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上周家的老井

周前锋

　　庄上周家紧邻塘田市集镇，水泥马路左右环绕屋背后的207国道，夫夷河从门前缓缓流过。村里的后生从外面领个妹纸回家，无论驾车行船，水陆相通。与邻村相比，这也算不上稀奇。只是院子朝门前的池塘边悄悄藏着口老井，冬暖夏凉，四季清波涟涟，来庄上周家只要你喝一口老井的水就舍不得走，因此，庄上周家成了远近闻名的好地方。别村的后生讨婆娘打着灯笼难找，庄上周家的后生讨婆娘却扳俏得很，说到底，这口福荫全村的老井才称得上天然宝物。

村子里年龄最大的不是那几位百岁老人，当数那口老井。没有人说得清楚老井它到底有多老，即使询问最年长的老人，也只能用手挠着后脑壳说他爷爷的爷爷是喝这老井水长大的。老井的地下水源来自于村背后逶迤起伏的河背岭山脉，清洌甜润，冬暖夏凉的井水是大自然的恩赐。铺垫井台四周的石板常年被水洗雨淋，干净透亮，脉络清晰。石台阶上由无数双脚磨成的坑坑凹凹，重叠中仿佛镌刻着老井的年轮。

老井从上至下分三级，三个方形井口：第一口方井内有个深不见底岩石洞穴，乌黑清幽的岩洞口一年四季“咕噜咕噜”向外冒水泡，自由自在的小鱼在岩洞口窜来窜去。井底里大小不一的五彩硪卵石，颜色清晰可辨。这口井的水既可直接饮用，也可挑回家中煮饭炒菜、蒸酒打豆腐……流淌出来的水进入第二口井时，便为村里人洗菜刷锅碗所用，再往下第三口井紧挨着池塘，是给村里女人漂衣浣纱的，井水再出井口便流进了池塘。

回望依赖于水井生活的年代，老井是村里人常来取水用水的地方，农忙时早起晚归，累得腰酸背疼，村里人却把来老井挑水、洗刷等活计视为忙里偷闲。人们在此碰面，互相招呼，传递信息。小孩围着老井嬉笑奔跑。村姑挑起水来，扁担颤颤悠悠，扭动细腰，婀娜身姿成了男人眼里的迷人风景。年轻的媳妇舞动棒槌，边洗衣服边哼起了从大队部广播里刚学会的歌曲:

“泉水叮咚泉水叮咚泉水叮咚响　

跳下了山岗流过了草地来到我身旁

泉水泉水你到哪里你到哪里去　

唱着歌儿弹着琴弦流向远方

……”

山泉般清亮的歌声引来了男人们的呼哨，惊得池塘中一群麻鸭婆“嘎嘎嘎嘎……”，也亮开了嗓子。

面对络绎不绝的取水或洗刷，老井里的水却不浑不垢，不增不减。井安然，人安心，生机勃勃。老井给村庄贮满希望，让村里人的日子滋润踏实，老井护佑着人们的吉祥安康。

不论本土或外地人，喝老井的水从不发痧。一些风尘赴赴的过客，顶着烈日行至于此，便急不可耐地俯身将头伸进井里，“咕嘟咕嘟”一阵痛饮后起身用手揩揩嘴巴，仰着脖子舒坦地大呼“好水，好井！”，于是，老井的美誉伴着客人的脚步走出更远更远。

老井是镶嵌在村口的钻石。朝暾夕月，升起来，落下去，地里的庄稼种植、收割了一茬又一茬，只有这口老井，岁岁年年，雪虐风饕，成为不变的永恒。

老井的水，经年累月为村庄涌动，如村庄的时钟，每日破晓，来老井打水的人就是守时的撞钟人，水桶撞击水面的声音，奏响了村庄生活的前奏，浑厚圆润，铿锵悠远。这时，睡梦中的人便会翻身起床，鸡鸣犬吠中，新的一天开始了。

每遇大旱之时，更能看得见老井源远流长，胸怀博大。邻村的水井都先后干涸了，夫夷河也几乎断流，可我们村的老井依然水源充沛，井口泉水滔滔。邻村人不论远近纷纷来老井取水，这时的老井最热闹，挑水的人摩肩接踵，无数只水桶在老井里七上八下的翻筋斗，老井来者不拒，不浑不浊。涓涓细流仍然不慌不忙地从井口溢出，经过池塘再灌溉田垅。太阳火辣辣的淫威即刻被清凉的老井水吞噬殆尽，鱼跃碧波，垅上一片葱绿荡漾着蓝天白云，不禁令人想起朱熹的一首诗来: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村里人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爱护老井。腊月间，生产队干塘捞鱼，池塘的水干到底时，村里人趁老井的水位降到最低自发组织淘井。冰天雪地中，井里依然热气腾腾，为了不影响村里人用水，一天内把井淘干净，再洒上生石灰，淘井的人一场辛苦下来裤腿上尽是泥水，汗水湿透衣背。

饮水思源，人们像敬畏神灵一样敬畏老井。正月初一来老井取水的人，会先在井边燃放鞭炮，焚香祈祷后接受老井的恩赐，取出新年的第一桶水来。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老井像母亲一样滋养了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老井的水如乳汁融进体内，似血液输入血管。共一口老井，同一根血脉的庄上周家人有着一样的粗犷霸气，一样的温文尔雅。

我是喝着老井的水长大的，当我还是个光屁股的懵懂稚童时，在老井边不小心摔破了瓦罐，便吓得偷偷躲在池塘边的柳树下不敢回家。我在老井边提水摔破的瓦罐不止这一个了，家里没了瓦罐，我只好拿一只铁桶从老井提水，一桶水摇摇晃晃地到家里便只剩下了半桶……当我能从老井踉踉跄跄地把两铁桶水挑回家时，便自豪地认为自己再不是小孩子，而是能接过大人肩上担子的男子汉了……。

童年的梦常在老井的水影里摇晃，在井边的石板路上荡悠。时过境迁，如今村里早已安装了自来水，经过村民们数次维修的老井成了村庄象征性的符号，那些身子骨硬朗的老人喝惯了老井的水，习惯了井水的味道，仍然提着桶或壶去老井取水。

走过南北西东，我对老井有种故土难离的依恋，他乡的水总喝不出老井的酣畅淋漓，无论甘甜或苦涩，家乡的老井令人回味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