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 傅 抱 石 画 展

张智海

一个主题为“大化惊高风”的傅抱石作品展，眼下正在武汉美术馆展出。作品展主要是画作，山水画27件，人物画25件；还有少量速写画稿、著述手稿和篆刻印章，故称之为画展亦不为错。

傅抱石（1904—1965），江西新余人，杰出的中国画艺术大家，新金陵画派领军人物。傅抱石一生挚爱祖国，致力于中国画的守正创新，以传统艺术服务社会，他虽然只活了61岁，却给世人留下了近3000件画作，其中不少绝世精品。武汉美术馆展出傅抱石画作，不仅弘扬优秀民族传统文化，也为武汉市民近距离认识了解傅抱石，提供了难得机遇。

解放初期，我读小学时就闻大画家傅抱石之名，而后来看了1959年他和关山月（1912—2000，岭南画派宗师）在人民大会堂联袂创作《江山如此多娇》的介绍和照片，更是让人惊叹钦佩不已。举世无双的《江山如此多娇》巨幅国画，宽9米，高6.5米，是神圣的人民大会堂里最为气派的画作，且由开国领袖毛主席亲笔题款（这也是毛主席一生中唯一的为绘画题字），轰动一时传为美谈，从而奠定了傅、关二人在画界的大师级地位。（相关图片源于网络）

气势磅礴的旷世杰作《江山如此多娇》，悬挂于人民大会堂自北门去往大宴会厅必经通道（门厅）的墙上。

1959年7至9月，傅抱石和关山月在人民大会堂创作《江山如此多娇》现场工作照。时年傅抱石（上图左）55岁，关山月47岁。令人惋惜的是，六年后的1965年9月29日，傅抱石因脑溢血于家中辞世。

武汉美术馆是国家重点美术馆，也是一幢优秀历史建筑，我每次来这里，都有一种厚重的历史感。其前身，最初是建于1930年的金城银行，1938年日军占领武汉一度将之作为司令部，解放后1957年变身少儿图书馆，新世纪初，市政府投资改造成为艺术殿堂。今天是9月19日，再过两天就是中秋节，烈日炎炎热浪滚滚（高温36℃），街头行人稀少；哪怕天气再热，也挡不住我虔心来看傅抱石画展的热情和兴致。

画展主题“大化惊高风”，作何解？据馆方资料，“大化”见于傅抱石旧时篆刻“踪迹大化”印章，是为演进变化之意；“惊高风”引自傅抱石画作《满身苍翠惊高风》，该画名源自明末清初著名画家石涛（1642—1708）的作品题跋。大化惊高风，概括了傅抱石通古融今，对中国画艺术的传承、发展和创新，体现了傅抱石深厚学养和创作实践的意与古会，心与贤知，境与景合；而这也正是此次画展三个展厅画作分布的依归。

傅抱石先生的高尚人品和艺术成就，一向为我敬慕景仰，今来观其画展，实乃三生有幸。徜徉在大师的遗作之中，看着一幅幅带有岁月沧桑的画作真迹，思忖，这可都是他经年巧妙构思一笔一划辛勤劳作的成果啊！由于中午馆休，我仅有100分钟观展，只能浏览而有侧重，所见所感兹记其要。

一展厅展出体现“意与古会”的画作，印象至深的，是傅抱石对前人（这里主要是顾恺之与石涛）绘画思想与技艺的研习和运用。

进门廊道上的《云台山图》画卷，是傅抱石参悟顾恺之著述意境之作，我在这里驻足良久，细加观赏。

顾恺之（348—409），东晋杰出画家，其传世之作《画云台山记》，是展示魏晋时期山水画和人物创作技法与构图方式的重要文献。虽然有“记”而画不存。傅抱石为了再现顾恺之笔下的道教圣地云台山（今四川省苍溪县境内）景致，于1941年春创作《云台山图》（112.3x32cm）。层峦叠嶂，云雾蒸腾，亭台翼然于山巅，悟道聚散于林泉，气势展现于纸上，精细见之于毫端。壮哉美哉！

画卷殊为可贵者，右上行草款识，有傅抱石校勘考定之顾恺之《画云台山记》全文，有画家自白“余维恺之此记，寄想高远，经营周详，乃据拙获写为此图，其间丹青点缀，固不逮恺之胸中之旨于万一，而丘壑位置或大体近是，盖千五百余岁不章之队绪，发而成象者，此幸第一次，工拙原非所计也！”，崇尚躬谦之情溢于言表。

《云台山图》（分三段）细部。

《对牛弹琴图》（243x85cm，1942年）。款识有云“石涛上人尝写《对牛弹琴图》，曹子清、杨端木各题七古一章，顾幼铁和之。上人复踵之如右，洵墨林嘉事。今余戏构此图，恐难免效颦之谓。”

石涛（1630—1724），明末清初高僧，画家，别号大涤子、零丁老人等，为傅抱石一生最为崇尚敬效之先贤。按考，石涛画此图，玄牛趴卧于堂前，意在嗟己生不逢时；傅抱石画此图，玄牛游走于郊野，意在借题怀念前人。对牛弹琴，本谓说话做事不看对象，入画却有新解。奇哉妙哉！

《临石涛山居图》（150.5x53.7cm，1943年）。款识“一峰削尽一峰环，折径崎岖绕碧渊。咫尺诸天开树杉，潆回万壑起眉端。飞梁石引烟光度，负担人丛鸟道看。拟欲寻源最深处，流云缥缈隐仙坛。癸未二月上浣，友人处见石涛上人景本，亟借归临摹一过，并录原题跋云游华阳山中作也。”可知此作之由来。

巜大涤草堂图》（137.2x42.6cm，1945年）。山麓，绿树掩映之茅舍、庭院与柴扉，幽居宁静，清心超然。这是傅抱石为石涛晚年生活的写照。

《岭观瀑布图》（109.5x30.7cm，1945年）。傅抱石的山水画作中，以瀑布为主题的很多，这是早期之作，场面宏大，气势磅礴。凝神此作，似可听到飞瀑轰鸣，响彻山间；似可感到观瀑诸老，飘然尘世。傅抱石独创被誉为中国画“第一法门”的经典技法“抱石皴”，在此亦得真切体验。

《山居图》（90.9x61cm，1946年）。按艺界说法，“抱石皴”是用以表现山石构造的别样画法，其特点在于“散锋乱笔”的运用。而在我看来，这种技法用于表现山林景象，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这幅《山居图》，林木遮天蔽日（屋舍隐现其中），就是极好例证。

二展厅展出体现“心与贤知”的画作。这里，“贤”当指古贤。在傅抱石创作的许多人物绘画中，以古贤（诗作、故事、传说）为题者甚众，如屈原、杜甫、白居易等，表明他对中华历史人文的专注和尊崇。在这里，观众和画作者一起与古贤神会，悟其思想德行，受其精神浸染。这是进入二展厅的通道。

二展厅观众很多，其中一伙人屏声静气地在听讲解员结合画作介绍傅抱石的创作手法。

这是《琵琶行诗意图》《竹林七贤图》布展场景。

千百年来脍炙人口的《琵琶行》，是有“诗王”之称的唐代大诗人白居易（772—846）的名篇，写的是唐宪宗元和十年（815）深秋的一个夜晚，43岁的江州司马（九品官）白居易，在浔阳江边送别友人的际遇。《琵琶行诗意图》（143.2x68.9cm，1940年）以写实手法，将“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诗意表现的淋漓尽致。最为可赞而让人称颂的是，傅抱石笔下的唐代士人和“琵琶女”的衣饰、仪态和特定场景，竟如此生动传情，引人遐想。

《长干行诗意图》（117.9x39.8cm，1944年）。《长干行》是有“诗仙”美称的唐代浪漫主义诗人李白（701—762）的一首“市井诗”，写一年轻少妇对远行丈夫的思念之情。诗中写道“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启开……”傅抱石《长干行诗意图》没有去表现青梅竹马和长干里，而是画的梧桐叶落彩蝶双飞的秋光，“妾”立于树下，面含幽怨，凝视远方，滿怀期待（望夫归来）；题款“甲申二伏汗流不已写此一爽”，可见画家炎炎夏日作此画之心境。

《竹林七贤图》（64.7x75cm，1950年代）。竹林七贤，魏晋时期（240—249）嵇康、阮籍、刘伶等七名士，常聚于山阳（今河南修武）竹林之下，饮酒放歌论诗文，成为后人传颂之雅。也有云“竹林”既非地名，也非实有；而是东晋士人附会佛典，取天竺“竹林”之名加于“七贤”之上。当然，这只是学术异见。傅抱石画竹林七贤意境取传统之识，将七贤隐现于密匝幽篁之中，或对饮、或吟咏、或诵读，环境清雅静，人物有神采。

《杜甫像》（133.6x79.6cm，1959年）。为享有“诗圣”盛名的唐代现实主义诗人杜甫（712—770）造像。万物勃发的春日，诗人衣冠整肃立于松林。题义取自杜诗《将赴成都草堂途中有作先寄严郑公•其四》“青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松树挺抜唯不见竹，实已将之摒于画外，其立意难能也！

《杜甫像》款识：成都杜甫草堂知我喜写少陵诗意，屡屡属画久未报命也！日前书来谓陈毅元帅上月偶莅草堂，比集句云新松恨不高千尺恶竹应须斩万竿，并留识跋，将刋石资观览，因请师其意经营为图。昔人每置杜老于丘壑多偏于形象。今余此帧未审能得当万一否。读此，可知作此画乃受杜甫草堂之请。傅书行草，挥洒自如，亦为上品。

《杜甫像》立轴中段。人物表情怡然，五官须眉传神，松林幽密含烟，纤细现于毫端。

《屈子行吟图》（58.2x83.7cm，1942年）。屈原（约公元前340—公元前278），生于秭归，战国时楚诗人，三闾大夫，因不被楚顷襄王理解而遭，流放。相传傅抱石年轻时就有屈原情结，他取名抱石，就是缘于“屈子抱石自投汨罗”（也有说因喜金石篆刻，还有说因崇尚石涛，抑或兼而有之）。《楚辞•渔父》《史记•屈原列传》：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傅抱石画屈原，所表现的正是这一特定情景，天空阴云密布，江潭水波连天，泽畔苇子随风摇曳，诗人忧愤地且行且悲歌，这画境，让人感到实在是太真切了。

巜楚辞山鬼图》（163.6x82.8cm，1946年）。《楚辞•九歌•山鬼》乃屈原之作，以“祭歌”写山鬼（即意念中的女山神）期待与“公子”深山幽会的恋情故事。歌云“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雷填填兮雨冥冥，猨啾啾兮狖夜鸣。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傅抱石画笔下的山鬼，身披薜荔，腰系女萝，眼神顾盼，笑靥含情；山间雷声滚滚，雨雾濛濛，猨声啾啾，狖鸣阵阵，“公子”乘赤豹从文狸而来，若隐若现，玄不可测，让人感到真个一幅神鬼幻境。

一些年轻观众在“山鬼”画卷前驻足。或端详，或评点，或拍照。看来，她们格外喜欢此画。

《殿廷对话图》（105.2x80.6cm，1940年代末）。绘郑庄公与母亲武姜在黄泉相见的故事。事出巜史记》（也见于《左传》）。郑庄公为春秋时期霸主之一，因与母亲矛盾尖锐，着人将之“送”往颖城，忿言“不到黄泉不相见”。但其孝心不泯，不久后悔思母；又为名“老叔”者孝行感动，并依其言“挖个地道直至有水之地”（喻“黄泉”），终于母子相见。傅抱石的画中，郑庄公之严肃，武姜之拘谨（心中有愧）， 随从官员和侍人之紧张（期盼王与母相会圆顺），皆微妙呈现。

《松下四老图》（137.9x40.2cm，1944年）。绘古老的历史故事。四老亦称“四皓”、“四翁”、“商山翁”。秦末，饱学之士东园公、夏黄公、绮里季、甪里先生，避秦乱隐商山，年皆八十有余，须眉皆白，时称商山四皓。后高祖欲废太子，吕后用留侯计，迎四皓，辅太子，遂使高祖辍废太子之议。傅抱石所画四老，目光炯炯，风采翩翩，神情泰然，立于松下；论诗文乎？议时政乎？引人连想。

《二湘图》（134x68.5cm，1961年）。为傅抱石代表性画作之一。二湘指湘君、湘夫人，传说为帝尧之女，皆嫁虞舜，长为正妃称君，次为二妃称夫人。舜南行巡狩，不幸崩于苍梧九嶷，二湘闻之恸哭不已，洒涙染竹成斑；悲痛思念难抑，不久死于江湘葬于洞庭，遂成湘水之神。毛泽东诗句“九嶷山上白云飞，帝子乘风下翠微；斑竹一枝千滴泪，红霞万朶百重衣”，就是写的这凄美故事。岳阳洞庭湖畔君山有“虞帝二妃之墓”。《二湘图》古朴典雅，人物面容端庄妩媚，体态轻盈飘飘欲仙，活脱脱二女神。

《听阮图》（98.3x47.8cm，1945年）。以国画艺术表现音乐艺术的杰作。阮，四弦琴弹拨乐器；又称阮咸，相传西晋阮咸善弹此琴，故名。阮有大中小和高、低音之分，一般用于伴奏和合奏。画中仕女，一抚琴弹拨，一注目凝视，一倾情聆听，神色怡然，意境高雅；尤其是抚琴者对阮的把持姿势，还有琴体琴身比例之精当，不失大师笔法。

三展厅展出体现“境与景合”的画作，主要是山水、风景和不多的几幅人物（还有少量写生、文章手稿和篆刻印章）。这是门口展板文字，介绍傅抱石进行创作时，如何处理景与境之关系。

《石勒问道图》（92.2x61.1cm，1945年）。画东晋、十六国时期故事。问道者石勒（319—351），为后赵开国君主，屯兵打仗常以杀人显军威。释道者佛图澄（232—348），西域龟兹人，俗姓帛，高僧，以佛法（教义）感化石勒爱百姓禁杀戮。石悟之改之。有史料载，石勒问道在殿堂，而傅抱石作此画却改为山野，佛图澄手持法器打坐山中，石勒携弓带箭跪拜于前，尽显问道者之虔诚，也更为符合世俗之见。

巜草圣醉书图》（167.2x41.2cm，1946年）。画唐代以“狂草”名世的大书法家怀素（737—799）酒后醉书之状。怀素为法名，俗姓钱，字藏真，与張旭（685？—759？）齐名，合称“颠张狂素”，同享“草圣”之誉。款识：人人送酒不曾沽，终日松间系一壶。草圣欲成狂便发，真堪画入醉僧图。画作将草圣置身于芭蕉松林之下，书童陪侍左右，醉饮狂书，自成一格。

《草圣醉书图》中段细部。

《布达拉宫》（105.6x61.1cm，1957年）。据款识“1957年6月15日写布达拉宫”可知，这是在写生稿的基础上进行加工的画作。捷克首都布拉格是座山城，教堂很多。傅抱石画布达拉宫构图简略，建筑雄伟，树木繁阴，层次分明，以传统的中国画笔法表现欧洲风情，可谓得心应手。

《千山竞秀》（87.9x34.5cm，1963年）。为东北写生作品。近景以浓墨湿笔挥洒，描绘千山庙宇景象；中远景铺陈展壮丽山川物象。是画家对名山游、悟、记之情感表现。

巜待细把江山图画写生稿》（27.5x40cm，1960年）。写生稿画的是华山西峰；题款“1960年11月18日，韶华同志嘱画，率此奉念。抱石武汉并记”，表明这是画家当时在汉特为友人而作。“待细把，江山图画”出自稼轩长短句。傅抱石藉以为题，寄托臻爱祖国名山大川之情怀。

看傅抱石画展，不仅得以享受高雅艺术，感受厚重的人文气息如汉唐之风，还能循经问典，温故知新，多获教益。傅抱石，一位伟大的画家，中华民族的骄傲，他的英名和传世之作，永放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