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第九章 告 别 新 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街 头 徘 徊</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新陈代谢,自古就是军营不变的规律。特别是在那个政策多变的年代,身在军营的人谁个不为自己的后路打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在一次中央军委扩大会议上,邓小平讲话伸出了一根指头。这一根指头就是100万军人的命运。他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国军队将裁减员额100万。我是赶着百万大裁军的浪潮脱下军装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转业的命令是在84年的夏天下达的。这一年医院同样执行了向西藏阿里地区派遣医疗队的任务,医院也恰从山沟搬迁到了库车县城。我在这个时机转业应该说是恰逢其时。消息传来,我的一家人沉浸在喜悦之中,我和妻甚至彻夜不眠,计划着目前,谋划着未来。儿子和女儿也对回到西安充满憧憬。最为兴奋的当属丈母娘了。老人家连续数日乐呵呵的,笑容挂在脸上。一般来说,老人的心思有时需要揣摩。她长期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虽然方方面面都很周到,但她的“心病”无人解开,她怕的是“故土难回”。为此,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然说病就病,多少年了,从没有消停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转业安置是军人的二次择业。它不光是一根敏感的神经,还是一场痛苦的炼狱,充满着酸甜苦辣。从这道门槛走出的人谁都保留着一段辛酸的记忆,以至于时光流逝到2009年元月8日,西安、渭南两地数千企业“老转”,为“落实”干部待遇,在省政府上访时,发生了有人心肌猝死事件。死者陆德录是我的校友兼战友,南郊陆家寨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谁都想找份满意的工作,谁都想有个圆满的归宿。为此,尽其所有送人情者、千方百计拉关系者、挖空心思走后门者形态各异,应有尽有。演绎出许多滑稽、隐忍,甚至荒诞的悲喜剧。不仅成为茶余饭后的笑料,也透视出几多的无奈和心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功败垂成,在此一搏。我不能无所作为,坐等发落;也不能守株待兔,听天由命。我也要跃跃欲试,倾其所能。“家庭会议”研究的结果是,我专程回一趟西安,撞撞运气。在做了必要的准备后,是年9月初,我踏上了“联系”的归途,开始了我的西安之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之所以饶有兴味地记录下这段经历,不光因为它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更因为这是一段难忘的心路历程。在这段日子里,我心力交瘁,精神疲惫;灰心丧气,寝食不安;彷徨犹豫,踌躇不前。我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该转向哪一边,真真切切地体验了一把“愁”为何味。而在此之前的20多年里,我是被命运之舟承载着,顺风顺水地一路走来的。一切顺其自然,一切也都水到渠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可能是命运的作弄,注定了我的西安之行不会顺利。刚下火车,就遇到了麻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清楚地记得,火车是在黄昏时分抵达的。下了车,眼看匆匆的人流向站口涌动,我仍站在原地焦虑地等待,接车人始终没有出现。面对着一大堆行李,我犯了难。两个大提包塞满了大包小包的新疆土特产,葡萄干、哈密瓜干、桃干、杏干以及红雪莲香烟之类,这是“贡品”,做“打点”用的。仅自己的行囊已经够呛了。乌鲁木齐上火车时,老刘又说,给娃捎几个瓜吧。说“几个”其实就是半麻袋。这么一来我更惨了。老刘,我的战友,他的爱人和孩子都在西安。他的东西是不能不捎的,因为我央求他写了个条子,是给西安市人事局艾副局长的。他有“联系”方面的关系。接车人是我的“连襟”,一个从不误事的人。等不到接站人,又没有同路人,我只好蜗牛般的一步一挪,走走歇歇,过完了长长的铁道,又钻进昏暗的地道,望着站口闪烁的灯光,预示着天已经黑了,如此狼狈从未遇到过。当我汗淋淋、气喘喘地站在女检票员面前时,那张早已等得不耐烦的脸嘣出了四个字:超重,罚款!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任我怎么解释都没用。顿了顿,她又抛出两个字:过秤。我有意手不持一物,连那只空空如也的军用水壶也搭上去,心想:要过就“完全彻底”吧!嗬,计算出来了,罚款数额是哈密瓜钱的数倍。我想扔下哈密瓜一走了事,可我不能。老刘的事是马虎不得的。我身上的零钱显然不够罚款,而整钱是缝在内衣口袋的。我打定主意:耗!反正我出不了站,你也下不了班。僵持了少说也有个把小时,等到放行时,火车站广场已经灯火辉煌了。当晚的心情糟透了,投宿在东八路一个小旅社里。第二天上午,等到“挑担哥”骑着摩托车来接时,方知接站的电报还在他同事的裤兜里,这天正好是礼拜天。</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回到家,我的第一件事是拜谒父亲的坟墓。父亲是在当年早春时节溘然辞世的,已过去了大半年时间。之后,便是母亲给我絮絮叨叨地痛说父亲诸多的生前身后事。我感到从这一刻起,我的灵魂已经回归了故乡。</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转业联系工作,我相信其他战友均会有一段彷徨的日子,这种站在人生十字路口转折点的酸甜苦辣感受,谁都一定会刻骨铭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天,约定和车培阳介绍的老李会面,是在北门里的“小钟楼”。从文艺路骑车出发时,已经大雨如注,到了南门,更加风大雨狂。滂沱大雨伴着呼啸的狂风,街面溅起啪啪的水花,道沿边的雨水小溪一样流淌。我只管弓着腰,蹬着车,任凭大雨如注。及至走进那座精致的大楼时,湿漉漉的衣裤裹紧全身,活脱脱一尊透水的海绵人,走过走廊,留下一串湿漉漉的脚印。我竟不好意思起来,这副尊容怎好会客?况且又是有求于人。我拐进卫生间,脱衣,拧拧;脱裤,再拧拧。然后甩打、甩打,穿上。和老李交谈时,我一直是站着的,我怕弄湿了人家的沙发。好一副失魂落魄的狼狈样!我之所以对此保持清晰的记忆,不光因为这是一次糟糕的造访,而且徒劳无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开始,我骑一辆自行车,每天早出晚归,沿着马腾空、等驾坡一路向北,往返于西安与酒铺之间。后来觉得这样挺累,误事又不方便,遂改为在文艺路亲戚家吃饭,住在湘子庙邮电职工宿舍。这是堂侄黄春应的单身宿舍。这样方便了许多。每周回一次家,看望母亲,捎带着买些菜蔬、肉类,改善生活。谁料想,天总有不测风云的时候,应了那句“屋破偏遇连阴雨,船漏又遭顶头风”的老话,就在我正忙得较劲的时候,妈的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病,如同一颗炸雷,我不得不中断了手头的工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那是一个星期天,我照例回家,买了肉和菜,全家包顿饺子吃。妈的饭量这天似乎见好,吃完一碗,弟媳又给盛了半碗。我明知饺皮厚了点,煮得也有点硬,既怕老人吃多了,又想让她多吃些,想阻拦而未加阻拦。妈是坐在门口敞亮处吃的。那天,下着小雨。一转头,我看到妈的手在微微颤抖,一只饺子竟然送不到嘴边。没等到我反应过来,碗却已扣在了地上。当我抱妈坐到椅子上时,她开始狂吐不已,真的是翻肠搅肚、天翻地覆!接着便昏迷不醒了。旋即找来医生,是前院的侄女串串,她在大队医疗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从这一天开始,我昼夜陪护着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的妈。正好是阴雨天,换下的尿片子搭得屋子里到处皆是。再后来,能进一点流食了,但就是意识不清。我静候着妈的苏醒,尽管我自己的事火烧眉毛,可再心急火燎也毫无办法。现在想来,这短短的几天是我今生和妈贴得最近的一段时间。不分昼夜,喂汤灌水,床前身后,伺候左右。这也许是上苍赐我克尽孝道的机会,虽然只有7日。因为直到老人家辞世,这样的机会终于没有再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伺候妈的过程中,偶然的一顾,让我触目惊心。妈终日昏昏沉沉,大小便失禁,换片子,端尿盆,自然都是我。一次,我在给妈换片子时,见吊着一截布条样的东西,尺许长。我以为是裤带,扯扯,不动;掐掐,软软的,肯定是和肠壁粘连着。这根纤维样的状物究竟是什么,吊了有多少年,妈忍受了几多痛苦,谜一样地拷问着我,也击打着我的良心。到妈苏醒时,我试图打问,妈搪塞过去了,似乎是隐私一样。既然无关痛痒,妈又不愿说它,那就忘却了吧。但刀刻一样的印象,怎的也忘不了。我的亲娘,真的是一个吃苦受罪的命,她会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谜”,都在默默地承受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见妈的病情稍有好转,我又抽空去了几次西安。一天当我从外边回来,刚跨进大门,忽闻母亲和弟媳说着话,一阵窃喜,快步进屋。呵呵,妈终于苏醒了。病后,妈留下了一条腿发麻的后遗症,可能是初期脑梗所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妈病情的缓解,也可能意味着我命运的转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百无聊赖,忽然想找战友聊聊。因为回西安这么久了,弦一直紧绷着,也没心情找人。如今,我横下一条心:去他妈的,不折腾了,听天由命吧,这才有心情转转。看战友,先去看看张振忠,不光因为我们同是步一连的人,又同在步二连做过连首长,还因为他转业的历程极富传奇和戏剧性,坎坷的遭遇尽人皆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走进西北大学校园,在学生食堂科找到了他。老战友见面,总是先从“话当年”说起。尽管过去多少年了,老张提起来,依然不胜唏嘘。他是1979年转业的那一批,是在春节前夕被限期“动员”离队的。到了冰天雪地的乌鲁木齐,他的老婆不慎摔折了腿骨,春节将至,为避免一家滞留在乌市,是用担架抬上火车的。到了西安,一家五口陷入了无奈。这时老婆动弹不得已经算不上大事,雪上添霜的是他的工作安排陷入了“难产”。军转办的意见是回原籍,按干部安排;留西安,以工人对待。而且,单位还需自己联系。老张是陕北靖边人,1958年在西安参加的工作。他真的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只好寄居在战友王胜利家。在经过了推诿和扯皮,最后,被安排到西北大学,当了一名护校队员,任务是负责校区夜间巡逻。一时间,“解放军的营教导员看大门”的传闻,在西大校园不胫而走。传闻也像电波一样,传进了阿克苏军营。我问老张:“当时你是怎么想的?”他坦然答道:“人到了这一步,什么都不想了。去他妈的,干什么都行,活着就好。”老张不愧是条陕北汉子,他在困境中坚挺,在逆境中前行,护校队的工作一干就是三年。后来时来运转,升了官,当了巡逻队的队长。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他的默默无闻得到了认可,他的不计名利赢得了赞誉,机遇的砝码也悄悄向他倾斜。接着,转干、复职、晋级、提升,一连串的好事接踵而至。当时,他已经是学生食堂科的科长了。得益于大学校园的文化熏陶,老张的两个女儿也在西大读完了本科。最后他是在正处的岗位上退休的。老张一席谈话令我顿开茅塞,心里似乎敞亮了许多。人生不必苛求,顺其自然最好。不经意间,他给我传递了一条信息,说是环卫局可能要人,让我找找张成德,成德是我的战友,他在环卫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找到了张成德,见了环卫局政治处处长,一说即成,几乎没费什么口舌,一根烟的功夫就搞定。还真应了那句“踏破铁鞋无觅处”的老话,如此爽快,有着不言自明的原因。囿于世俗的偏见,当时的环卫局少人问津。我的走投无路“自投罗网”,也是出于无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这么长时间,我之所以优柔寡断,举棋不定,还因为我的怀里揣着个“小九九”。回西安前,刚刚开过中央工作会议,下发了关于加强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的决定,经乌市时,我专买了一本《决议》单行本带着。鉴于行将进行的城市经济体制改革,前景未卜,我既定的方针是不进工厂,不去企业,党政机关、事业单位是我的首选。银行、保险,也属于选择的范围,若是银行,我还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但妻在举足重轻的关键时刻,固执得像一块顽石。对银行,她简直是深恶痛绝,死活不肯进,宁愿去一个小单位做财务工作。她的偏执可以理解,毕竟那么多年,一手拉扯孩子,一手上班,银行严格的规章制度让她苦不堪言,况且福利也平平。环卫局最大的诱惑是房子。我打听到,有几处家属楼已经竣工,在待分之中。军转干部安置,谁都把房子放在首位,甚至找房子比落实单位还难。说到房子,“老转”们谁都有一本难念的经。韩连长的老婆告诉我,刚回来时,她一家人住在办公室,天天晚上拼桌子,早晨起来卷铺盖走人。她领着俩孩子天天在城墙上转悠。风吹日晒,栖栖惶惶,无家可归。这样的日子整整延续了一年多,亏得还是市房地局的一个下属单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最坏的主意也比没主意强,但是,这个最坏的主意却让我如坠深渊、如卧针毡。选择了环卫行业,我却陷入了深深的忧虑: 曾有好多个夜晚,我辗转反侧,夜半无眠,有好多个日子,郁郁寡欢,沉默不言。我在冥思苦想,我在分析判断,我想努力摒弃世俗的偏见,苦苦寻觅光明的彼岸。我和脑子里的“小我”做着搏击,妄图说服自我、找到心理的平衡点。我回想了自己的前半生,也想到我的后半世。我乃芸芸众生一个,世俗的观念离我不远,故作清高不是我的秉性,无视现实也不切合时宜。我想到了自己该如何作为,更多地想到子女今后该怎么办。环卫局打发了我的后半生不足惋惜,难道让我的子女也在这个行业代代繁衍?我觉得于心不甘、于情不忍。转而又想,我不能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也不能坐失良机当断不断。这是人生的转折点,生命的航船将从这里扬帆。斗争的最后坚定了信念:我必须振作精神去拥抱明天,无论什么岗位都离不开埋头苦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眼看着天气一天天变冷,在西北风呼啸中,我购买了返回新疆的车票。就在我准备离家的当儿,收到了三弟由成都抵达的电报,我去接了站,并匆匆话别,且获知三弟这年也将从西藏部队转业。</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坟 头 祭 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西安之行,还我一个宿愿,就是祭奠父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是1984年正月初四日去世的。他出生于清光绪31年(公元1906年)农历七月初九日,享年79岁,名讳黄进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的辞世虽在意料之中,却也让我无限伤痛。我和父亲的最后一面是1982年的冬季,他病重的时刻。那时的他已经处于深度昏迷,我深知,这一次分别无疑是生离死别。第二年早春,我即奉命执行边防建设任务,开赴喀喇昆仑山脉。在昆仑之巅,我既忍受着高原缺氧之苦,又经历了遥遥思父之痛。当我看到三弟诉说家里悲悲戚戚状况的信件,我曾在帐篷内独自掩面流泪。漫漫长夜,高原缺氧折磨得我久久不能入睡,心牵肠挂的自然是昏迷不醒的老爸和含辛茹苦的老妈。除了通过信件、电报,寄去我的思念外,无非是多寄些钱回去,别无他法。好在阿里的地区补助为全国最高。10个月的高原生活是一段肝肠寸断的日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1984年的春节,我过得郁郁寡欢。我预感到父亲生命的烛光即将熄灭,天天留意进出收发室的邮差。是焦急等待,还是着意回避?已经难以说清。我是应该祈祷上帝假以时日延长父亲的寿命,还是应该恳求上苍让父亲的灵魂早日安息?我是应该回老家去作最后的诀别,还是静静地等待噩耗的降临?总之,我惶惶不可终日,处在重重重压之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切虽在预料之中,但当预料突然降临时,仍显得无措手足。春节上班的头一天,当收到“父故速归”的电报,我依然陷入了深深的悲痛之中。一个衰老的生命终结了,一个孱弱的身躯归天了,父亲终于走完了漫漫的人生路,在冥冥的天国安歇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尽管我归心似箭,想和父亲作最后的诀别,但客观情况却不容许。“客观”是什么?是规定,也是缺钱。我探家刚满一年,按照四年一次的规定,是既不能获批,也不能报销路费的。若请事假,捉襟见肘的经济难以承受,作罢又于心不忍。我陷入了进退维谷的悲痛。当时,医院已经搬迁到了库车城,和我住的杏花路银行比邻,天天下班回来,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蒙头假睡,以至于向来凌厉的妻也有点怕了。一天,在汪教导家几个人吃饭时竟一时心动,忍不住动容落泪,感情的脆弱连我自己也始料未及。也就是从那年起,我的双鬓骤添白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哀莫大于父丧,悲莫过于亲离,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祭奠父亲,了却心愿,是我回到老家的首桩大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一下火车,我就在远郊车站大差市买了花圈,怕的是农村的合作社买不到,以至于满车的乘客都以异样的眼光瞧着我。到家后,我草草地扒拉了几口饭便直奔坟地。熟悉的路径几乎不用辨认,南岭头上生产队坟地的第二个新坟里安息着我的父亲。看见那堆新土,我不由悲从中来,摆放好祭品,点燃了香蜡,燃着了花圈和纸钱,我把一瓶52度的西凤酒,一股脑儿地倾洒在墓前。霎时,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醇香,坟地头渍起了一洼酒窝。这时,我的一腔悲情像潮水般汹涌,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任流淌,郁积了太久的情感,一泻无余地宣泄。嚎嚎啕啕的哭泣,酣畅淋漓的倾诉,令我血脉喷涌,仿佛觉得父亲离我很近很近,他似乎看到了我的哭泣,听见了我的倾诉。我似乎有着太多的话要对爸说,有着太多的衷情要对父诉,我背负着无法偿还的孽债,我愧恨交集,无地自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跪拜在父亲的坟头,悔恨、内疚,惭愧、自责,一起涌上心头。我不能原谅自己的疏忽,更不能为自己的无知辩解。有许多该做的,我没做好;有许多是为人子者应尽的,我没有尽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悔恨,耽误了对父亲的治疗。父亲是误服剧毒药物导致的精神昏迷。如果抢救及时,本不该如此。我到家时虽已过去了半个多月,他却依然昏迷不醒。前来看望的乡亲无不低头而来,摇头而去。我们也以为大限将至,没了指望,只有坐等死神降临。尽管搬运一个病势沉疴的老人求医问药绝非易事,但不可宽恕的是,没有让他住院诊治,甚至连鸣犊这样的地段医院也没去过。满脑子想的是准备后事,忽略了一个基本的常识,一个生命的终结有着自身的规律。正如乡人所说,生有时辰,死有八字。万万没有料到的是,父亲以病卧之躯,和死神顽强抗争了一个冬去春又来,长达16个月。期间所遭受的苦痛,难以名状。如若即时施医诊治,即便不能延寿,起码不会如此遭罪。这件事一直拷打着我的良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内疚,我漠视了父亲的痛楚。父亲病重的那些天,我和三弟天天守候,日夜监护,还详细地记录着每日病情的变化。有几天父亲没有排便,我和弟用手指去掏,孝敬之心不可谓不真。可是,一个不经意的疏忽让我悔恨不已。开始几天,家里人来人往,我和弟或跪在炕头,或坐在身边招呼着乡亲,注视着病情。那一天,我清清楚楚地看见,仰卧着的父亲面部现出痛苦的抽搐,嘴角似乎挂着唏嘘的呻吟,持续了两次,稍纵即逝。我甚至来不及分析判断,也来不及探究缘由。第二天换尿布时,发现父亲的双臀压出了两片红红的晕痕。我意识到这是褥疮。凭我在医院的耳濡目染,褥疮对于卧床病人来说是致命的,隔两个小时翻一次身是护理规定。父亲直挺挺地躺着,他动弹不得,又是厨房热炕。我虽在身边,注意力却集中在听脉搏、察呼吸上,翻身的事儿被置于脑后。老人家痛苦的一搐,既是本能的反映,也是求救的信号,竟然被我漠视了。粗心大意,铸成大错。从此,父亲雪上加霜,病上添痛。亡羊补牢,尽管制作了垫圈,却为时已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至今,父亲那痛苦的一搐,仍时常在我的脑际浮现,我的心常隐隐作痛。</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悲痛,父亲人生的最后一程,走得备受折磨。本来善恶报应是人世间的规律。按照这一规律,心地善良又饱经苦难的人理应得到善报。可是,阎王爷却怎么错点生死薄,偏偏让一个遍尝人间苦难的人,未得善终。在一度酷暑、两度寒冬的480多个日日夜夜里,我的老父终日与痛苦为伴。以至于他的一条腿因长期蜷曲而不能伸直,临终入棺时,不得不两人合力下压,才勉强合上棺盖。这是多么揪心的一幕!而伺候一个长期卧床的病人该付出多少辛酸,多少劳累!所有这些,都由我年过七旬的老母独立支撑。身在昆仑山的我每当念起,心如刀绞。我曾捎书劝说,让妈雇人伺候,是舍不得钱,还是不放心?老人家终于没有应允,她一肩独支,夜夜无眠。</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在黄泉路上跌跌撞撞、踉踉跄跄地爬行,眼看只有一步之遥,却难走到尽头。我终于没有弄清,这是上帝对他的恩赐,延以时日,还是对他的惩罚,备受煎熬,让他苦苦挣扎在生死线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愧怍,父亲是孤寂地离开人世的。团圆是人世间最美好的向往。生亦如此,死也亦然。人在弥留之际,更是期盼着团圆。卧榻之侧,子孙相拥,这才叫死亦瞑目。我的父亲却是在孤寂中离去,他是死不瞑目的。他走了,走得悲悲戚戚,留下了永远抚不平的伤痛。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和三弟一个远在西陲新疆,一个驻守西藏边防,闻到丧讯,尽管泪湿衣襟,也难千里奔丧。只能遥望家乡明月,抛下一掬酸楚的泪。听母亲给我述说父亲的往事,我竟忍不住热泪涟涟。临终前,父亲也有过暂短的清醒。他一辈子寡言少语,一声长吁,一声短叹,释放了内心的一切苦楚。听他一声接一声地长吁,妈问:“你都想谁?想不想夏娃?”爸说:“想又能咋,也回不来。”又问:“想不想生生(指三弟)?”爸说;“娃刚回来过,想也白想。”由此看来,爸对三弟借接新兵之机回家探望尚有记忆。再问:“想不想春娃(指大哥)?”爸不语,又一次昏迷过去。春节临近,眼看爸的病情日渐沉重,母亲觉得大事不好,对急于返周至过年的大哥说:“春娃,你不要走。我看你爸不行了。”哥说:“我还得回去待几家客。”执意离去了。也许是命中注定,父亲该孤孤寂寂地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路,他咽气的那刻,是正月初四日(当日立春)的暮黑时分,大约七时左右。身边只有我年迈的母亲和弟媳,还有少不更事的孙女斌莉和孙子荣荣。三个儿子无一在侧。亏得弟媳淑苗前后张罗,隔壁借门板,大场喊人来。第二天上午,到了入殓时分,左等右等还不见周至一家人。主事的隔壁二哥说,回不回来,都按时入殓。堂兄黄鹤亭危困相帮,把父亲的丧事操办得轰轰烈烈、体体面面。对此,我常存感念之心。</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父亲的灵柩停放了七日。听说母亲发了话:不到出殡的一刻,不得钉死棺盖。妈是心存侥幸,期盼着我的归来。我到底让妈失望了。安葬完父亲,借着“三七”祭日,母亲请了几个和尚,做了三日道场,超度亡灵。我慈爱的母亲她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身在天国的父亲定会感知并欣慰着。一世夫妻,一生情缘。人间大爱,至真至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被压抑的情感是需要得到宣泄的。当我跪拜在父亲的坟头时,内心的悲怆和苦痛如江河决堤,滔滔不绝。我的恸哭引来内侄黄春景赶来相劝。一放悲声,尽释满腹压抑和痛楚,顿觉神清气爽,那种一想起父亲,就暗自伤情,独自落泪的心绪轰然冰消雪融。</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军营,再见</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隆冬将临的十一月初,我回到了新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这时,我转业的命令下达了。命令原件为;</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乌鲁木齐军区后勤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1984.10.30</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乌后政干字28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后勤第三十一分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政干令字418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经军区后勤部批准,第十七医院副政治委员黄永毅退出现役转业。</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后勤第31分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部长 李志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政委 王积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1984.11.22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接着,我便名正言顺地进入了“待分配”序列,心安理得地做着搬家的准备。自古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军人的“基本建设”普遍简单,多年来,为方便生活,我曾断断续续地添置了一些家具,家具的式样映衬出我与时俱进的痕迹。在“有个箱子就算家”的年代,大大小小的木箱有几个;在“柜子风”盛行的日子,又添置了大立柜、摞柜、高低柜等,外加两把简易躺椅。如此这般,亦步亦趋地走来,一件件破旧家具像托儿所的玩具一样,从小到大排序,无不打着时代的印记。该搬家了,这些平时不显山露水的物件,一一浮出,鸡肋一样地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但岀于“大迁徙”的需要,只好精兵简政,舍我所爱,轻装行进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逝去的岁月一步一步走过,说不上辛酸,也谈不上艰难,就那么紧紧巴巴的。节制、节俭、有计划,好在那个时代都这样。当时我行政19级,月薪134元。此前更多的时间则徘徊在百十元左右,两人合起来不足200元。上有双亲年老,下有儿女正长,要命的是隔三岔五得探家,经济的困顿毋庸多言。说来惭愧,当兵20余载,存单的积蓄仅2000元。连同按16个月工资计发的一次性转业补助费,也是一个2000元。抵达西安的第一件事是在大差市银行存了10年定期。意思明白不过。我说,这是血本,死都不能动。</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搬家,收拾行李是重头戏。经过精兵简政,没了大部件,收拾起来省事多了。我把所有的衣物、家具一一清点,登记造册。该装箱的装箱,该打包的打包,7个大小不等的木箱囊括我的全部家当。单位又给足了包装板。一切工作都有条不紊地落实。时间有的是,每天干几件。丈母娘看我费力地一人捆绑,想帮也帮不上忙。因为孩子上着学,妻子上着班,家里只有她和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1985年的春节是我在部队的最后一个年。这时的家已经只剩下了铺,还是地铺。除了几床被褥及灶具,其余的全部打了包。如此的日子维持了有两个月。最后的一个春节,我当然特别珍惜,希冀着欢欢乐乐,但离别在即,心态已与往年不可同日而语。当我向库车县的老战友、老首长作别时,心中自有一股难言之隐。准确地说,依依惜别已经袭来。对单位,我则怀着别样的心态,想静观世态炎凉,想看看门前车马稀稠。事实恰恰相反,我多虑了,那点小心眼倒给了我带来了宽慰,来我家拜年的依然成群结队,甚至强于往年。想到的来了,想不到的也来了,况且,我住在杏花路银行,离医院还隔着一段路。请吃请喝排得满满当当,几乎天天面红耳赤而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新疆的最后一个春节,我过得喜气洋洋!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离开部队的人,谁也少不了一顿“滚蛋饭”,我的“最后的晚餐”,同样吃得乐不可支。医院中层以上干部悉数作陪,气氛热烈而活跃。承办的温铁军司务长近乎讨好地对我说:“走了多少人,这是办得最好的一次。”这话我信,他和我的关系我明白。酒是新疆茅台“伊犁特”,菜肴由炊事班长亲自掌厨。那一天,我的兴致颇高,酒逢离别千杯少,人在兴奋的时刻,对酒精的摄入会深不可测,也不知是从哪借来的酒力,来者不拒,喝得一个酣畅淋漓。在酒足饭饱、风卷残云之际,又杀出个程咬金。炊事班长李恒彦带着炊事班战士排队敬酒。尽管我醉意朦胧,宴席的气氛却依然生机盎然。这种场面任谁遇上都会为之动容。这杯酒任谁也不能推脱,七、八个人,又是七、八杯酒。这一天,我究竟喝下多少酒,说不清。反正我是第一次领略了什么叫酩酊大醉,什么是一醉方休。宴席何时结束,我怎样回的家,一概不晓。次日,直到日上三竿方醒。</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过完春节,我就开始做好起程的准备。从确定转业之日起,我就一直告诫自己:离开部队是人生的转折。这个门当初是高高兴兴进来的,如今也要欢欢喜喜地离去。这是因为别离军营,心情复杂,各种矛盾交织,还有利益的碰撞,过多的计较甚或不当的处理都会酿成不可弥补的遗憾。自始至终,我没有额外要求,没给组织添加麻烦,做到高高兴兴走,痛痛快快离。医院当时的政委是高举,我们是同一个团队的战友,他当然不会难为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1985年3月15日,是我离开库车的日子。此前一日,我的行李已全部装车,因银行有行警守卫,满载搬家货物的卡车夜晚停留在县支行。我的一家人也住进了工行招待所。别离之际,心情有着别样的感动。匆忙中,我没有忘记又去了一趟库车大巴扎,蜜一样甜的哈密瓜挑了大半个,还有晶莹剔透的葡萄,让我的儿女再美美地饱餐一顿,以后想吃就难了,吃得儿子直喊肚子胀,临上车还剩下了两牙子,实在吃不动了。上午12时,县支行领导和大部分职工在院子为我们送行。此前这种场面是没有的。医院派出的小汽车和一名护送干部也准时赶到。银行郑应文行长笑嘻嘻地说:“黄永毅,你的排档子(新疆话,即面子)大得很啊!一大一小两辆车,浩浩荡荡!”郑行长是由我团转业的老同志,我的家属在银行工作,他和郑嫂郭云祖大姐没少关照,就连他的儿子郑均平也常常背着我的儿子玩。其时我的心境极好,不由升腾起“春风送我还故乡”的激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要离开新疆了,原准备途经乌市,再一次告别乌鲁木齐。可听说乌鲁木齐火车站的军运检查特别严格,遂改走吐鲁番。谁知吐鲁番也一样麻烦,开箱验货是规定,好说歹说改作抽查。幸好只有一桶清油被冠以“污染品”剔出了箱外,改作随身携带。能够顺利乘车,得感谢驾驶员王安信和政治处陪送的王干事,为了能买到第二天的火车票,不至于一家人滞留车站,他俩冒着严寒,站了大半宿的队,终于如愿以偿。次日,我们全家人乘上了东去的列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火车离开吐鲁番火车站的时间是1985年3月17日12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新疆,再见!</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待续)</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