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

大江东去

那 双 眼 睛

提前三分钟到教室门口，酝酿好饱满的情绪，铃声一响，精神抖擞地踏上讲台，师生问好后，微笑着用温暖的目光从每个孩子的脸上扫过，这是我多年的习惯。

我很痴迷也很享受这个时刻。阳光般和煦的目光携着我内心的炽热和爱怜，照射在每个孩子的脸上，短短的一瞬，传输了我的问候、安慰和鼓励。投桃报李，孩子们也用晨曦般清纯的目光回应着，目光里饱含着尊重、自信和热情，我沐浴在几十双目光的交汇点，仿佛置身于冬天的暖墙根，舒坦得心头只打激灵。

孩子的目光里永远是纤尘不染，清纯得像秋天山涧里的山泉，澄澈碧透，天光云影徘徊其中，那种清澈就像天堂里的圣水，把成人心头的浮躁、疲惫和慵懒涤荡得荡然无存。一双双毛茸茸的眼睛忽闪忽闪着，多像夏夜晴空中闪烁的星星，安详静谧，渲染着教室里和谐温馨的氛围。目光的碰撞处，飞溅着默契的火花，讲课的激情顿时被点燃，心里莫名的激动，思维异常的活跃缜密，舌尖出奇的灵巧，思如泉涌，语如珠玑，引导恰到好处，点拨精当妙绝，做老师的成就感和自豪感油然而生。

然而最近，我的目光扫射到教室最后一排的角落时，惶恐而胆怯地一闪而过，不敢在那停留，不敢与那双眼睛对视，心里隐隐地疼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圆圆的，大大的，茸茸的，但沉淀在眸子深处的不是纯净、自信和乐观，而是一种谄媚、茫然和痛苦。这不是孩子眼中该有的内容，眼睛的背后隐藏着无可奈何的哀怨和成人才有的沧桑。

发现这双眼睛，是一次偶然。课堂上，我发现教室后面的角落里新转来一名学生，正襟危坐，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目不转睛，专注地盯着我。

我心中一震，这是一名认真的学生，随即叫他回答问题，谁知连喊几声，他就像一尊雕塑一样，保持着不变的姿势和神态，一动不动，我有些惊愕。他的同桌抿着嘴直笑，最后用肘子捅了捅他，他打了个激灵，不知所措，教室里一片哄堂大笑，这时他才清醒过来，诚惶诚恐站起，羞赧的脸红得像成熟的山杏，嗫嚅着说不出话来，眼睛无助而羞怯地望着我，充满了愧疚、歉意和讨好。原来他有睁大眼睛梦周公的特异功能，从教近二十年，我还是第一次发现这样的另类学生，苦笑不得的我强压怒气，戏谑着说:“目似瞑，意暇甚……乃悟前狼假寐。”我的话惹得其他的同学笑得前合后仰，他的脸由红变白，由白变黄，圆圆的大眼睛乞求地望着我。第二天上课，我叫他朗读《氓》这首诗，他憨笑着慢悠悠地站起，结结巴巴地读道：“蚊（氓）子（之）虫（蚩）虫(蚩)……”全班的学生差点笑岔了气，我也忍俊不禁。笑声中，我给全班同学讲了个笑话：“清朝年间，有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也想求取功名，结果在考场上一道题都不会做，他灵机一动，在试卷上写上‘我是李鸿章大人的亲妻（戚）’，主考官一看，苦笑不得，在卷子上批示‘我不敢娶（取）’。”讲完后，在同学们的哄笑中我郑重其事地强调：“一定要读准字音，否则，会出大笑话。”

下课后，我把他叫到办公室，望着他稚气的脸庞上那双忧郁的大眼睛，惩前毖后地给他讲学习的方法和一些大道理。谁知，他幽幽地说：“老师，我从小就不爱学习，底子太薄，基础太差，确实学不进去，其实我很爱做一些手工活，也做得不错。但村子里年年都出好几个大学生，爸爸妈妈也希望我能考上重点大学，她们黑水汗流，从嘴里扽下钱来交择校费供我上高中，我啥都不知道，老师和学校都不欢迎我，我已经转了三个学校了。课堂上，我虽然什么都听不懂，什么都听不进去，但我强迫自己要坐得端端正正，眼睛要睁得圆圆大大，态度要恭恭敬敬。四十五分钟，我如坐针毡，老师所讲，云里雾里，我好像在听天书，但我要装作认真听讲的样子来，老师的每一次提问，都让我提心吊胆，回答不上问题，经常被老师批评同学耻笑，有时候，便不知不觉昏昏欲睡，即使睡着了，也不敢闭上眼睛。为了父母，我要把这三年坚持坐下来。老师，求求您以后别再提问我了，课堂上我一定遵纪守规，绝不捣乱。”

他的话像重锤一样撞击着我的内心，我的心里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难受，我无法设身处地想象他在每一节课上的感受，我不敢揣摩他内心深处的压抑和痛苦，我不知道他稚嫩的双肩是如何承担着如此沉重的期望和压力，我不敢估量他幼小的心灵到底有多大的承载力，我不知道这样的学生还有多少。

我心中的悲哀在那一刻潜滋暗长，悲悯地注视着他的双眼，那双眼睛里是深不见底的无着和迷惘，夹杂着深沉的悲伤和哀怨，闪烁着对老师的谄媚和讨好。

从那双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农村一双父母那憨厚沧桑的面容，粗糙皲裂的老手，慈爱期待的眼神，我能想象到他们在梦寐中做着儿子金榜题名、光耀门楣的梦。从那双眼睛里，我似乎看到了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悲壮。

凝视那双眼睛，我的心被揪得发痛，这哪是孩子的眼睛啊？我以后将如何直面这双眼睛？我有什么办法才能还你一双清纯的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