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乎光色影 哀哉空镜头

梅子丹

喜欢一辈子热热闹闹的摄影大师赵武，与病痛拼死抗争了整整70天后，于2021年11月7日凌晨，在上海长征医院，静悄悄的走了。

此时，北京室外狂风卷着大雪，夹着冷雨，气温低到令人瑟瑟发抖。赵武老兄突然去世的消息，更令我的内心冷到冰点，悲情难捱，泪雨堆心。

73岁的赵武，是大兴安岭林区建立69年间，最著名的摄影大师，是呼伦贝尔乃至内蒙古摄影界的领军人物。

他留给这个世界的，是不计其数的摄影作品，30多部大型画册。上海的家中，大半个房间的胶卷、照片、都没有来得及整理；还有大量的林区珍贵稀有资料；两本没有编辑完的画册，《光影色——赵武艺术摄影》尚未出版……这些，竟成了他丰碑般的纪念。

“快放假了，哥们们到我家里来，再聚聚吧！”这是已经昏迷多日的他，偶尔清醒过来，翻来覆去，说得最多的话……

“等你们有时间了，就到我江南竹林旁的小屋，去体验一把“悠悠在南山”的惬意。”这是去年在家乡相聚时，他对我们的盛邀！

“等下次你们从北京回来，我一定带你们到森林里来个深度游，前提是要做好吃苦的准备啊。”这是他对我们几位女粉丝的承诺。

“等咱们都不忙了，就要经常在一起玩。说好了啊，谁都不能先走，咱们都要活到120岁。”这是他和同学的相约……

真想不到，这一等、再等，就等成了永别！

一、赵武， 1949年出生在黑龙江省青岗县。8岁那年，随父亲来到了大兴安岭林区的克一河镇。

他的童年时期，林区的日子很是艰苦，但在孩子的眼里，却也充满了欢乐。那水那山，那火山岩，那红杜鹃，那森林那小动物……美的自然环境熏陶，在一个少年心里，变成了对美的强烈追求，他一生为此忠贞不渝，崇尚美的种子，终于长成参天大树。

中学时，他最喜欢上美术课，看见别人的相机，他也想探求一下里面的奥密。

1968年，他从大兴安岭林校毕业了，主动要求到一线去当工人，理由很简单，“不想像爸爸那样，当走资派被别人批斗。”

他在克一河、吉文林业局，当老师教体育，当司机运木材、当技术员修机械。他和工人们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一起海阔天空的侃大山。林区工人的豪迈和坦诚，也培养了他热情豁达，坚韧果敢的品性。

不久，他被选调到林业局科技科，单位花120元，为他买了一台海鸥相机，他如获至宝。他用相机把遇到的有趣故事，有创意的工作场景，拍下来，投给《林海日报》，一年能发一二百篇。林业局党委宣传部发现这是个好苗子，把他调了去。他从新闻干事做起，年纪轻轻的，就当上了宣传部的副部长。

从那时起，他开始对摄影痴迷。想在书中学，却买不到摄影的书。想找人求教，身边找不到老师。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琢磨。有时一整天，他就闷在暗房里不出来。单位离家不到200米远，他也常常忘了回家吃饭，只好让孩子给他送来。七十年代初，他拍的一幅图片《战风雪》，被《中国摄影》刊发，让他兴奋不已，那可是国家级的刊物啊。

当时《林海日报》想要他，局里不放。报社总编亲自来林业局协商，才把他挖走。

摄影记者，采通部副主任、记者部主任，样样他都干的红红火火。

二、1992年，为了摄影事业有个更大的发展，他主动放弃了报社工作。当时手里没有一分钱，却敢投身商海大潮。他跑到一个林业局，借来5万块钱，在报社前的一块空地上，建起了200多平方米的大平房，成立了“大兴安岭图片社”。牌子一挂，自任社长。

他爱人李桂霞说：“没见过这样什么都不计较的人。一次特大火灾，他冲在一线采访拍片，内蒙戴帽给他一个授奖名额。当时，单位有资深报人要退休，找领导谈，希望自己得个奖。他听说了，二话不说，就把自己的奖项让了出去，我很生气。他却说；以后自己使把劲，有的是机会。”

大兴安岭林业、地方、铁路的摄影界朋友们，都被他的人格魅力所吸引，摄影大咖和“菜鸟们”纷纷投奔而来。有谁的片子想参赛，一定要让他给把把关。新手拍的片子，求他指教。出画册的，请他帮忙设计。为了一张片子，他和影友们可以挑灯夜战，可以争得脸红脖子粗。不断的切磋探讨，大家摄影技艺都了质的飞跃。他多次免费组织全市摄影培训班，用自己的经验，为学员讲授摄影立意、构图、用光、色彩和艺术手法。林区、地方的摄影大赛、展览等活动，几乎都是由他牵头组织实施的。他还和大兴安岭林业电大，合办了摄影班，把图片社的多个年轻人，全部送到电大学习，学费全由他給承担。

他用自己的一己之力，带动了大兴安岭林区摄影水平的整体提升。为对外宣传大兴安岭，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三、一个平常的林业工人，凭借着自己的勤奋，成了一名摄影大师，他成功的秘诀，除了勤奋就是吃苦。

40多年间，不论春夏秋冬，他总是背着相机，穿林海，跨草原，攀悬崖，涉险滩，走遍了大兴安岭的山山水水，感知着呼伦贝尔草原的一草一木，一路跋涉，一路追寻，直到生命的最后。

前几天他爱人，还在电话里哽咽着对我说：“这一辈子，老赵太不容易了，他只想别人，从来不想自己，他吃的苦，吃的亏，都自己默默承受着，常人没法想象。”

一次他突然浑身泥土，走路一瘸一拐的回家了。老婆看到他身上到处是青一块肿一块的。吃惊的问；这是和谁打架了？赵武轻描淡写的说；登山，不小心，脚下的石头松了，掉到好几米深的沟塘里，幸好没事。

那次，他在毕拉河拍片子，摔了一跤。当时他手里拿着一台尼康MF2，配有长焦镜头。如果摔倒时，他用机器支撑下，自己就可能没有问题。在他倒下的瞬间，他紧紧抱着相机，就地一滚，没想到石塘林，到处都是尖尖的石头，结果一下子，摔断了4根肋骨，被120给救了回来。

他一年四季都要到林区，每次拍片，都要爬当地最高的山，要爬山顶上的防火瞭望塔。他跟我说，林区的防火塔有200来个，自己爬了130多个吧。外地来的摄影家说，大兴安岭不好拍，进到林子里，除了树，还是树，也看不见太多的美景。赵武就把他们带到瞭望塔上，原来这里别有洞天。几十米高的防火塔，他今年爬过，明年还要爬。在他的眼中，随着季节、天气的变化，同一个塔下景观，也能拍出不同的美景。

鄂温克民族，一年一度的“瑟宾节”，他一连去了九年。听说森林小火车，2000年左右就要下岗了，他专门用了18天时间，去拍了森林小火车。他还拍了许多十分罕见的佛光。他说，这需要大雾、早上三、四点钟初升的太阳，在山顶，当身体挡住了光的直线时，光绕过你的身体，就会产生所谓的佛光。

大兴安岭的最低气温，零下52度。能冻僵照相机，很少有艺术家敢去那里创作。可是赵武年年开着车，在冰冷的山林里，一转就是1半月20天，一转就是40年，他在向严寒要艺术。

用他自己的话说，我在林子里转了大半辈子，对大兴安岭的一山一水太有感情了。我的父母都长眠在了山林里。我这一生如果能把摄影这一件事做彻底，就足以了。

去年深秋，赵武带着郦文生、邹吉斌，三人年龄加起来215岁。自称兴安不老松。15天行程，1000多公里，足迹从图里河白桦林到莫尔道嘎白鹭岛，从巴林喇嘛山到大杨树，来了一场花山碧水画里醉，大美兴安聚眼中。废寝忘食苦为乐，爬坡登顶千里行。

四、内蒙古摄影家协会主席额博评价：“赵武是苦行者，更是独具法眼的艺术家。”

用评论家李喜恩的话说“赵武的摄影作品整体上大气磅礴，气象万千，豪放无羁，风格独特，篇篇都融入了他的思想和情感。如《五月兴安》、《水墨兴安》、《巍巍兴安》、《春潮》、《争辉》等，将大兴安岭的雄浑、古朴、磅礴、苍茫展现殆尽。画面构图新颖独创，别具一格。如《点木成金》、《雨后山村》、《桦林秋色》等实景拍摄，既诗意般善美呼之欲出，又留给人无尽的遐想空间。”

赵武常说；“我做过摄影记者，养成了细致观察的习惯，只要伸出相机，就要用自己最好的状态，最好的技术，来拍摄。一个最简单的拍摄做法，就是耐心等待。等待季节、时间、阳光、色彩，所有的等待，只为那永恒的瞬间。

很多人以为，学摄影很简单，有捷径。赵武说，一年半载，那只能学点皮毛。好的摄影家，一要勤，多拍多练，多看别人的好作品。二有立意。当你举起相机时，你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怎么样才能表达的更完美？三是和别人拍的不一样。你变换一下角度、大胆改变下立意、用光、色彩和构图，就可能耳目一新，别具特色了。

2007年底，他出版了自己的摄影作品集——《兴安神韵》，那是从3万多张图片中，精心挑选出来的，以风光纪实的手法，展示了大兴安岭的绝美风光。

他从事摄影40多年来，有6000余幅艺术、新闻作品在国内外报刊、画册、影展影赛上发表、展出。有80多幅作品获各级影赛奖励。1993年，他成为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1998年他被林业部授予“全国林业优秀宣传工作者”，先后获内蒙古摄影杰出贡献奖，牙克石杰出人物特殊贡献奖等殊荣几十项。

2007年，在上海影协举办的“世界华人风光摄影一百强”影赛中，他荣获金像奖。

林海日报老报人相聚

文人墨客

五、永恒源于瞬间，杰出源于平凡。赵武和大兴安岭几十年相依相恋，互生共长。他的根在大山里。

他的二女儿，中国科技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上海工作。小儿子毕业后，大女儿从日本学成归来，都先后聚集上海。三个孩子相继在上海安家立业，事业风生水起。老伴去给子女看孙子，一走就是十年。赵武舍不得大兴安岭，离不开身边的这些影友，自己一个人住在图片社里，挎着长枪短炮，一年四季在山里、草原上任逍遥。

常年野外拍片，饥一顿饱一顿，爬冰卧雪，他的身体严重透支。严重的糖尿病，打胰岛素已经十八年。在家人再三的劝说下，近几年，他才回到上海。但每年四五月份，大兴安岭冰雪未消，他就匆匆赶回 。直到冰天雪地的寒冬来临，才会恋恋不舍的南飞。

据他爱人讲；今年疫情，他们夫妻两个的身体都明显不好。赵武一条腿疼得走不了路，孩子们都劝，今年就不要牙克石了，但他执意要回的决心，谁也挡不住。

7月4号，他们夫妻回到了阔别一年的牙克石。

他拖着一条不灵便的腿，吃上一片止痛药，很费劲地去和老朋友相聚，一场都没耽误。他准备腿好些了，就去林区，他说大兴安岭可以给他疗伤，到了这里,啥病都会好。

8月下旬，他开始肚子胀，亮亮的，一敲，像鼓一样。一口饭都吃不下去。到大兴安岭林业总医院一查，当即确诊：肝硬化腹水。他和妻子当天飞回上海，飞机落地 ，直接入住上海长征医院。

家人要求医生护士，对他的病情实行严格的保密，只告诉他肝不太好，骨腿骨折了。

他一直确信，自己很快就会好起来，他还要回林区呢。

肝癌晚期，骨肉瘤，双病魔同时夹击，让赵武这铮铮的兴安硬汉，再也没有坐起来。

大兴安岭林区近70年，才培养出的摄影大师赵武，就这样带着无尽的遗憾，永远的走了。

他留给大兴安岭的那些美丽的片子，就成了人们对他永恒的纪念。

仅以此文，送别赵武老兄！

2021年11月8日于北京

撰文、编辑、制作：图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