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

歸銅

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还没有停，已经下了快两天了。不记得下过这么长时间的雪，外面的树叶还没有落尽，已经压上了厚厚的白雪。

收拾抽屉的时候，发现了几张发黄的老式打印纸，打开一看，是我二十一年前写的悼念婆婆的文章。久远的往事，又一幕幕地打开了。

我们曾手挽手地一起去浴池洗澡；一起到热闹的早市买菜，每周必买三斤鸡蛋；我手拿婆婆的钱包，助阵婆婆和亲戚们玩麻将；有一阵子，我特别喜欢一种下面宽松的大衣款式，婆婆便和我一起去商场买衣料，到裁缝店，按照我的想象描述，做了一件大红色大衣；出国办签证的材料一直没寄到，婆婆不忍心看我抓心挠肝的样子，陪我到火车站邮寄处询问查找；还有，冰箱里经常堆满的包子饺子、长期撇在家里的年幼的儿子……这一切的一切根本无法用言语表达，我唯有衷心地问候一句：婆婆，您辛苦了！

二十一年前，也是一个深秋的时节，瑟瑟的秋风带来阵阵寒意。婆婆走完了她63年短暂且劳累的一生，永远长眠在这暮沉沉的秋天里。我虽然因婆婆的不治之症早有心理准备，但仍禁不住心中涌出无限的悲戚。我受恩于婆婆的各种关爱，却因工作关系没能送上最后一程，心中内疚不已。

婆婆属牛，是非常典型的贤妻良母。没见过婆婆之前，虽然从当时还没成为我丈夫的他的嘴里知道一些婆婆的事情，但是，当我第一次见到婆婆的时候，仍然被她的慈爱深深地感动了，那种初次见面的拘谨和羞涩，被这浓浓的慈祥和关爱融化了。

到婆婆家，第一个让我感到与众不同又倍感亲切的，是婆婆对我们晚辈的称呼。不论是自家人还是我们的亲朋，在不造成混乱的情况下，她均用“孩儿”称呼，听起来感到特别舒服和亲切，似乎有一股浓浓的爱涌入心间。记得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我和丈夫把刚刚拿到的结婚登记证给婆婆看，婆婆微笑着反复端详的表情，就像春天里绽放的一朵鲜花。她不顾工作一天的疲累，为我们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那一天，我感觉特别暖，屋里的灯特别亮，饭菜特别香，那温馨的甜和浓浓的爱，仿佛将寒冬化作了明媚的春天。

婆婆从不强人所难，从不把自己的意志强加于别人，她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献给了自己的亲人，却从不为自己索取任何东西，不给别人添麻烦是她的为人准则。婆婆从不要求孩子们守在身边，她说：孩子们都大了，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住在一起不方便。每当我们隔段时间回家的时候，婆婆总是为我们拿拖鞋、脱外衣，然后笑眯眯地捧着我们的脸仔细端详，似乎要看出这段时间的变化。这种时候，她的评语基本上是胖了，瘦了，黑了，白了，等等，像真的一样。

北方的冬天，在我儿时的印象中是非常寒冷的，不穿棉衣棉裤是不可想象的事情。但自从上大学之后，我好像就告别了棉服。在我刚刚怀孕的时候，婆婆亲手为我缝制了一条大红棉裤，并说：“知道你们年轻人不爱穿得臃肿，我特意做得薄一点，穿上暖和。”

我的嘴很笨，不会说太多感谢的话。我立刻穿上那条漂亮的红棉裤，而且穿了整整一个冬天。怀孕期间，我的食欲始终非常不好，闻到做饭的味儿就恶心，不想吃饭。所以，只要是在婆婆家，她就不让我下厨房，想方设法给我做可口的饭菜。为了让我多吃一点，她常常尝试各种花样，在厨房忙活很长时间。那时候，婆婆家的厨房临北面走廊，很冷，门经常被冻住，要用斧头敲碎了冰才能打开门。在这么冷的地方呆那么长时间，我很过意不去，只能是尽量多吃婆婆辛辛苦苦做出来的美食。为了让我有个好心情，婆婆常组织家人和我一起玩麻将，而且，我这个新手还经常“赢”。

我生产时，因产程困难做了刨腹产。醒来之后，婆婆对我说：“孩儿今天特别漂亮。”虽然我知道自己不漂亮，但我知道婆婆是发自内心说的。她不让我起来，把精心熬制的桂圆汤一勺一勺地喂给我，生怕我将来留下什么毛病。

坐月子期间，婆婆每天给我们准备好早饭，把孙子的用品准备好就匆匆去上班。中午，顶着烈日赶回家，做完午饭后，还给孙子洗洗涮涮，从不给自己留休息时间。婆婆怕吹风，再热的天也不吹风扇，婆婆解暑的方法就是把一大碗热水，一口气喝下去，然后出一身透汗散热。我儿子出生的那个夏天，气温格外高，婆婆每天中午回来，都拿把小凳子，坐在两个屋子的交界处，拿着大腕，大口地喝水解暑。那形象，就像一尊任劳任怨的慈母雕像，永远铭刻在我的脑海里。

婆婆虽然没上过很多学，但人很聪明。丈夫常说：“如果有条件，我妈也能上大学。”婆婆很爱听、爱看古典小说，脑子里有很多古老的故事，晚上睡觉前，她常常讲一些久远的故事给孙子听，我也常常跟着受益。记得有一个故事好像是说：从前，有一个人在洪水中遇见了一些小动物，动物们纷纷求救，这人把动物们都救了。后来，这个人有难了，这些动物们给了他及时的帮助。很遗憾我没有记下来那些优美且富有哲理的故事，婆婆以她自己的方式向她的孙子传递着人间的真善美。正是她的这些故事，让她的孙子从小就受到了中国古典文化的熏陶，使得他很小的时候就爱看书，爱听故事，特别是古典小说，尤其对三国着迷。

儿子小的时候，总是盼着他快快长，婆婆便说：“时间快着呢，总盼总盼就把自己盼老了。”确实如此，儿子大了，婆婆明显见老了，看上去没有那么充沛的精力了。儿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我们离开了婆婆家。婆婆知道我爱吃带馅儿的东西，常给我们送包子饺子，或者把面和馅儿准备好，带到我们家来包，然后一口不吃就走了，只为了让我们能多吃几顿。我们就这么毫无回报地享用着婆婆默默地奉献，现在想来真的很惭愧，真的无以为报。

婆婆去世的前五年，在一个微曦的早晨，我悄悄地离开了儿子，第一次离开祖国来到丈夫的身边。从那时开始，婆婆尽心尽力地为我照看孩子，毫无怨言。儿子内向，小小的年纪就不爱把心事说出来，而是用发脾气来发泄对父母出走的不满。这时候，婆婆用她深深的慈爱，耐心地哄劝儿子，使儿子尽量多地得到亲人的爱，度过逆反期。

半年之后，儿子的情绪稳定下来了，待我和丈夫一起回国时，看到婆婆虽然精神很好，但又老了很多，头发更加花白了。两年后我再次出国，婆婆又来到我家，帮我接送孩子，帮我丈夫料理家务。

一年后我回国探亲，丈夫告诉我，婆婆病了，我很伤心，也很自责。我母亲说：“你婆婆为你把身体都累坏了，你要好好照顾她。”我本想在回家的这段时间好好照顾婆婆，让她好好休养，没想到婆婆无论如何也不在我家住，谁劝都不管用。我知道，她是不想给我们添麻烦。此时，婆婆已经身体很不舒服了，但没和我们说。

我返回工作地不久，接到了丈夫的电话，说婆婆得的是不治之症。我们都很痛心，但不能告诉公婆，希望最大限度地延长婆婆的生命。那年国庆节的时候，我给家里打电话，特意让丈夫把电话转给婆婆，只是想和婆婆多说几句话。之前每次打电话，只要是婆婆接的，她都马上把电话交给丈夫，生怕自己占用了我们的时间。

凶恶的病魔不断地侵蚀着婆婆的身体，她越来越虚弱了，但她顽强地忍受着病痛，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这个家。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的病因，但预感到自己无法救治了，她或许是希望等到我和婆婆的另外一个儿媳都从国外回来之后再走，她想等到阖家团圆的时候。然而，她没能等到，最后一次电话的半个月之后，在那个晚秋的下午，婆婆永远地、静静地走了，我欠婆婆的太多了。

生命太短暂了，瞬间即逝，婆婆和我们讲述往事的情景似乎就在眼前。我对婆婆的过去知道的不多，只是在婆婆和我们讲家常的时候知道了一些。婆婆虽生于小康之家，但童年生活却非常不幸，早年失去了母亲，不久又被过继给了自己的伯父，因此，婆婆从小就渴望父母的关爱。她始终认为孩子小的时候要在父母身边长大，但我始终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对于我的两次出国，离开孩子，婆婆没有反对，而是用全部的爱来照看我的儿子，以最大限度地减轻因为缺少母爱对孩子的心灵造成的伤害。

婆婆不主张过多地生养孩子，而是很注重孩子们是否充分得到了母爱。婆婆只生育了两个孩子，那个年月，两个孩子的家庭很稀少，婆婆不仅对儿子呵护备至，很少打骂，对孙辈更是从没打过。她非常相信自己的孩子，给孩子以充分的自由。如果不是孩子们主动和她说，她从不追问孩子们的事情，尽管心里很想知道。

婆婆自己吃东西很不讲究，但只要是孩子们回来，就必定是好吃好喝地张罗，她认为是好的东西从来舍不得吃，总是要留给孩子们，常常是留坏了。我儿子小的时候总是缠着人讲故事，婆婆就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满足他。自己肚子里的故事讲完了就讲书上的故事，还经常让我们给她找故事。

婆婆的离去，让我对人的一生有了更深的感悟。人生不能想象，只能拥有，而且，每个人拥有的人生千差万别。

这世间存在那么多的生命，能作为一个人，生存在这世间，就是一种幸运。人一旦拥有生命，一定要珍惜，人们虽然不能决定人生的长短，但却可以决定人生的质量。若这人生被他人怀念，不能遗忘，则可谓美好的人生。

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婆婆。

歸銅

2000年12月12日初稿于日本东京

2021年11月9日修订并转录电子版于沈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