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道，一路向北（下篇）

青田一粟

古道，一路向北（下篇）

文 黄聿随

出下湖亭西门，古道折向西去。

西洋，一马平川，自古就是诸姓相争之地。余氏族谱载，唐末，杉洋始祖余焕第四世祖余墳，同其父余宥开基与此。八世祖余韶移至三十九都路上，十二世祖余鹏再迁芝山。至明代正统年间，二十一世祖余源、余海、余深、余江兄弟分别拓基西洋、路上、前洋、后彰，至此，西洋余氏方始中兴。相传古代有黄、姚、周、王等十八姓氏割据西洋，抢食这块肥肉。到了清代，除了王氏还占据一小块地盘外，“三国统归司马懿”，余氏一统大洋（明代西洋地名）。

余源复迁西洋后，某年冬日，大雪纷飞，家中母马逃至桥东马坂黄氏厝边过夜，四周玉屑覆盖，唯独此处地暖无雪。二十二世祖余琥遂在这里建起祖厝。

马坂余氏的兴盛，还得从“六十年谷子发芽”说起。

余铜乃余琥次子，娶曾氏、赵氏，育有四男一女。晚年，妻妾先后归天，儿媳都不肯奉养老人。无奈，余铜只好木棍一头挑着酸菜坛，另一头挂上放置破棉袄的竹篦篮，去三四里外西宅村女婿家居住，寄望女儿能养老送终。

一日，余铜在门外大树下观棋，听见外孙呼喊：“公——吃饭啦”，以为是在唤自己，便随口应道：“哎——”。外孙说：“不是叫你，我是唤我自己的公公”。余铜懊悔不已，思忖：如此下去老来无有依靠，续弦再娶方能安度晚年，于是向女儿讨取坛子和棉袄。女儿生气道：“那坛酸菜放在灶前（厨房），破棉袄我扔在猪栏（猪圈）上头，自己取吧！”。女儿哪里知道，棉袄夹层和坛子里，分别藏着黄金和银子，那是余铜的一生积蓄。

余铜内心空荡，不知欲往何处。走到村尾，有一木桥，中间桥墩圆木立柱，上面木条拼成跳板，横架水面上。望见溪边有一浣女，十七八岁，正在洗衣。时已入夏，女子身着单衣，隆起的乳峰随着洗衣节奏前后摆动。余铜看得心动，索性坐在桥边，调侃起来。问道：“六十年谷种还能发芽吗？”女子巧妙回答：”若是秧地好，储藏得法有生气，定能长成好苗。”遂托媒即娶袁氏女子，老来生子，取名余徹。而前四子皆失祚无后，马坂余氏后裔全都出自余徹一脉。

民国《古田县志》、余氏族谱均有记载。故事有超大诱惑力，刺激男性老人的雄性细胞，玉邑城乡，街头巷尾，百姓传唱不绝，民间流传有诸多版本，此为真实原版。

西洋溪波光潋滟，沉字桥横卧东西。

沉字桥始建于南宋德祐元年（公元1275年），长54米、宽3.9米，船形桥墩，平跨木梁。桥屋构造独特，每扇（本字左边添木字旁）两柱，穿斗式扛梁（抬梁式功能）造，巧妙应用补间科与穿斗排拱构件，支撑梁架及挡雨板。桥墩、桥屋主体原封不动南宋造，堪为中华建筑活化石，具有极高的艺术价值。谢神童神笔透木梁，为古廊桥增添传奇色彩。其故事家喻户晓，囿于篇幅，不再扩展。

西洋村市是一条建造豪华的古街，长一里多，宽3米，贯穿沉字桥，路面鹅卵石铺设，路心石采用一米六七长石板，街道两侧柜台鳞栉而列。今天所看到的古街道，路面水泥硬化覆盖，少了几分古韵。

过沉字桥三五十米有丁字岔口，古代宁古和福浦两条官道交汇于此，在沉字桥附近重叠，西面官道去往古田。我们折向北去，古道消失在一片新建的房屋之中。顺着老者指引，我们来到上游丹石桥。古桥仅剩遗迹。过溪，终于找到一段古道。路心石两侧亦是鹅卵石铺就，道宽一米二。此地产丹石，路面还可以找到一两块红色石块。

丹石桥西面有座塔院，县志载“后院寺在四十一都西洋村，宋某年建，盖幽岩寺廨院”。笔者和几个文友曾在四十一都郑洋村寻找到后院寺遗址，县志所载后院寺，疑是塔院寺笔误。余氏族谱有始祖余宥“时与幽岩寺超法师交契，一日超法师过西洋寻塔基，与之偕行”记载，廖洋陈某有本古代地理书籍，内有西洋塔院文字出现。因此，民间口传“太阳寺”应该就是“塔院寺”的谐音。从塔院遗址可以推断，当年建筑规模宏大，传说余氏中兴前，塔院拥有千亩田产，但不知废于何时。1970年代，遗址上巨大的石板也被生产队移走他用，至今只看到一块平地。

丹石桥溯溪，河道渐窄，进入松洋村西宅。

这里地势开阔，松洋溪、双洋溪在此交汇，古道贯穿南北，另有一条古道斜跨西东。东面山坡上有几户人家，都是1980年代后搬迁来的，之前这里看不到房屋。此地留下诸多遗迹，充满神秘色彩。

2018年，我与几位文友一起，在西宅松洋方向古道旁，发现一块四米多高的摩崖刻石，内容为“古田县杉洋巡检林子明，喜舍官路一千文。进冀：前程广大、产业增崇、子孙繁衍。至正十五年立”。原来，这是一条古官道，建造时间竟然比县志记载的万历三十三年旧城至水口、黄田官路要早240年。元代巡检为从六品，此条官道应该是巡检林子明负责修建的。

古代官路是由官府发起修建并实施管理的道路，通常沿途设公馆、驿铺和塘汛（关卡），官府派兵把守，是为“急脚”传送邮件和军事情报的安全通道，也是仕宦文人、商贾挑夫选择行走的大道。

根据西洋余氏和双洋杨氏族谱嫁娶记录，明代初，西宅住着郑姓和袁姓人家。在古村落遗址上，遗留着房屋地基、水井、桥墩、堤岸、地窖以及元明时期陶碗等。西宅断代历史如今只留下传奇故事。

宋朝起，西宅以得天独厚的交通地理优势，逐步形成文化兴盛、商贸繁荣的村落。闾里“十弄九书斋”，户牖琴书悦耳。在村尾“官墘”路口，有一座石牌坊，那是为郑氏“双驸马”而立。过往官员行至牌坊附近，“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自从出了“双驸马”，族人开始恃权作恶，干起劫掠路人的勾当，过往新娘经常被劫持过夜，风气日渐颓败。

傍溪有几家客栈，吊脚楼。每当乡闱过后，赴京赶考的举子渐渐多了起来。一日，来了两位福州客人，书生打扮，店家招呼入住。上灯时分，女佣送来毛巾热水，暗示夜半遇险时急用。

子时刚过，店家便在底层熏起迷魂草，浓烟透过木板孔隙，钻入客房。书生见状，捂着湿毛巾逃过一劫。次日辞行，“书生”交代女佣，今后村庄发生危难时，要抛弃行李，拿着笊篱逃跑。

原来，两个“书生”是福州官府派来的“探事”。福州府衙对西宅地方劫掠赶考举人一事早有所闻，两个“探事”专程下来侦察取证。古代邮差和赴京会试的考生是受朝廷重点保护的，即使山贼，也将此列为道规，不敢轻易触碰这条红线，否则将自取灭亡。几天后，官兵围剿西宅，“鸡犬过刀”，房屋焚烧殆尽，女佣手持笊篱逃生。此后几百年，西宅只剩下一片废墟。

北面，有座牛头山。南宋时，一头水牛怪逃至此地，头向北屏，腚朝西宅，昼伏夜游。夜晚逃至上府一带偷吃庄稼，鸡鸣时返回西宅。汀州、延平、邵武、建宁四府百姓哗然，闹到衙门请求捉拿盗贼。府衙束手无策，百姓沸沸扬扬。白眉师公闻知此事，兄弟三人在龙泉岭设坛施法。是夜，上府各地公鸡失语，水牛怪误了归程，回到西宅天已大亮。白眉师公抡起大刀，掷向半空，瞬间刀落，水牛怪头颅滚入北面山谷，化成一块大石头。

牛头山顶有牛头寨，与文车洋唐岩寨、杉洋旗山寨三足鼎立，冯、李、卓三位寨主拥兵上千，分营扎寨。唐岩寨距牛头寨七八里，北山有一插旗石，海拔1200多米，两寨传送情报，以旗帜为号，相互呼应。冯李卓聚众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后被戚继光剿灭，三人逃至南阳纱帽山，跳崖自尽。之后，南阳人在山上建庙，供奉神灵。

笔者曾登上牛头寨实地考察，山顶有石块垒砌的地基，近似长方形，长约110米，宽80米左右，高0.8米，顺着山势起伏，形成一个围寨。围寨外，一片平地，疑是兵士活动场地。北坡谷地，有一巨石，形似牛头，那就是传说中水牛怪头颅化石。

古道沿溪北上，进入松竹村。

松竹旧名松洋，古时，平野多水松，故而得名。1980年代为避杉洋镇松洋地名重复而改作松竹。民国前，村落以陈、丁、王三姓聚居，陈氏始迁祖珠记，明代中叶从古田一保开基松洋，至今繁衍十五代；丁氏、王氏明末迁入，丁氏衍至十三代。清季，三姓合力建大厝，搭戏台，和睦共荣。后山黄氏始祖黄仲，明代从鹤塘迁入，上世纪末，全村迁徙松洋。

在松洋水碓遗址附近，一段百来米古道，内侧通水，旧为水碓动力水源，今成为良田灌溉渠。至溪边，有一木桥，枋木拼成“跳板”，横架在鹅卵石叠砌的溪岸上。对岸河滩垦植，古道再次被扯断。

西北二里，有保福观音寺，宋开宝七年（974年）建，1960年代拆废。1992年观音菩萨托梦，择址鹤塘重建。

正北龙泉峰，鸡髻石海拔1305.8米，是鹤塘镇境内最高峰。南坡九条山岗形似九龙盘踞，山涧泉水潺湲，龙泉由此得名。此处风光秀美，地呈瑞象，当年举子晋京赶考，遇此吉兆，定有一番遐想。

山脚龙泉村旧有十几户人家，施、王、黄、李、郑氏聚居，如今全部外迁。

龙泽桥横跨山涧，圆拱石造，长6米，宽1.8米，高3.5米。桥面有两处石刻，其中一块“峕囗至元己卯年吉日造”，记载该桥修建于元初（1279年）。这是蒙古人征服南宋福建的第二个年份，山里人与时俱进，转变纪年之快，让人疑惑不解。

桥北二十米，有摩崖石刻，字迹辨认不清，依稀可见“囗峯寺住持…”几字，大慨是和尚捐捨记录。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解放军野营拉练，大部队就是走这条古道，进驻鹤塘的。

龙泉岭是鹤塘境内最险峻的一段古道，从龙泽桥至岭头，二里路程高度垂直递升350米，铺设石阶两千多级。这段古道基本保留元代风貌，宽1.2米左右，就近取乱毛石垒砌，内外侧留排水沟。石阶顺着山势蜿蜒而上，崎岖陡峭，直入云霄。是日山气氤氲，莺啼翠谷，踏着前人草鞋磨光的青石古道，仿佛穿越五朝，坠入元代时空。马惊长岭，驿递烽烟，轿夫汗濯，官宦股栗。多少风流故事，湮没在悠长的古道之中……

半岭有座白眉师公庙。白眉师公俗名林春宝，法号丁七，屏南弓竹湾人，与弟丁八 、丁九入闾山潜心修炼道法，学成归来继承临水宫三夫人济世救民之道，扶正祛邪，斩魔除妖，护境安民。宋嘉定十四年（公元1221年）二月二十八日在龙泉岭羽化登仙。后人在此建庙纪念。

岭头，海拔990米，左侧境内最高地标鸡髻石于此相差三百多米垂直高度。若是晴日，鹤塘全景尽收眼底。隘口有凉亭，无始建记载，最近一次重建于2002年，墙体、地基保留清前古貌，门碣石造，从地面旧柱础布网推断，重建后木架构有较大改动，由原来每扇四柱改为两柱，因此没有了长凳，屋顶坡面由两侧改为前后排水。梁柱墨字记载，该亭是吉巷横洋人募捐重建，抄录有古人留下的联句，其中一联：远客何须移蜀石，行人不可望秦松。词句对仗工整，联意喻古道如同蜀道之险，感叹行客度岭之艰难。

一九三五年八月，叶飞率领闽东红军独立师进入古田大东地区，在天湖山古田一侧开展游击活动。与古道垂直相交的龙泉山脉，被红军走出了一条山道。山道西头通往粪箕涸（后来叶飞改为“不知觉”）根据地，西线连接后溪、文车岭、文车洋、酿酒洋、溪边、程漈、贝下以及杉洋镇白溪、湖里等村庄。这些地方成为红军秘密活动地点。在文车岭哈（豁）竹坑山村，成立中共古田县第二支部，建起红军医院。宁、古、屏三县红军伤员在这里接受治疗。

翻过隘头亭，进入吉巷乡横洋村地界。在横洋一带，流传举子进京赶考，炉林岭“摔死马”故事，我们直奔事发地炉林村。

炉林旧有十几户人家，以山涧为界，林氏、阮氏比邻而居。如今人去楼空，几棵大树守望着寂寞，而拓主庙香火依旧。我们顺着机械开挖的道路上坡，五六百米后，在涧边古道旁，发现一处摩崖石刻，高四五米。向导架木梯清洗，五六十厘米见方的石面上镌刻着几列小字，字迹浮浅模糊，仓促之中难以辨认内容。

过山涧，古道蜿蜒而上，走了二三十米，天色渐晚，我们原路返回。

向导介绍，古道往北进入九重漈，这里山高林密，断壁悬崖。相传古代一举子进京，书童牵马至此，马失前蹄，坠入山崖。举子回报家人后复返，马匹被炉林村民宰杀，引起一场官司。

古道翻过炉林隘进入屏南县境内，北线接入浦城后，从仙霞关入京。

这条南北古官道，古田境内全长大约八九铺，龙泉岭十里段比较完整，是户外驴友和文史爱好者领略自然风光、感受文化古韵的好去处。

从几处石刻文字推断，古道形成于宋，元代开辟成官道。看来，元兵可能在征服南宋闽地时，出其不意，选择走这条偏僻线路。《淳熙三山志》载，宋时福州进京道路有两条：西线水道从福州——水口至浦城观前村古埠，再取旱路过仙霞关北上。这条水道水口以上江段多暗礁险滩，故而或溯闽江至谷口，改陆路穿延平进入浦城；东北线从福州——宁德——福鼎，进入温州，而后北上中原。“绍兴元年，以建寇故，道路阻绝”。因此，时局动荡或朝代更迭，常使进京路线改道。《福建通志》记有一条从福州西门—雪峰—鸣玉驿（古田县东，绍兴七年移县西北）—通建驿（县北）—镇安驿（县北孤镇今凤埔旧镇），崇宁元年废西门路。清代京师官道福州经白沙至水口二百里，再二百四十里至南平，又五百四十里至浦城，然后八百七十五里至浙江吴山，再行三千零三十里到达京师。龙泉岭古道虽有石刻记载，却未见史书记录，此道路面狭窄，按今道路标准，只相当于“省道”而已。蒙古人不识水性，将此辟为官道，是否另有战略意图？

全篇完

202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