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闲下来的时候,我会独自一人爬到楼顶,观滚滚东去的淮水,看冬日天空上飘着的白云。有的云很小,像我儿时为了求学,赤脚走在雪地上的脚印。飘来的风,是我踏雪的声音。</p> <p class="ql-block"> 八岁那年,我在村庄用枯藤写着大人的名字。这些名字是爸爸让我照工分本学的,小时候,我很傻,于是把学写工分本上社员的名字当作一种玩,田间、地头、沙滩,白天写,晚上写,甚至睡觉时用手指在肚皮上写,感觉很好玩。其实这都是爸爸的阴谋和圈套。</p> <p class="ql-block"> 有一天,那个身材高挑、扎着两根长辫子的徐老师放学路过这里,她用手指着泡桐树下那片大人的名字问,这是你写的吗?我点点头。小孩,你是谁家的?你家大人呢?我爸爸到翻沙地干活去了,我妈犯病了,在床上呢。你上学了吗?没有。你为什么不上学?我不知道,我一边说,一边从沙土地上站起来,拍打膝盖上的沙土,低着头向家走去。</p> <p class="ql-block"> 后来,徐老师找到我的爸爸,对我爸说,你家这孩子不上学可惜了,没上过一天学能写这么多社员名字,将来必有出息。在徐老师的帮助下,父亲找到了校长和大队书记。一米八的红脸汉子,为了能让自已的孩子上学,用他从不给人下跪的膝盖,换来了儿子的免费入学。</p> <p class="ql-block"> 话讲到这,我想说一说淮河。不错,淮河是我们的母亲河,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她并没有给我们带来醇美的乳汁,有的只是痛苦、灾难、贫穷和落后。这里有一个像猛虎一样的字眼——行洪区!由于连年的洪灾,这里近万亩平原,成了沙漠,有的厚度达两米之多。飞沙地里的庄稼,大风用手轻轻一挠,根就裸露了,不是被烈日晒死,就是被严寒冻死。土地上的庄稼,无法生存,这与农民断了气血没有什么区别。于是,我的父老乡亲,与洪水决战,在刺骨的寒风中与沙魔拼杀,向沙魔要粮,让孩子们能坐在宽敞明亮的学堂。因此,对于那些没钱上学的小伙伴,尤其那些女孩子,我算是幸运的。为了这来之不易的求学机会,我倍加珍惜。我每天把猪喂好,锅碗洗好,地扫好,然后背着妹妹去上学。</p> <p class="ql-block"> 那是一个冬天,北风呼叫着,姑姑来我家。她看着我跺脚取暖,又看了看我脚上的鞋,一把将我抱在怀里,不停地擦着眼泪。彼时,我只有一双鞋,从春穿到夏,从秋穿到冬,前面露“蒜瓣”,后面露“鸭蛋”。我依然穿着它,走在乡村小道,走在求学的路上。</p><p class="ql-block"> 姑姑回家后,迅速为我做了一双棉鞋,打发姑父送到我家。姑姑离我家较远,那时又没有自行车,姑父天不亮就往我家赶。那日,天空飘着雪花,直到中午他才赶到。大雪依然纷纷扬扬地飘着,姑父像个雪人,耳朵冻得通红,青一块紫一块,脸冻的发青,连手脚也几乎失去知觉了。姑父放下粪箕,搓了搓手,拿出一个麻袋片包裹的东西,除去上面的雪花,一双棉鞋露了出来,黑鞋面,白里子,新棉花。姑父喊我过去试试,我高兴地跑了过去,姑父蹲在那里,我两手扶着姑父的肩,他一只一只为我将鞋穿上。姑父说,你穿上感觉怎么样?正好,我小声地回答。</p> <p class="ql-block"> 他从腰里掏出旱烟袋,按上一锅烟,然后拿出火刀,火石,火媒子,用力好一阵敲打,火星在他胸前乱飞,火星燃着了火媒。他坐在小板凳上,一边抽着他的旱烟,一边想着什么。他用烟斗指着我的脚说,乖乖,这是你姑姑连天加夜赶出来的,手冻的连拿针都拿不住了,你上学可要好好用心啊!那时,我词语很少,像捣蒜头似的一个劲地点头。</p><p class="ql-block"> 太阳终于给脸了。冬日暖阳,洒在乡村的雪上,洒在我上学的路途。雪开始融化了,融化成一片一片汪洋。</p> <p class="ql-block"> 中午放学,同学们,陆陆续续都回家了,只剩下我和妹妹,望着眼前的回家的路,我发起愁来。走,恐怕还没等到家,棉鞋就湿了,明天又穿什么?妹妹在哭,嘴里不停喊着:哥,我饿了,我们回家吧。看着妹妹冻的红萝卜一样的小手,我背过脸去,抹着我那没有出息的泪水。我咬咬牙,将棉鞋脱掉,塞进疯娘为我缝制的书包,转过身对妹妹说,别哭了,哥背你回家。我蹲下来,妹妹趴在我的肩上,我眼一闭,赤脚向雪地里走去。妹妹说,哥,你不怕冷吗?不怕。雪是暖的,地上有火,不冷,我的声音有点颤抖。到了家后面的柴垛,为了不让爸爸和娘知道,我用柴禾擦去脚上的泥水,将鞋重新穿好,妹妹看着我说,哥,你不是说雪是暖的,地上有火吗?穿鞋干嘛?我狠狠地瞪了妹妹一眼,用手指着妹妹说,这事你不要跟爸爸和娘讲,如果你讲,从今往后我就不背你了,妹妹看着我,两手攥着小拳头往棉袄袖里缩了缩,又缩了缩,一副可怜巴巴欲哭的样子。回到家,爸爸扛着锨也从翻沙地回来了。爸爸问,你的棉鞋怎么没湿?我挑好路走的。我一边说,一边看着妹妹,她也就不吭声了。</p> <p class="ql-block"> 吃过中饭,挂在枣树上的上工铃响了,父亲与社员们有的扛着铁镐,有的扛着铁锹,说着笑着向翻沙地走去。沙魔,是的,沙魔。沙魔变良田,那是大人们的事。我将锅碗洗刷,地扫干净,脱掉棉鞋,装进书包,背着妹妹赤脚向学校走去。到了学校,我用破布将脚擦干净,穿上棉鞋,那是何等的温暖啊!小学的冬天,就这样一年一年不知怎么就过来了。</p> <p class="ql-block"> 中学时,似乎冬天也在升级,天更冷,雪更大,路更长。雪依然是冰雪,水依然是冰水,脚依然是脚,脚长大了,上面有许多冬天的符号。因没有胶鞋,我只能赤脚在雪地上奔跑。此时,有人说,这孩子真傻,赤巴大脚在雪地跑,那脚难道不是脚吗?也有人说,你们看这孩子多勇敢,总之,说啥的都有。我只能把它当作另一种雪的声音。如果说星星是天空的孩子,那么我就是大地的孩子。我穿着蓝色的棉袄,在雪与水的世界里奔跑,像一个蓝色的精灵,雪地上的火焰。生命里飞扬的旗帜,五彩缤纷,没有寒冷,这是我一个人用踏雪声音向春天的黎明挺进……</p> <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到一个城市打拼,举目无亲,仿佛是从乡下移植到城市的一棵卑微的树。面对鄙视的目光,面对欺凌和屈辱以及“乡下人“这个标签,白天,在别人的指缝间寻找属于自己空间;夜晚,望着月亮里的故乡。因此,每片树叶都是一个故事,都充满着伤痕和不让别人看到的泪水……</p><p class="ql-block"> 我经营的是烟酒饮料,比搬运工还搬运工。每天,对,每天!早上五点多起床,每天与最后一颗星交谈。然后拜访几百个客户,从他们手里取得订单。再像蚂蚁一样将订单上的货,搬上机动三轮车,把一个客户一个客户的商品搬运到门市,堆放整齐,直到客户满意为止。</p> <p class="ql-block"> 送啤酒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特别是那些在二楼或三楼上的经营户。啤酒这玩意,你不仅要将它拎到二楼或三楼,你还必须要将啤酒筐拎下来。一天200多箱。一上一下就是好几百件。累狠了就躺在淮河大堤的草坡上,一包花生米,啤酒现成的,诗兴来了还可以写诗。看到鸟写鸟,蝴蝶飞来写蝴蝶,当然也写播种浪花和涟漪的淮河。总之看啥写啥,彼时,我有一种疲倦被诗搬走的感觉。我像一头推磨的驴,转来转去区域就这么大。然而,当写出自认为是好的诗句,恍若诗歌里有一种奇特的力量。那时,一手可拎两箱啤酒,30箱啤酒上楼,30套箱瓶下楼。到仓库在将筐卸下来,堆好。再将车装满,仍不觉得累。可是,过不了几天那些诗就交给大风发表了。望着风中飞翔的诗稿,悠哉乐哉。但不管怎样,诗要写,活还必须要干。啤酒没有腿,气足了炸两下子。也许阿Q精神用在此时是比较恰当的。我开始写歌,用诗与歌来减轻繁重的体力劳动。于是一首《经历的风雨都成了故事》歌词诞生了。“走过多少条路/才知道人生崎岖/涉过多少道水/才知道风高浪急/积攒多少勇气/血液里才有内力/迎接多少挑战/才知道生命的真谛/经历的风雨都成了故事/拥抱我们故事中的自己/所有希望凝聚成了歌曲/歌唱我们拼到感动自己……”从此,面对崭新的太阳,搬运里有诗有歌,它们温暖着我,在一种特殊的光里,“累”字,也会躲闪的!</p> <p class="ql-block"> 其实,贫穷是最廉价的。可是,你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和挫折,甚至流血流汗,将会成为一种特殊的桥梁。走过去,蓦然发现,它已颠覆了你的认知。就像雪花,人们总以为它是寒冷的。但是,对我而言,每朵雪花都是温暖的!它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精灵。在漫长的人生旅途,我阅读它,感受它,用血液融化它。于是,雪花在我的身体里涌起了一股股巨大的内力!成为我生命里美丽的风景。</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刘文书,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皖风文学》杂志主编。</p><p class="ql-block">诗歌作品散见于《诗刊》《诗歌月刊》《安徽文学》《新安晚报》《中国企业报》《中国青年报》等,出版诗集《寻找生命的版本》。由我作词的歌曲《思念是笼中鸟》发行后百万人翻唱。《经历的风雨都成了故事》这首歌被安徽皖酒集团采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