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家乡,父辈们都有一个煮罐罐茶的习惯,这也是我对祖父最深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清晨火盆上的火烧得正旺,祖父将一把粗叶茶捏得蹦蹦作响,然后将碎茶娴熟地放进“挤眼儿”的小陶罐里,顿时茶沫鼓起,溢出茶罐的茶水在火盆里滋滋作响。而靠在三角壶架边的半个青稞面贴锅儿已经烤到泛黄……</p><p class="ql-block"> 儿时的我大多会在这样情境中睁开眼睛,冬日的早晨冷得让我裹着被子不想起床。就在祖父将熬得殷红的浓茶倒入烙有碎花儿的小茶盅里,再抖点盐,就着烤好的半个馍吃得津津有味时。我会禁不住馍香的诱惑一骨碌爬起来,脸都不洗便跟着祖父一起吃,好在我的牙齿硬棒,一层层只剥烤黄的“黄黄儿”,对于茶,却是很少喝的,因为祖父怕小孩子喝上瘾。</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祖父家养了一头毛驴,每年都会生一匹小骡驹。在三叔上新疆打工的那些年,我和弟弟便成了小毛驴的最好伙伴,二月初的驮粪盼着回家路上骑驴,四五月份牵驴去路边河滩,看着软乎乎的驴嘴将青草吃得噌噌响能把自己馋得咽口水。然后等着毛驴身上的老毛退掉、等到肚子里的小骡驹出生好像就成了我们的生活目标。记得那年暑假,弟兄俩将祖父钉在房背坡上的毛驴偷偷拔下缰绳木橛子,骑上打算去翻过上颌岘去生地湾,结果吃得光溜溜的那家伙上坡时突然来个360的急转弯,将我狠狠从背上摔了下来,右脸磕在了石头上,顿时脑袋嗡嗡,鲜血直流,弟弟被吓坏,我故作镇定,抓起地上的绵绵土使劲往脸上涂,心里默念“绵绵土,绵绵土,阿达儿烂了阿达儿补!……”可是补了好久终归还是没补住,呵呵,至今留着这个疤痕。</p><p class="ql-block"> 冬日的月光下,很多次跟着祖父到沟外面的大谷庄去找这淘气的毛驴母子。或许因为祖父家的毛驴像我们小时候一样,待在山沟里没伙伴很着急,所以冬天不再钉橛子的时候经常跑到沟外去找驴朋驴友。记得有一次,我和祖父在大谷庄里几家养驴的农户家挨个找完没找到,最后打听到有人发现在快天黑时好像在坟地那边听到过毛驴铃子的声响。顺着方向我和祖父来到那块坟地旁的山头,月光皎洁,但是灰色的毛驴在冬日的坟地里就像披上了隐身衣,而且一动不动的情况下也没有了铃声。祖父远远抡起一块石子飞了下去,铃儿终于响叮当。我们算是把俩家伙找到了,骑在驴背上的我有点开心也有点冷当然还有点怕,祖父跟在后面抽着旱烟,嘴里也不忘对毛驴骂骂咧咧一番。</p><p class="ql-block"> 赶驴回家后的夜晚,祖父也总是喝一罐解乏的茶,而我早将冻僵的身子包在被窝,感受着土炕上的温暖,慢慢睡着,也不知道祖父的火盆什么时候抬下了炕沿儿。</p> <p class="ql-block"> 留在记忆中的许多关于祖父的往事,现在想起来都是甜甜的回忆:捉蚂蚱、拾草莓、抓兔子……但无论什么回忆,都离不开祖父喝茶的影子。</p><p class="ql-block"> 2003年中考结束,我如愿以偿收到了临洮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喜忧交加的日子,全家人为了学费东奔西跑,最后从各位亲戚那里七拼八凑加上世行贷款算是在出发报到的前一晚凑够了学费。至今记得祖父当时那句满含幸福感的话——等以后当老师领工资了就给爷称一斤茶喝昂!</p><p class="ql-block"> 祖父笑呵呵地说,我也不好意意思地笑了,也似乎已经看到了自己五年后的样子,看到了自己领到手的沉沉的工资,看到了祖父喝着我称的茶满脸开心的样子……</p> <p class="ql-block"> 可是,命运就是让人事与愿违。2006年我在即将毕业上岗之际被重病击倒,不幸的是一辈子非常健康的祖父最后被糖尿病缠住了身子,辗转几家医院终究还是日渐消瘦。</p><p class="ql-block"> 那一年,我没有上岗,当然没了称茶的机会。炎热的假期,父母和叔母全家人一起下地时我和祖父便成了家里的一老一小看门人。蹲坐在门口的大白杨边的墙角处成了相互关照的“病友”,互相提醒吃药的“护士”,他总是天亮等不到天黑,天黑又等不到天亮,一天吃很多次却越吃越瘦,摸着他干瘦如柴的腿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p><p class="ql-block">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在那段时间会心急心慌到坐卧不宁,不由自己地趴在炕上嚎啕大哭,脑袋嗡嗡响……祖父会颤颤巍巍来到炕头边,嘴里简简单单一句话“我的娃,你再别哭了,攒劲劲儿滴,病慢慢儿就好了……”</p> <p class="ql-block"> 就这样,祖父在2007年的秋天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在那片黄土地上忙碌了一辈子,最后也落叶归根静静躺进了故乡的黄土深处。</p><p class="ql-block"> 我家和三叔家隔着一堵墙,祖父去世前的那几天家人和邻居们都在守着,唯独不让我过去看,大家都说我的身体也很虚弱不便去看。就在祖父去世那晚,隔着墙我听到大家忙忙碌碌抬柜子的声音,听到了全家人哭成一团的声音,而我终究没能过去看老人家最后一眼,一个人在我家静静地哭,心里一阵阵地疼,一年多爷俩作伴养病的日子也就那样结束了,最后留给我的就是拖着病体在雪地里为祖父搭上了引魂幡。</p> <p class="ql-block"> 至此,我便永远欠下了祖父的那一斤茶,用自己工资称来的一斤茶。</p><p class="ql-block"> 2008年9月,我在第三次过独木桥式的招考中终于如愿登上三尺讲台,拿到第一个月706元的工资后我在崖寺小学的院里独坐发呆,那个周六的太阳暖暖的,就像我和祖父晒在大树边土墙下的太阳一样,我的鼻子发酸,心口扯得极疼……称茶的工资来了,喝茶的祖父却走了……</p> <p class="ql-block"> 人生真的就是这样——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作家毕淑敏在《孝心无价》里写到:</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我相信每一个赤诚忠厚的孩子,都曾在心底向父母许下“孝”的宏愿,相信来日方长,相信水到渠成,相信自己必有功成名就衣锦还乡的那一天,可以从容尽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可惜人们忘了,忘了时间的残酷,忘了人生的短暂,忘了世上有永远无法报答的恩情,忘了生命本身有不堪一击的脆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color:rgb(176, 79, 187);"> ……</span></p><p class="ql-block"> 时隔多年,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去坟头和三叔以及弟弟们坐一坐。而我心里最为愧疚的还是茶的遗憾。</p><p class="ql-block"> 爷爷,您的娃这辈子永远欠着您的一斤茶!</p> 董得少 寒衣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