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那年,我们省的专业学会通知,8月初在黄山市参加全国专业交流会。以往的年会都在省内开:北方的初冬,轮值的城市,规范的程序 。</p><p class="ql-block"> 8月适逢假期,会后可以旅游,虽然南方高温有点恐怖。黄山我游过,可以忽略;但黄山市周边徽式印记的美景不能错过。</p><p class="ql-block"> 现在想想,高温炙烤与人潮麇集一搅和,所谓著名旅游城市就是催化剂,多半生成一种苦不堪言的折腾。九十年代末的某些窘迫,体现得很实在。</p><p class="ql-block"> 入住的房间狭促不隔音,隔壁穿拖鞋行走声都隐隐听到。我放下行李就出门,冒着酷暑穿街走巷,想寻找条件好一些的旅馆,自费住宿。得到的答复都是“客满”,只好作罢。</p><p class="ql-block"> 回来后,给我开门的竟是老赵,一位来自某市的老师。因为每次年会都见面,便认识了,但和他同住一个房间还是第一次。</p><p class="ql-block"> 老赵爱交往,有学问,能言善辩,长得有点儿像喜剧演员严顺开。每次年会就餐,总有他声情并茂的言谈佐料。</p><p class="ql-block"> 会场是个有浓重岁月感的礼堂,空间足够大,但只在主席台下的两侧各有一个柜式空调,对付会场内的磅礴热浪是杯水车薪。</p><p class="ql-block"> 时间尚早,礼堂外就站满人。与会者冒着高温提前等候入场,重要原因是想占座,前几排位置凉快些。</p><p class="ql-block"> 里面负责开门的那位胖叔,意识到自己的安全隐患,门一打开,即以不相称于身体的敏捷,嗖嗖几个小碎步闪到门后,裹着热浪的人群便一拥而入。</p><p class="ql-block"> 晚餐时老赵说餐厅太热,提议回房间喝点儿啤酒,边聊边吃。他有条不紊地把会议提供的饭菜打包,让我去买啤酒 ,“你找过旅馆,哪儿有商业网点肯定有印象。”</p><p class="ql-block"> 我买回啤酒,老赵已经把吃的东西摆好,坐在床上,背靠板墙,若有所思。</p><p class="ql-block"> 老赵不是“边聊边吃”,而是先吃后聊。这两个环节,都让我感到生活充满了乐趣,也确信肠胃需求是第一位的,跟学问关系不大。</p><p class="ql-block"> 老赵吃得出神入化。那情景,在以后的日子里,常常浮现 在我眼前:右手轻扶酒杯,左手(他是左撇子)拿着竹筷;目光在菜品上搜寻,筷子在盘中灵活拨动、挑拣;滴在衣襟上的汤渍,象征性地用手一抹;鱼、肉、芹菜、花生米等,因肴质不同,咀嚼声也抑扬顿挫,间有咕咚咕咚的豪饮声。我想,这些声音组合,如果放大几十倍,会有什么音响效果呢?</p><p class="ql-block"> 一阵进食后,老赵放下筷子,抬起头,用深邃的目光看我一眼,思维瞬间切换到美学世界。</p><p class="ql-block"> 他从柏拉图说起,到黑格尔,到别林斯基和车尔尼雪夫斯基,再到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把这些大师们的美学思想作了高度概括和点评。</p><p class="ql-block"> 我插话说,我要是有你这样洪亮的声音就好了。老赵说那是他经常在阶梯教室搞讲座吼出来的。</p><p class="ql-block"> 他指了指我的筷子说:“你可以边听边吃,刚才你没怎么吃。”接着,把话题拉到审美心理学。</p><p class="ql-block"> 忽然,他停下来,有点儿疑惑地问我:“你怎么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呢?”我恍然醒悟,犹豫了一下,对他说 :“你的嘴边沾着一个大米粒。”</p><p class="ql-block"> 老赵可能有点醉意,躺下挺早的。我洗漱后也躺下。忽然,隔壁传来录音机播放的歌曲 ——《外婆的澎湖湾》—— 没错,就是原声版 :电吉他珠落玉盘的前奏,轻柔地引出潘安邦泉水般的歌声。顷刻间,我便跃入这股清流,感受天与海之间的宁静和清雅。</p><p class="ql-block"> 这首饱含大陆人对澎湖湾全部想象的校园歌曲,不仅使阿里山有了海蓝蓝的烘托,也使外婆成为标志性的亲情符号。我甚至感觉后来的“外婆家餐饮集团”和电影《摇啊摇,摇到外婆桥》的命名,都有对这首歌碰瓷的嫌疑。</p><p class="ql-block"> 这首歌是叶佳修(台湾校园歌曲奠基人)为潘安邦量体打造的作品。潘安邦一唱,便让这首歌的原生态存盘了,词曲韵律不可有些许变动,否则就失去原汁原味。外婆和姥姥是同义词,后者的称呼可能更广泛,但在澎湖湾成为传奇的只能是外婆。天下的人、事、物,有时就是这样的不可替代,哪怕是名称;强行替代,必定变形。</p><p class="ql-block"> 老赵坐起身来,轻声问我:“你能睡着?”我说:“听听吧,时间还早。”他叹口气,躺下了。</p><p class="ql-block"> 隔壁的播放好像很有目的性,整体播放两遍后,再反复播放这几句 :</p><p class="ql-block">“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怀想,也是黄昏的沙滩上,有着脚印两对半。那是外婆拄着杖,将我手轻轻挽,踩着薄暮走向余晖暖暖的澎湖湾。”</p><p class="ql-block"> 最清晰的脚印,一定是在最柔软的地方。沙滩上的两对半脚印,应该是歌手金色的童年回忆。它一般是生命最初的向往或感动,石刻一般,很难消逝。 </p><p class="ql-block"> 童年不复杂,认知不掺假。珍惜童年的脚印就是珍惜人生的纯真,从而可以有意无意地削弱虚假的印迹。</p><p class="ql-block"> 从矮墙上的幻想,到海滩上的脚印,青春化作皱纹刻在脸上,真诚化作青春刻在心上。澎湖湾的外婆魅力就在这里。我相信这位年轻老人的串串笑语,一定在宇宙的某个角落有永久的回音。当然,在时光老人面前,没有人不是孩子。资格再老的人,面对时光抖机灵,依旧是孩子气。</p><p class="ql-block"> 外婆已是“拄着杖”的年纪了,却依旧“将我手轻轻挽”,以笑语串起亲情的浪漫。在我看来,这个呵护外孙的行为艺术,还有更深层次的母爱内涵,即对女儿生育巨痛的亲身体验和心理抚慰。这种意识可能在自己的女儿出生那一刻就锁定了。儿媳当然同属此列,但婆媳感情无法跟血脉相连的母女亲情攀比,等儿媳自己生下女儿就会悟透。我想,这可能是“外婆”在歌曲中完胜“奶奶”的社会心理原因。</p><p class="ql-block"> 隔壁又在反复播放结尾几句 :</p><p class="ql-block">“阳光,沙滩,海浪,仙人掌,还有一位老船长……”</p><p class="ql-block"> 阳光给人温暖,沙滩给人坦荡,海浪给人婉约,仙人掌给人自信,老船长给人联想。这老船长啥模样呢?像《老人与海》中的主人公吗?海明威塑造的那个硬汉形象,是反衬游泳池中战恶浪的聪明人的最佳典型。</p><p class="ql-block"> 老船长一定是个有故事的人。他一网一网的故事,未必跟外婆一串一串的脚印没有情感的关联。果真如此,外婆的气韵就更加温馨神秘了。</p><p class="ql-block"> “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其实,等于有椰林了。空阔与纯色,更容易让某个情结在意象中快闪。比如一条老街,一所房子,或一片海湾…… 。刻意想忘掉的东西,往往有野草般的生命力。</p><p class="ql-block"> 老赵再次起身,开灯,啪啪啪连拍墙板几下,很有力度。我估计隔壁的隔壁的隔壁,也会听到。</p><p class="ql-block"> 乐曲声戛然而止。隔了几秒钟,传回用手指轻扣墙板的声音 :哒,哒,哒。老赵刚想说什么,我示意别出声。因为这声音明显是在表达“很、抱、歉”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晚餐后,刚回到房间就有人敲门。老赵立刻用乡音元素很浓的普通话喊道:“哪位涅?请进!”</p><p class="ql-block">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一位年轻姑娘,穿淡紫色连衣裙,黑发随意盘在头顶,双手捧着半个西瓜。</p><p class="ql-block"> 她轻盈地走进来,嫣然一笑 :“不好意思,二位老师,昨晚打扰你们,我来道歉了。”随手把西瓜放在桌上。</p><p class="ql-block"> “您太客气啦,打什么扰。”老赵笑嘻嘻的,随手拖过方凳,请姑娘坐。</p><p class="ql-block"> 为方便和客人对面交谈,老赵坐到我的床边,我便坐到老赵的床边。姑娘转过头,扫了一眼墙板,对我笑了笑,调侃说:“你的手还疼吗?”我一时语塞,便转移话题:“你为什么反复播放那首歌呢?”</p><p class="ql-block"> 姑娘说自己是浙江人,姓李。反复播放《外婆的澎湖湾》,除了喜欢听,也是备课的需要。</p><p class="ql-block"> 老赵有点吃惊 :“你是音乐老师啊,那怎么来参加我们的专业会议?”</p><p class="ql-block"> 小李说教音乐是兼职,开学要举行音乐欣赏公开课,她选定《外婆的澎湖湾》作教材,很想顺便听听我们对这首歌的理解。</p><p class="ql-block"> 没等我们开口,她对老赵说,昨晚隔着墙板聆听了您的美学课,深受启发,从而能猜到您的音乐观点。现在想听一听这位老师的见解。</p><p class="ql-block"> 我扼要地对歌词作了自己的解读。</p><p class="ql-block"> 她听完后问我:“你的观点我可以用吗?”</p><p class="ql-block"> “当然可以,仅供参考。”</p><p class="ql-block"> 会议结束那天,午餐就自理了。老赵去了火车站。我直奔会场对面的饭店,点了著名的臭鳜鱼和毛豆腐,耐心排号等候。 </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等到鱼端上来,一眼发现是黄鱼!领班核对后,确认是服务员送错了饭桌。我没时间再等,下午要赶开往宏村的车,退完餐费就回住处收拾行李。</p><p class="ql-block"> 小李来和我们道别,请我转达对老赵的问候;说那天问我手拍疼了没有,只是开玩笑,她一切清楚。</p><p class="ql-block"> 我心不在焉地笑笑,脑子已经完全开启旅游模式。宏村仙境,白墙青瓦的徽式建筑,水墨画里的村庄,酒旗风里的古镇,像影片预告的片花向我飘来。这一次,再不能错过最具特色的徽州臭鳜鱼了。</p><p class="ql-block"> 小李问我怎么不说话,我说,你的音乐公开课一定会成功,因为你已经把《外婆的澎湖湾》播放得清新脱俗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