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i style="color: rgb(255, 138, 0);">四十年前,常自信地幻想,四十年后自己一定能写出特别棒的东西。四十年后,才发现写出的东西还不如四十年前。</i></p><p class="ql-block"><i style="color: rgb(255, 138, 0);"> 四十年前的生活是这样的......</i></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访 师</b></p><p class="ql-block"> 一 丁</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公共汽车把一幢幢建筑甩在后边,把路两旁匆匆的行人甩在后边,在我少年时代生活过的县城行驶,我的母校就在这座让我魂牵梦绕的县城。我坐在公共汽车上,心里想,我当年的班主任老师任儒生这会儿在学校吗?他还是一个人住在县中学的单身宿舍吗? </p><p class="ql-block"> 公共汽车的尾座上坐着三个年纪相仿的小青年,其中一个还叼着烟卷,他指手画脚地评论着车窗外路边的行人,不时的发出怪怪的,莫名其妙的尖笑。他们坐的长椅上,至少还可以再坐上两个人,可是,旁边一个挎着书包的姑娘却始终面朝着窗外站着,好象没有看见那空座位一样。</p><p class="ql-block"> 公共汽车在一个站牌停下时,上来一位戴着教师校徽的男老师。</p><p class="ql-block"> “老师,您请坐。”那三个小青年中的一个忙站起身给他让座,他显然认识这位老师。</p><p class="ql-block"> “谢谢,一块儿坐吧。”戴着教师校徽的男老师挨着那三个青年坐下,并笑着打量着他们。男老师的两鬓已有些花白,看上去快有六十岁了吧?</p><p class="ql-block"> “你是去年毕业的吧?”</p><p class="ql-block"> “是的,老师您记性真好。我是去年毕业的。您还给我们上过课呢。”</p><p class="ql-block"> 使我惊奇的是,旁边那个叼烟卷的小青年不再象刚才那样说笑了,象被一种无形的神力束缚住了似的,还悄悄地把烟掐灭了。能看出他并不认识那位老师。</p><p class="ql-block"> 我也是一名中学教师,看到这一切,心中顿时感到一种教师的神圣感和被尊重的自豪感。</p><p class="ql-block"> 人们说,教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曾经为这个称号有过那么多激动人心的幻想。四年前,我们作为文化大革命后第一批经过高考录取的新大学生坐着卡车驶进师专的大门时,一条醒目的横幅标语上就写着:“欢迎您,未来的人类灵魂工程师。”当时,我光顾激动地看那标语,险些让校门上方绑横幅标语的铁丝线头把我的小辫勾住呢。为了当一名称职的“工程师”,我在大学里幻想了三年,也拼命苦学了三年。开了多少个“夜车”, 少看了多少场电影啊!去年毕业,我被分配到市属的一所中学,第一个要求就是当班主任。我一百个相信自己能把班带的呱呱叫,而且心存着争“三好班级”的“野心”。唉!结果怎么样?没到一学期,我就叫苦连天了。我的初一(12)班真正呱呱叫了——下课叫、上课叫,自习课也叫。有一次,我去看学生上自习课的情况,老远就听见教室里吵吵嚷嚷的,我偷偷从门缝往里一瞧,啊呀!里面简直象猴子园那么热闹。王铁生正叼着根粉笔当烟卷呢,叽哩哇啦装日本军官“训话”;外号叫“赖点儿”的李小明正揪着一个女生的小辫子要她替他抄作业……我气得手都抖了,冲动地正要推开教室门,不知哪个学生喊了声:“老师来了!”只听教室里一阵呼啦乱响,夹带着桌凳相碰的声音,没过五秒钟,教室里鸦雀无声了。真快,象战士进入一级战备状态似的。</p><p class="ql-block"> 我为了显示威严,“咣”地一脚把门踢开,用愤怒的目光扫视着全班学生,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孩子们象耗子见了猫,头不敢抬,大气不敢出,都装作看书写字的样子。几个胆大的,悄悄的从书后用眼角瞟我。</p><p class="ql-block"> “王铁生、李小明,站起来!”半天,我喊了一声。我觉得那声音震的教室里嗡嗡响。全体同学象听见一个炸雷似的,齐唰唰抬起头,吃惊地望着我;他们也许想不到,我还是个有发展没前途的女高音“歌手”呢!两个被我点名的捣蛋鬼慢悠悠地站起来,垂着肩,低着头,但他们好象并不害怕,早摸准了我这个年轻女教师不会把他们怎么样。对这两个学生,我真是费尽了心血。批评过、也骂过,甚至气得我还打过他们两巴掌。话说了几百遍,可他们象长着铁石心肠,不但没有一点儿长进,而且越来越肆无忌惮了。有时,我气得真想把他俩开除了,可又总感到自己没有尽到责任。再说开除了他俩,我做老师的并不光彩。不过,这次我可决不能便宜了他们,得让他们知道一下我班主任的厉害。</p><p class="ql-block"> “你们俩刚才干什么来着?自己说……不说?再给我表演一遍,你们将来一定能当出色的演员吧?演呀……李小明!你看你的那个样儿,和电影里的汉奸、二流子有啥两样?歪戴帽子,敞胸露怀,瞧你那“外号” ——‘赖点儿’?起的多够损,有心不往正处用,满肚子坏心眼……王铁生!你和那个交白卷的张铁生一样,你怎么就不好好学呢?我简直恨死你们了……”。气的我没词了。最后,我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向他俩发出最后通牒:明天下午六点以前不把家长请来,两人全都交校方处理。第二天,家长是请来了,一个劲地向我赔礼道歉,好象捣乱的不是他们的孩子,而是家长自己。还说昨天把孩子狠狠地打了一顿。可不是,第二天上课时,王铁生的脸肿得老高,李小明两眼红红的,象是老实了,可没过几天,脸上的肿消了,眼不红了,他俩就又是他俩了! </p><p class="ql-block"> 唉!我真是没办法了。我们班都跟着他俩出名了。我这个班主任走在校园里,总感到其他班级的师生斜着眼睛看我。苦恼、烦躁、灰心、好胜心一起向我袭来,什么“三好班级”,什么“人类灵魂工程师”,离我太遥远了,我不过是一个保姆,一个受气包……我常常背着人偷偷抹眼泪,在人前我却昂着头。有一次老校长问我:“怎么样,小陈?带班不容易吧?别着急,慢慢学着干。”“我学不会了!下月我把班主任津贴七十大毛退了,你让别人学吧!”我噘着嘴说。</p><p class="ql-block"> 说归说,老校长的话还真的提醒了我。我想,是该学学,人家葛老师也不见训斥学生,但那个初一(一)班带得就是好,这个先进,那个优胜,奖状挂满了教室,不服不行。我跟谁请教呢?我个性强,自尊心也强,向同年级的班主任学吧,我还真有点面子上下不去。当学生那会儿,一道题不会做,我总是皱着眉头死抠,从不问同学,老师提倡独立思考嘛!直到实在解不开时,我才硬着头皮去问老师。</p><p class="ql-block"> 对呀,我去问老师。我忽然想到了我上中学时的班主任任儒生老师。今天是星期天,我决定专程回县城中学去拜访他老人家,就象上中学那会儿向他请教问题那样。我也确实很久没有去看任老师了,应该看望一下我最敬佩的老师。</p><p class="ql-block"> 记得那是刚上初中的时候,开学的第一天,学校革委会办公室主任带着一位年过半百、瘦小个子老头走进教室,向全班同学介绍道:“这是你们的临时代理班主任,叫任儒生。由于特殊原因,他只是临时代理,有什么事情,班干部可以到教改组反映。”说完,便背着手走了。我心里半天明白不过来,什么特殊原因?这老头儿只能当我们的代理班主任?为什么有事不找班主任,却要找教改组呢?那时的学生政治敏感性很强,没过几天同学们便明白了——这个“特殊原因”就是任老师还戴着“右派”帽子哩。现在学生越来越多,学校师资紧缺,只好启用一些“黑五类”老教师;有事找学校教改组,是让我们学生来监督任老师哩。没想到,任老师一直把我们这个班带到了初中毕业。</p><p class="ql-block"> 任老师走上讲台。我是班长,按小学时的习惯,我响亮地喊了一声:“起立!”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起来。任老师先是一愣,接着,手忙脚乱地把教案放在讲台上,立正站好,郑重地向我们行了鞠躬礼。那动作文邹邹的把全班同学逗得偷偷直乐。大家重新坐好后,只见任老师一句话不说,黑瘦的脸上露出笑容,看得出他是很激动的,那双深陷在眼眶里的眸子闪闪发亮。我细细看去,任老师的眼睛湿润了。半晌,他才用很轻的声音说:“同学们,我已经有十年没有听到‘起立’的口令了,谢谢!谢谢!谢谢同学们!”从那天以后,我们并不觉得这位右派老师有什么可恶之处,相反,任老师那慈祥、诚恳的态度和言行举止,使我们肃然起敬。我每天喊起立,任老师每天总是那样郑重地回鞠躬礼。 </p><p class="ql-block"> 任老师讲课的声调很好听,不紧不慢,抑扬顿挫,有时直盯着你的眼睛讲,就象只给你一个人讲似的,尤其是讲起古文来,愈显得斯文,仿佛他就是古时候的秀才夫子,那个年月正批判“孔老二”,有的调皮学生在背后悄悄叫他“任老二”,可谁也没敢让他听见。</p><p class="ql-block"> 任老师给学生打分是很有意思的。上课提问,不管你答得好不好,他总是和蔼地与你商量着打分。如果你答对,他便微笑着问大家:“同学们说说,该给多少分?”大家都很认真地回答:“五分!”如果你答得不完整或不会答,他总要启发你答上几句,然后拿着记分册走到你座位前,弯着腰,扶着眼镜,认真地和你商量:“你看该得几分呢?嗯……三分吧,啊?怎么样?好,就三分了。下次要超过这个分数,好不好?”一开始有人笑,后来同学们也就习惯了。不过,为了下次超过这个三分,同学们还真加强了课下练习。 </p><p class="ql-block"> 任老师没有老伴儿,也没有儿女,一个人住在教师宿舍一间九平米的小屋子里,屋里除了一桌一凳一床外,几乎全是书了。人们都说任老师屋里乱,任老师却说他的小屋陈设井井有条呢,需要哪本书,眼睛不用看,伸手一拿便可。不过,我总想,任老师要有个老伴儿就好了。女孩子爱打听这事儿,不知从哪位老师口中打听到任老师过去曾结过婚,五七年他被划成右派时,女人改嫁了。任老师没有讨女人喜欢的能耐,所以,一直就独身一人。</p><p class="ql-block"> 任老师年纪虽大了,却每天坚持锻炼身体,早晨,他总要在操场的角落里打上一两遍太极拳,尽管那动作看上去迟缓、拘板,不像是太极拳,可他打得蛮认真,当学生们来校上学,他早已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就着白开水,啃起干馒头了。所以,多数人不知道他打拳这个习惯,我还是在一次做值日时,看错了表早去了,偶尔看见的。他经常告诫我们要注意锻炼身体,每天早上都要求我们整队跑步,他也跟着在后边跑。我觉得任老师渐渐变的年轻了,脸上有了亮光,不象刚见面那么黑瘦了。</p><p class="ql-block"> 记得有一天自由活动课,男同学们缠住任老师给他们借足球,任老师从体育组借了一个足球,男生们又硬要拉住任老师和他们一块儿踢足球。任老师说:“还是你们玩吧,我不会踢呀。”男生们不肯放他,调皮的刘铁军激将说:“任老师不喜欢我们,才不爱跟我们踢呢!”任老师没奈何地笑笑:“好吧!玩就玩,你们分兵吧。”我们女生站在球场旁边瞧热闹。看着任老师在球场上那文绉绉、慢腾腾的踢球动作,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那些懂事的男生遇到和任老师争球都主动让三分,可那个刘铁军却“坏”得很,把足球从任老师眼前带来带去,任老师总踢不着,一步没站稳,差点儿跌了跤,刘铁军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任老师,然后这个“坏小子”竟笑得前仰后合,气也喘不上来。任老师不但没生气,还夸奖刘铁军将来能当个好足球运动员(这话真准,后来刘铁军真的考上省体校,毕业后被选拔到了省足球队了)。踢完足球后,同学们前呼后拥地陪着任老师回到他的小屋。刘铁军跑去打洗脸水,同学们这个递毛巾,那个煽扇子,津津有味地谈论着这场“球赛”。任老师一边擦汗一边笑着说:“老了,跑不过你们小伙子了,要是没有我上场,你们大概输不了。精兵不与朽翁为伍呀!”一个男生说:“输了也高兴!”说完抹了一把眼睛,不知是抹汗呢,还是抹泪呢。</p><p class="ql-block"> 说起来也怪,任老师从未跟哪位学生发过脾气,可我们班无论是纪律还是学习成绩,总是全年级最好的。</p><p class="ql-block"> 一晃几年过去了,我这个当年的小女生如今大学毕业也当上了一名人民教师。去年听说任老师的右派帽子终于摘掉了。他又要求带了一个新班级的班主任。不过,他再不会是一个“临时代理”的班主任了。</p><p class="ql-block"> 我在离母校不远的一个站下了车,匆匆向母校走去。今天是星期天,任老师在做什么呢?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给学生补课?批改作业?还是在练书法?</p> <p class="ql-block"> 任老师的楷书写得极精,不仅在学校里独占鳌头,而且远近闻名。我曾见过不少书法爱好者登门向他求字,可从未有人求得到他的字,至多只能得到一纸“点、横、竖、撇、捺”。据说,WH大革命中,有个造返派老师拿着几张报纸让他写标语字样,他认认真真地写了。可第三天,几个红V兵忽然踢开他的小屋门,不由分说,把他拉到学校操场的讲台上,脖子上挂着大牌子,批斗了整整一下午,罪状是“右π分子恶毒攻击林副统帅,江Q同志和中秧文阁领导小组同志”。当时,他弯腰站在讲台上莫明其妙,想不起自己曾在什么时候竟敢攻击那么多的中y首长,从一个个义愤填膺的发言中,他才听明白,原来他为那个造反派老师写的标语字样中,“打倒”两字正巧写在一张套红标题公报上,报纸背面的文章中有三处出现了上述中秧手长的名字,这就是让他有口难辩的“罪证”。从那天以后,任老师再也不给人写字了。可是,他要求我们写“大方”时,却为我们每个人写了字帖,不仅有基本笔划,还有许多结构各异的字。那字才叫帅呢,记得他给我们全班四十六个同学每人写的都是一句话“书法是中国的优秀传统文化艺术要永远继承发展之。”四十六张字贴放到一起,一模一样,象一个版印刷的。</p><p class="ql-block"> “苏大爷,您这是上哪儿呀?”我刚迈进母校的大门,见传达室的苏大爷正要出门。</p><p class="ql-block">“你是……任老师的学生陈丽?”苏大爷的目光还是那们炯炯有神。可是看得出,他象有什么不高兴的事,满脸的愁容。“你是来看任老师的?你……知道了?</p><p class="ql-block"> “知道什么了?”我点点头,又摇摇头问。</p><p class="ql-block"> “你还不知道呀?任老师住院了。唉,老病又犯了,两天两夜,氧气、吊针没住气,人还是昏迷不醒……”</p><p class="ql-block"> “啊?!这是……真是?”我的心一紧,手里的糕点、罐头差一点滑落到地上。</p><p class="ql-block"> “唉!任老师积了德了。一辈子没儿没女,却有那么多的学生、家长守在病房门口。可他两天两夜竟没睁眼……”苏大爷边念叨,边推着自行车往校门外走。“别愣着,你不是去看任老师吗?我也正要到医院再瞧瞧他。我们一起去医院。”</p><p class="ql-block"> 我和苏大爷匆匆地向医院赶去。路上,苏大爷向我讲述着。</p><p class="ql-block"> “说来话长了,你们任老师已经到退休年龄了,这一二年,他身体可比往年差远了,心脏上有毛病,兜里呀,老揣着个药瓶,心痛上来就赶紧吃上一粒。这老兄弟也真有意思,那么大岁数了,又有病,干起工作来也不说掂着点劲儿,临到退休反倒越来劲儿了。有一次,我跟他开玩笑说:“任老师呀,你这辈子是当教师没当够咋得?留点劲儿下辈子再干吧,当心身体呀!”他笑着说,“人生如梦呀,转眼就是六十的人了,我瞧着这辈子没几天教书了,还真怕把劲儿留到下辈子呢。”</p><p class="ql-block"> “听说任老师担任了语文组组长?”我问。 </p><p class="ql-block"> “是啊,是个挣钱不多,管闲事不小的穷差事。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休息天,每天早晨,你们任老师总是第一个到办公室;下班,他准是最后一个离开,也难怪人家语文组回回当先进,那奖状还是真没少得,有局里奖的,市里奖的,还有省里奖的呢。有时候我值夜班,一两点还见他屋里亮着灯,推门进去,他还在批改着学生的作文。我说:“都啥时候了,你还不睡呀……你这作文也批得过细了,我见别人写的批语也就那么两三句话,你倒好,光是批语就快把学生的作文本用完了。”他总是笑笑说:“你瞧瞧,这个学生的想象很好,但写得句子毛病不少。”然后把他那杯总是装着浓浓砖茶的杯倒满,推到我面前,叹气说:“唉,这些孩子,都是初三的学生了,还不会写作文,有的连小学教的字都不会写!他们也是“文革”受害者,再不抓紧,将来怎么办呀?”我把那作文本夺过来,瞪起眼睛说:“那你的身体垮了,又怎么办……”</p><p class="ql-block"> 苏大爷还是那老脾气,和人聊天儿,一个话题能引出上下五千年的事。我记得有位老师曾感慨到:“苏大爷聊天如作散文,形散而神不散。听起来好象离题万里,可最后话又准回到原题目上去。”我急于知道任老师这次犯病的情况,也顾不了许多了,便打断苏大爷的话问:“任老师这回怎么犯的病?”</p><p class="ql-block"> “这回呀?前几天一个语文老师病了,组里别的老师也都满负荷,你们任老师是组长,就主动把那个老师两个班的课接过来了,这样一来,他就得每天上四个班的课。唉!到底是年纪大了,又有那病。我瞧他每天上完四个班的课,连说话的劲儿都没了,坐在那儿喘上半天气,才能缓过来。可他就是这么硬挺着。前天上午,我刚拉了第四节的上课铃,见他拿着教案和课本,急匆匆走进传达室来,说是找口水喝药,我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他掏出药瓶一看,没想到药吃完了,剩个空瓶子,我见他脸色有些腊黄,就劝他回宿舍喝了药再上课,他看了看表说:“算了。已经到上课时间了,这节课内容很重要,我看下课再吃药也不大要紧吧?”我还是劝他回去吃药。他拿起教案就出了门,说了句什么我没听见。没曾想他走进了教室;还笑着向同学们说:“来晚了,很抱歉!”我以为他不打紧。谁知,他讲着课,后来声音低了下来,头上渗出了汗珠,脸也由黄变白了。有个学生知道任老师有病,正想请老师回去休息,就见他忽然两眼一黑,手捂心口倒在讲台上……学生们吓坏了,东奔西跑找来了校长、校医,有的打电话叫救护车,有的去取药。救护车来了,大家把任老师抬上车,又一窝蜂似地涌向医院。中午,一大群学生、老师还有家长都守在医院门口,许多人连饭也没回去吃。</p><p class="ql-block"> 听到这里,我抽泣了,路边的人异样的目光地看着我……</p><p class="ql-block"> 医院到了,一个年轻护士守在病房门口,许多人站在病房楼前,大家的表情都显得很严肃。</p><p class="ql-block"> “这老兄弟积了德了,一辈子没儿没女,连个老伴也没有,可有这么多人关心他呀,瞧瞧,谁家人病了有这么多人来医院守着?”苏大爷象是对人们说,又象是自言自语,他眼睛直往病房门口瞅,找着溜进去的机会。</p><p class="ql-block"> 忽然,苏大爷把我招呼到跟前,小声说:“陈丽,你来一趟不容易,呆一会儿那个老护士换了班我带着你进去,你从很远赶来的,兴许那个看门的老护士会让咱们进去呢。”</p><p class="ql-block"> 我连连点头。不一会儿,果然有一个和蔼的老护士来替换了那个年轻护士。苏大爷给我递了个眼色,我紧跟在他后面。</p><p class="ql-block"> “嘿嘿,护士同志,这个姑娘是任老师的学生,从外地很远赶来的,我领她进去见见吧……您看行吗?”苏大爷赔着笑脸,哈着腰对坐在门口的老护士说。 </p><p class="ql-block"> “很远赶来的?……那就进去一小会儿吧,要安静。”老护士笑了一下说。</p><p class="ql-block"> 我的心跳得很历害,都快蹦出嗓子眼儿了。推开病房的门,见大夫们围在任老师病床前忙碌着。一个戴眼镜的胖大夫用听诊器检查着病人的心脏,床旁架着氧气瓶,两个输液瓶高高吊在床上方,药液滴得很慢。任老师闭着眼睛,脸色苍白,呼吸微弱的几乎感觉不到他的胸部起伏,神态却是那样安静,象睡着了一样。我不敢相信,难道这就是那位讲课时声音抑扬顿挫,跟男生踢足球的任老师?难道这就是那位斯文地打太极拳,商量着给我们打分数的任老师吗?他已经是老态龙钟了,头发灰白,额上的皱纹如田里的犁沟,他比以前更加黑瘦,象个饱经风霜的农夫,但是从那细长的手指和安祥和蔼的神态上,还是不难使人看出这是一位知识渊博、德高望重的老知识分子。</p><p class="ql-block"> 我忍不住要哭,强用手捂住嘴,苏大爷用哀伤的目光望着我,轻轻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出声,他凑到床前,观察着大夫们的表情。他的目光由询问变得不安、恐慌,最后,他神情木然地望着任老师那逐渐失去光泽的脸,老泪渐渐充满了眼眶。我的心忽然象被无形的绳索勒了一下,一阵阵发痛……</p><p class="ql-block"> “你们是病人的家属吗?”那个戴眼镜的胖大夫用平静的目光望着我问,医生都是用这种目光为病人送终的。</p><p class="ql-block"> “任老师他……有危险吗?”我摇摇头。我不敢相信自己预感到的可怕后果。</p><p class="ql-block"> “他没有家属,有个哥哥去世了,学校给他的侄子拍去了电报,眼下,他侄儿还没到呢。”苏大爷低声回答。</p><p class="ql-block"> 正在这时,任老师的身体动了动,我忽觉眼前一亮。“任老师……醒了。任老师醒过来了。任老师我看您来了……”我俯下身去,惊喜地望着任老师渐渐睁开的眼睛,啊,那眼睛还是那样和善,那样明亮。任老师看着我,嘴角微微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有说出来。</p><p class="ql-block"> 苏大爷紧紧握住任老师的手,强压住悲痛,对任老师说:</p><p class="ql-block"> “老弟,你可醒了……我以为……这就好了,这就好了。你哪不舒服?心口还疼吗?……你可积了德了,从你那天犯病起,来医院看望你的人那个多呀!医生不让进病房,只好把东西递进来,你瞧床下堆的……这不是,这姑娘今天上午到学校看望你这老班主任,听说你住了院,立即就来到了医院。她大学毕业,也干了教书这一行,是你的接班人呀……本打算再跟你学学当班主任的经验,见你病了,都急哭了……”苏大爷一说起来就没完。</p><p class="ql-block"> 大夫们都没有阻止苏大爷说话,一定是因为任老师生命已经到了最后时刻了。</p><p class="ql-block"> 任老师听着,脸上微微露出了一丝微笑,他想张开嘴说什么,但没有说出声来。那目光也渐渐暗淡下来。</p><p class="ql-block"> 大夫采用了电击起搏的最后办法,一下,两下,三下……又赶紧用听诊器听任老师的胸口……终于,大夫摇了摇头,收起了听诊器。</p><p class="ql-block"> 我噙着眼泪,大声呼唤起来:“任老师!任老师!任老师……您醒醒,您不能走啊……”</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 注:八十年代初的县城医院医疗条件很差,连一间ICU病房也没有,更别谈什么搭桥或放支架手术了。所以,心梗病人一般都是用药抢救。</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1981年作者于包钢第十三中学当教师期间第一稿)</span></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5px;">.</span></p> <p class="ql-block"><b>一丁简介</b>:</p><p class="ql-block">本名朱剑林,1981年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1977年开始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包头文艺》(<span style="font-size: 15px; color: rgb(22, 126, 251);">后改刊名为《鹿鸣》)</span>《鹿呜》《包头日报》《内蒙古日报》《人民文学》《小小说》《中诗协》等报刊和网站。曾出版个人文学作品集《美的变奏》,出版摄影作品集《美的视觉》,网发原创歌曲作品集《美的心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