

满目岚光拨不开，笋舆扶我上山来。

深闺未识烟霞趣，只解拈毫赋玉台。

邮亭驿路怕蒙尘，喜见苍山翠霭新。

路入桃源知不远，阿侬亦是避秦人。

远宦归来曲水滨，妆台才拂镜中尘。

人间亦有钟陵谪，千里云山别老亲。

贪睡丫环唤不知，独携银烛自题诗。

多情惟有闺中月，来照山斋夜静时。

诗后有署名潘福纶的和作：

十月桃花岭上开，阳春端为使君来。

琴余事事增清韵，闲访新诗到玉台。

谁解轩轩袖拂尘，壁间几见墨痕新。

簪花小格应何似，如此才华亦可人。

珍重诗名到海滨，应知不受世间尘。

几回细译诗中意，被谪钟陵尚老亲。

遮莫山灵信有知，偏教此处独留诗。

桃花流水归何所，记否秋深月上时。

张凤慧从落款时间看，这位没有署真名的女子题诗于此已经三年。虽然不知作者是谁，但是原诗与和诗都属佳作，读完之后，张凤慧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和作。张的和作今天已经看不到了，或许张才女对自己的作品不是特别满意，《留香阁诗抄》中没有收录。多年以后，张凤慧想起当年过桃花岭见到驿舍壁上的题诗、和诗时，又写下四首和诗,即《病后次鉴湖女史秋日过桃花岭题壁原韵》：

底事离怀郁不开，闻君曾向曲江来。

严滩此去无多路，可有新诗赋钓台。

绛纱几见壁笼尘，林下谁家几度新。

幸是神君勤爱护，携将佳句问旁人。

万里归来锦水滨，宦随庾岭又风尘。

闺中此日堪同调，各有诗情自合亲。

渠侬姓籍怅难知，粉壁留题幸有诗。

我亦当年曾寄兴，春兰秋菊不同时。

张凤慧在上述组诗里加了两条注解,其一是在第二首的末尾加注“元（原）作不书名氏，兴邑侯霖出示外子小易，误以余旧作故云”。说的是清咸丰初年的泰顺知县兴霖，看到了桃花岭上鉴湖女史的题壁诗和潘福纶的和诗，以为原题诗是张凤慧的作品，拿给潘福纶看并求证。《分疆录》记载：“兴霖，字雨苍，镶黄旗汉军人，举人出身，咸丰五年任泰顺知县”。其时潘张已结连理，且诗名闻名遐迩，致使本县父母官也把它当做是张才女之作了。其二是在第四首加注“乙亥暮春自横浦旋里，经宿于此，去彼姝客秋过岭时已三年所矣”，说自己在乙亥年暮春从横浦回温州，过桃花岭并住宿在桃花岭驿舍，看到鉴湖女史的题壁诗，当时距离鉴湖女史题诗时间已经过了三年。横浦是横浦关的省称，地方在江西大庾与广东交界处，用于借代大庾。诗中说“宦随庾岭”，庾岭就是大庾岭，也就是大庾县，指自己跟随做官的亲属在大庾。基于当时张年龄未满十九，当是指随父宦游。注中的乙亥，笔者认为当是己亥笔误。十九世纪有两个乙亥年，前一个是1815年，那时张凤慧尚未出生。后一个是1875年，潘福纶已经去世，都不符合潘张结婚之前这样一个时间段。只有己亥，即1839年才是合乎情理的时间。己与乙相似，抄写时容易搞错。

进士潘其祝是潘福纶的族弟，他在《留香阁诗抄》序中写道：“尤异者，兄曾驻马桃岭，闻鸡茅店，适临风而觅句，即听月以为名，匪期笼到碧纱，岂冀拂来红袖。乃夫人油壁旋经旗亭，乍睹错疑采伴，属和华篇，其时固未字也。洎乎美谈传自柯言，吉梦占乎草拔，始以鸳牒合连双之璧，鸾胶续第二之弦。虽非桐叶楼头，作意书成任氏；恰是桃花洞口，无心遇到刘郎。三生注定奇缘，两美预征合造。此则王氏之吟廿八字，德麟权作良媒，而文君之富百万钱，司马愧兹佳俪也” 。依上文所述，先是潘福纶路过桃花岭，发现鉴湖女史的壁上题诗，诱发诗兴，作下和章。潘福纶和诗之时，没有想到过自己的和诗会有被人以碧纱笼罩予以保护的结果，更不会想到会得到美女以红袖拂拭灰尘的待遇。即“匪期笼到碧纱，岂冀拂来红袖”。据宋人吴处厚《青箱杂记》记载:“魏野尝从莱公(寇准)游陕府僧舍，各有留题。后复同游，见莱公之诗，已用碧纱笼护，而野诗独否，尘昏满壁。时有从行官妓，颇慧黠，即以袂就拂之。野徐曰: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莱公大笑”。后世遂以“碧纱笼”指代题写诗文受人赏识、重视，“红袖拂”为获得美人赏识、以衣袖拂去尘灰的意思。若干时间之后，“乃夫人油壁旋经旗亭，乍睹错疑采伴，属和华篇”，夫人即张凤慧，以钱塘苏小小油壁香车之典喻才女行旅，以唐人旗亭画壁之典喻桃花岭驿站墙壁题诗。“其时固未字也”，明示当时潘张两人尚是陌生人，彼此间互相不知对方是谁。此后，以诗闻名的潘福纶丧偶，诗名传扬东瓯的张凤慧大龄未嫁，诗名为潘所知，于是因诗为媒，“鸳牒合连双之璧、鸾胶续第二之弦”，一对名诗人结为夫妻。任氏桐叶、德麟王氏，都是诗歌为媒的姻缘典故，与潘张缔结姻缘韵致雅似。任氏桐叶，宋人《玉溪论事》记载，五代十国前蜀尚书侯继图，年轻时游览成都大慈寺，凭栏远眺，一阵秋风吹过，片片桐叶翩飞。他信手拈来一片，见上面竟然有题诗，诗意隽永，字体娟秀，遂将桐叶带回珍藏。五年后，侯继图聘娶任氏为妻。一日，任氏看到侯收藏的题诗桐叶，急忙问：“此乃妾所书，怎得在公处？”侯答：“偶在大慈寺阁倚栏得之”，自此任氏对侯继图倾心相待，恩爱有加。“王氏之吟廿八字，德麟权作良媒”，指赵令畴闻诗名娶王氏为妻之事。赵令畴，字德麟，宋太祖次子燕王德昭后人，宋代著名词人。他曾鳏居多年，偶然看到一位王姓女子写的一首七绝，“白藕作花风已秋,不堪残睡更回头。晚云带雨归飞急,去作西窗一夜愁”，颇为欣赏，便托人做媒，娶王氏为继室夫人，人称“二十八字媒”。

咸丰八年（1858），潘福纶、张凤慧夫妇从罗阳迁居温州，侨寓郡城，此后没有回到泰顺。潘福纶著有《七十二鸳鸯词馆》《啸簃诗抄》《万罗山人丛集》《集唐诗稿》等书。1913年冬，潘家遭火，所著被焚。当时潘张二人的孙子，清末民初著名诗人潘家骥任永嘉第一高等小学（现广场路小学）校长，正巧将张凤慧的《留香阁诗集》、潘福纶的《箫逸集唐》带到学校，就此躲过祝融一劫，才让今天的我们能一睹潘、张两位的诗作，从中品读因桃花岭题诗而结缘的爱情故事。

潘福纶的《箫逸集唐》

张凤慧的《留香阁诗稿》

张家如园（池上楼）

温州池上楼侧影

潘家骥《云禅诗草》

潘其祝《会试硃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