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对“德先生”向无好感

安立志

鲁迅在著作中不曾提及“德先生”,也从未给予“民主”“自由”这些价值观以肯定与支持,但并不等于他从未提及“民主”,《文化偏至论》中“民主”至少提到三次,不过,从上下文来看,这并不是对于民主的肯定与推崇,往往是为其否定民主的论述进行铺垫。与“掊物质而张灵明”相并重,在民主问题上,他坚持“任个人而排众数”的方针。“民主”作为一种社会运行机制,当然要涉及人群内部的相互关系,而且主要指个人与群众的范畴。鲁迅多次提及两组概念,一组是“超人”、“天才”、“英哲”、“雄桀”、“智者”等;一组是“众庶”、“多数”、“凡庸”、“众愚”、“庸众”等。这两组概念也是两类人或人群。鲁迅在1925年写给许广平的信中说“最要紧的是改革国民性”(《鲁迅全集》第11卷,页470),那么,“改革国民性”的主体与对象是谁呢?或者说,谁改革谁呢?“众愚”改造“众愚”显然不可能,是“英哲”改造“众愚”呢,还是“众愚”改造“英哲”?鲁迅显然认为,应当由“英哲”来改革“众愚”。那么,鲁迅在这两群人中又属于哪一群呢?可以确定的是,鲁迅笔下的阿Q、祥林嫂、华老栓等等显然都是“众愚”的成员,鲁迅与他们显然不是一伙儿的——鲁迅是他们的改革者。 <font color="#167efb">(一)关于“多数”“庸众”</font><div><br>按照传统理论,英雄史观抹杀人民群众的历史作用,宣扬英雄人物创造历史。人民史观承认人民群众的历史主体作用,认为人民群众是历史的创造者。前者是唯心论,后者是唯物论。如何看待人民群众的历史作用,是一个基本立场问题。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中,有多处评价民众与多数的言论,在今天是不可思议的。他批评那些歌颂民众的意见,<font color="#ed2308">“彼之讴歌众数,奉若神明者,盖仅见光明一端,他未遍知,因加赞颂,使反而观诸黑暗,当立悟其不然矣。”</font>(页53)他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基于他本人对民众这个群体的判断,<font color="#ed2308">“况人群之内,明哲非多,伧俗横行,浩不可御,风潮剥蚀,全体以沦于凡庸。”</font>(页52)“伧俗横行”、“沦于凡庸”当然不是好话,他下面的比喻就更加不堪了,<font color="#ed2308">“曰惟多数得是非之正也,则以一人与众禺处,其亦将木居而食欤?”</font>(页58)他把天才与群众的关系,比喻为人与猴群的关系,从而否定“少数服从多数”这一“多数治理”的政治意义。在他看来,多数民众成了树上栖息的“群猴”(“木居而食”的“众禺”)。猴子毕竟是灵长类动物,是人类的近亲。那么,把群众等同于“至劣之动物”是否更加过分?<font color="#ed2308">“夫盲瞽鄙倍之众,充塞两间,乃视之与至劣之动物并等,愈益主我扬己而尊天才也。”</font>(页52)“盲瞽鄙倍之众”被视为“至劣之动物”;于是只能“主我扬己”以“尊天才”。看来这天才就是“我”与“己”。且不说“群众是真正的英雄”,“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是真情还是假意,至少不像鲁迅表达的如此露骨!幸亏使用的是古奥的文言文。</div> <font color="#167efb">(二)关于“天才”“英哲”</font><div><br>主观唯心主义者把历史的发展看作是由少数英雄人物的意志、品格、才能决定的,认为人民群众不过是消极、被动的“惰性物质”,是少数英雄人物的盲目追随者。鲁迅在本文中大力赞美的叔本华(主张“生命意志”)、尼采(主张“权力意志”),都是主观唯心主义者。他在《科学史教篇》推崇的嘉莱勒(卡莱尔)是西方哲学界“英雄崇拜”的始作俑者。卡莱尔认为,“世界上存在的一切成就,本是来到世上的伟人的内在思想转化为外部物质的结果,也是他们思想的实际体现和具体化”,<font color="#ed2308">“整个世界历史的精华,就是伟人的历史。”</font>(《英雄、英雄崇拜和历史上的英雄业绩》,商务印书馆,2005年,页1)英雄史观在德国哲学中有着深厚的基础,鲁迅十分钦佩的尼采就认为,“超人”是历史的主宰者,没有“超人”就没有历史,而人民群众则是“奴隶”和“畜群”,是“超人”用以实现其意志的工具。鲁迅在本文中明确指出:<font color="#ed2308">“惟超人出,世乃太平。苟不能然,则在英哲。”</font>(页53)<font color="#ed2308">“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为本位,则恶之不殊蛇蝎。意盖谓治任多数,则社会元气,一旦可隳,不若用庸众为牺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递天才出而社会之活动亦以萌,……”</font>(页53)他把社会进步和历史发展的希望完全寄托在“超人”和“大士天才”身上,即使“大士天才”不可得,退而求其次,“英哲”也可凑合。“以愚民为本位”,不仅仅是“恶之不殊蛇蝎”,一当“治任多数”,整个社会的“元气”就会丧失。正因如此,倒不如把“庸众”当作供桌上的牺牲,作为“天才”出世的学费与代价。</div> <font color="#167efb">(三)关于一导众从</font><div><br><font color="#ed2308">“建说创业诸雄,大都以导师自命。”</font>(页54)鲁迅的说法是对历史事实的客观描述,古往今来,一些大号人物,往往以“导师”自命,“领袖”、“统帅”、“舵手”则是“导师”的同义词。<font color="#ed2308">“夫一导众从,智愚之别即在斯。与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众人而希英哲?”</font>(页54)这里的“置”有“放弃”“弃置不用”之义,“置众人而希英哲”,抛弃民众,寄望英哲,这像话吗?“一导众从”意味着我说你听,我打你通,统一认识、统一思想、统一步调、统一行动。“一导众从”,公共治理、政务公开自然不需要了,<font color="#ed2308">“故是非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果不诚;政事不可公于众,公之则治不郅。”</font>(页53)岂不是公然主张黑箱操作,暗室政治?不过,这样的思路与寄望于“明君圣主”、“清官贤臣”根本没有区别,这与《国际歌》“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也完全是另一种思路。<div><br>鲁迅告诉许广平,<font color="#ed2308">“唯黑暗与虚无乃是实有。”</font>(《鲁迅全集》卷11,页467)在“现在”与“将来”问题上,<font color="#ed2308">“对于‘现在’这一个题目,都交了白卷,因为谁也开不出药方。其中最好的药方,即所谓‘希望将来’的就是。‘将来’这回事,虽然不能知道情形怎样,但有是一定会有的,就是一定会到来的,所虑者到了那时,就成了那时的‘现在’。”</font>(同上书,页466)他是一个“轨道破坏者”,且“不单是破坏,而且是扫除”,至于建设,那是没有的。他承认自己没有“一导众从”的能力,<font color="#ed2308">“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font>(同上书,页460)那么,鲁迅这“一导众从”的方针如何实行呢?鲁迅对民主充满了误读,在其后的著作中,他既不曾谈及“德先生”,也不曾谈到民主,一直到30年代他成了左翼文坛的领袖之后,在茫茫的政治海洋上,才忽然发现了灯塔,那就是苏俄模式。于是他多次撰文,赞美苏俄、维护苏俄,<font color="#ed2308">“一个簇新的,真正空前的社会制度从地狱底里涌现而出,几万万的群众自己做了支配自己命运的人。”</font>(《鲁迅全集》卷4,页436)1933年,他甚至撰文为苏俄暴力统治辩护。对苏俄文化总管的剧本《解放了的堂·吉诃德》的剧中人指责苏俄政权“革命者为魔王,和先前的专制者同等”的说法进行驳斥,他甚至对“是的,我们是专制魔王,我们是专政的”表示赞同。(《鲁迅全集》卷7,页421)庆幸的是,他的“一导”与后来的政治趋势是一致的,可悲的是,“众从”的结果却是悲剧。</div></div> <font color="#167efb">(四)关于人人平等</font><div><br>美国《独立宣言》中有:“我们认为下述真理是不言而喻的: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赋予他们若干不可剥夺的权利,其中包括生命权、自由权和追求幸福的权利。”(《美国赖以立国的文本》,海南出版社,2000年,页26)鲁迅对于民主社会最为担心的就是这“人人平等”,并一直为此而困扰。他在《文化偏至论》中多次表示这种担心:<font color="#ed2308">“凡社会政治经济上一切权利,义必悉公诸众人,而风俗习惯道德宗教趣味好尚言语暨其他为作,俱欲去上下贤不肖之闲,以大归乎无差别。”</font>(页49)<font color="#ed2308">“且社会民主之倾向,势亦大张,凡个人者,即社会之一分子,夷隆实陷,是为指归,使天下人人归于一致,社会之内,荡无高卑。”</font>(页51)“<font color="#ed2308">盖所谓平社会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进步水平以下。”</font>(页52)他批评民主政体“夷隆实陷”,意思是社会机制的绝对平等主义。“夷隆实陷”近于削峰填谷、截长补短、去高就低、杀富济贫。这就是鲁迅所担心的“上下、贤不肖之闲,以大归乎无差别”、“荡无高卑”、“夷峻而不湮卑”。这实际上是鲁迅对民主机制的陌生与误解。鲁迅没到过民主国家,不了解民主政体。在自由民主的机制下,法律上的人人平等,并不否定每个人在天赋和能力上的差别,同时也尊重每个人的创造性劳动。在自由民主的机制之中,人们可以最大限度地发挥聪明才智,最大限度地创造知识财富,以实现多姿多彩的人生价值,这就是这类政体之下之所以人才辈出的根本原因。</div> <h3 style="text-align: center">(鲁迅与许广平)</h3> <font color="#167efb">(五)关于多数暴政</font><div><br>鲁迅对民主机制的另一担心就是“多数暴政”。在《文化偏至论》一文中,他多次指出,<font color="#ed2308">“见异己者兴,必借众以陵寡,托言众治,压制乃尤烈于暴君。”</font>(页46)“借众陵寡”,如同多数人欺负少数人,甚至“烈于暴君”。他进一步指出:<font color="#ed2308">“古之临民者,一独夫也;由今之道,且顿变而为千万无赖之尤,民不堪命矣,于兴国究何与焉。”</font>(页47)“多数治理”如同“千万无赖”管理社会,比古代的“独夫民贼”更为可怕。<font color="#ed2308">“同是者是,独是者非,以多数临天下而暴独特者,实十九世纪大潮之一派。”</font>(页49)鲁迅不知道,“同是者是,独是者非”,这恰恰是独裁政治的特征。<div><br>有人说,鲁迅关于“多数暴政”的论述,体现了超前思维和预见性。这种说法显然不符合事实。其实,亚里士多德、杰斐逊、柏克、贡斯当、托克维尔等多位古代西方政治家或著名学者都曾有所揭示,比如,古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就曾指出,<font color="#ed2308">平民“不以‘法律’为依归,就包含着专制君主的性质。”</font>(《政治学》,商务印书馆,1965年,页191)美国开国领袖杰斐逊则指出:<font color="#ed2308">把“全部立法权、行政权和司法权”,都“集中在同一些人手里”,“173个暴君肯定和一个暴君一样地富于压迫性。”</font>(《杰斐逊选集》,商务印书馆,1999年,页229)<div><br>鲁迅的上述论断客观上对我国的民主建设起着消极作用。按照他自己的说法,我国民众只经历过两种时代,<font color="#ed2308">“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font>(页225)在一群奴隶从来不知“人民主权”、“多数统治”为何物的国度里,片面强调“多数暴政”是十分奢侈的。这如同灾民告诫富翁肥胖有害,太监劝谕皇上纵欲伤身是一个道理。<div><br><font color="#167efb">(六)关于民主本质</font><div><br>鲁迅在这篇文章里,鱼龙混杂地引介了许多外国学说,施蒂纳的无政府主义即为其一。这个曾经遭到马克思、恩格斯毁灭性批判的青年黑格尔分子,主张极端利己主义,把一切外在约束如政府、法律等均视为对个人自由的侵犯。鲁迅欣赏的主要是他的“唯我论”。鲁迅指出:<font color="#ed2308">“故苟有外力来被,则无间出于寡人,或出于众庶,皆专制也。国家谓吾当与国民合其意志,亦一专制也。众意表现为法律,吾即受其束缚,虽曰为我之舆台,顾同是舆台耳。”</font>(页52)在他看来,无论君主制、民主制都是专制;卢梭的“公意”,国家的法律都是束缚。那么,鲁迅要的是什么呢?“任个人而排众数”,也就是“立人”。那么,如何“任个人”或“立人”呢?那就是“自觉至、个性张”,于是“沙聚之邦”,“转为人国”。(页57)何谓“自觉至、个性张”呢?鲁迅的标准是,<font color="#ed2308">“凡一个人,其思想行为,必以己为中枢,亦以己为终极:即立我性为绝对之自由者也。”</font>(页52)这与施蒂纳其人的“<font color="#ed2308">估价、评价任何东西都不会大于、高于其自身,简言之,因为他从自身出发并‘返回自身’。”</font>(《唯一者及其所有物》,商务印书馆,1989年,页176)何其相似乃尔!</div></div></div></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