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茫茫的黑夜只一道微弱的白光照射着前方的道路,汽车不知疲倦地嘶吼一刻也不停歇地奔赴上一秒的光亮处。冰冷无情的雨肆意砸向世界,雨打车窗声、雨刮器运行的干涩声、发动机的喘气声和此时万物都被这雨夜无尽的黑暗吞噬。</p><p class="ql-block">男友一脸严肃疲倦望向前方,那白光似乎是一位摆渡人将他带向另一世界,眼前看到了儿时的自己和慈祥的故乡……他开始思考着生与死的意义。许久,脑海里出现了屈原,陶渊明,李白,苏东坡还有许多已成千古的名人志士,甚至包括自己,可思维的箭终究刺不破人生的迷雾。</p><p class="ql-block">副驾驶的莎莎则在清醒与恍惚,痛哭和悄然流泪中不停地切换。她累了。从下午接到母亲的电话得知外婆突然离世时就已成泪人。是啊!她是外公外婆一手带大,和二老的感情是亲得不能再亲。面对噩耗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却又不得不接受这个残酷冰冷的现实。她拼命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多么想自己睡一觉醒来又是从前,哪怕是昨天也好……她后悔上次外婆叫她回家玩自己没回去,她后悔外婆叫她去她家住几天她一直没去,她后悔着没能把握每一次和外婆相处的机会……她后悔着一切,一切的后悔又都化成两条涓涓小溪夺眶而出。</p><p class="ql-block">后座的二外公一路深思寡言。他在许家四兄妹中最有文化,曾当过一千多人的完小校长几十年。于外,他受人尊敬,精明能干;于内,他下得厨房,慈爱可亲;虽排行老二,但俨然是族人心中默认的“主管、理事”。这次受侄儿侄女所邀,特地回来给大嫂的后事主事。他不被高速的嘈杂声和准外孙郎偶尔的骂人开车没素质的声音所扰,冷静地接受和思考一切——事发突然,一切毫无准备一定要理清头绪。先确定上山的日子,再反推明后天、大后天的必有环节;所有的事情分为家内、家外两大类,再分别安排人手……</p><p class="ql-block">武冈城内,高三的弟弟品豪上完晚自习已十点半,和素日一样来到老地方上了父亲的车。父亲小心翼翼告诉他这件大事……外公家门外一串充气狮子、拱门在黑暗中坚守着岗位。他此刻和姐姐半小时前一样,似乎终于相信了这一切。急切地步入正门——棺材!映入眼球的是神龛前竟多了一副还未上漆的原木棺材。他崩溃地大哭,眼睛、嘴巴痛苦地向两旁扯去,喉结则上下不停地抖动;这些把早已双眼红肿的父母亲、舅舅舅妈、姐姐们的泪堤再次炸开。接着他生疏地磕头、上香、烧纸钱,但这一切都不如他的眼泪真诚。他的眼泪又如何能表达他那被撕裂的心?半个小时后妈妈红着眼安慰哭泣的他:莫伤心了,你要化悲愤为力量……</p><p class="ql-block">立冬前的龙井村显然已进入了它该有的时节,唯一能感受到时令的深夜寒风虽不刺骨,但也凉心。男友出发前看天气预报的功课都是白搭,他从下车起就被冻得发抖,大腿压不住地随意摆动。他起初以为是悲伤所致,最后才明白是这鬼天气。他望着周围,一个个都是毛线衣、呢子衣、羽绒服,棉鞋,只他穿一背心、薄开衫、透气裤,他有点后悔,却又不得不拒绝穿舅舅的棉袄,好像为了表明他虔诚的心。直至莎莎和一众长辈劝告才穿上舅舅那朴素又暖和的棉衣。</p><p class="ql-block">这雨似乎一直在诉说外婆短暂又漫长的一生,谁也不晓得这69年的岁月和经历它还要说多久。斯人已逝,犹存的皆称为遗。对莎莎来说,没看到外婆的遗容实在是一种遗憾,更别提遗言遗嘱了,眼下又要按照当地的风俗烧掉她几乎所有的遗物实在又是一种煎熬的告别。衣服、鞋子、床铺、被子……</p><p class="ql-block">去年男友第一次见外婆,今年外婆去长沙过69岁生日,外婆都是穿着这件梅红镶金丝的袄子,外婆穿这红袄坐在一旁笑的形象就是男友心中对她最深刻的印象。而现在它却在熊熊烈焰中化为了灰烬飘向另一世界再与外婆汇合。四五米高的火焰持续地照亮了黑夜白水,也照亮了外婆去往另一世界的路。</p><p class="ql-block">此时外公许老汉静静站在自家楼梯转角处佝偻着他的背无言注视着这一切。这突如其来的大半天可能是他这辈子迎来的最大打击,相伴50余年的老伴驾鹤西去,他的精神和肉体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他的背好像比从前更弯了,眼更浊了,饱经沧桑的脸在莎莎男友看来比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更需要岁月的厚待。他在家既是主事也是打杂,但其实一切事务在他二弟的安排下都井然有序地开展。门外的白纸上早就公示了一切:家户长3人(名略),账房1人,发礼品2,抬柩20人,打井4人,发烟1人,倒茶水4人,放鞭炮1人,打杂4人,煮糯米饭1人,散纸钱1人。他更多的是孤独立在人群旁注视众人,看看哪里需要添把手加把力。每到吃饭的时候他也是佝偻着背,布满皱纹的脸关心着一切,看哪些人还没入座?哪个桌子的饭菜还没安排好?哪里还没到位?哪里的礼节到没到?最后总在莎莎的半劝半拖下胡乱扒拉几口。第二天,他的身体便出现了异样。</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第二天,雨依然肆无忌惮地肆掠,分明在叫嚣苍生就是奈它不何。外公家的鸡窝“咕咕咕——”和鸭棚的“嘎——嘎—嘎嘎嘎”拉开了清晨的序幕。院子前暑假还是绿满红肥的荷塘现在只剩墨黑的残枝腐叶和一塘泥、几洼水。再往前,一横几十上百亩的农田也是一片灰黄,后面历经沧海桑田的殷家山和颜石山正冰冷地注视着许家这一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送弟弟上学的路上,莎莎和男友在商量着人情。“你是外公外婆的大孙女,又是他们带大的;加上爸妈、舅舅他们没什么现钱;弟弟妹妹们都还在读书,我们还是按照原来说的一万来,多做点吧!”“谢谢你,我也是这样想的……”最终俩小年轻综合风俗和亲人建议决定:人情四千,花圈一个;转送男友父母亲人情一千,花圈一个。</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这天的重头戏是晚上的“救苦”。在道士礼生的示意指导下,孝子孝孙依次上香跪拜。黑棺前是一张八仙桌,桌下桐油灯,顽强地摇曳不灭。桌上是外婆的遗像,慈眉善目,遗像前摆满祭品与香台,香台里香烛摇曳,柱香散发出袅袅丝烟。一礼生左手翻古老泛黄的书,右手有节奏地敲击木鱼;另一礼生则敲小铜锣。二人念念有词,半白半古的,听者似懂非懂,人们只能听出死者生前艰辛,后人须铭记死者生前抚育之恩的意思。在一“起”一“喳”中,大家不断地拜起拜立,然后跟着礼生绕棺而走。棺的左边点着7盏小蜡烛,右边是孝子贤孙烧过的纸钱、《救苦经》等经书。鼓点与铜锵的声音逐渐急促起来,绕棺的后人们,跟着礼生的催促,也开始加快节奏绕棺,直至气喘吁吁,天昏地暗。这是有些折腾人的,一众人的膝盖已从坚持到放弃,再到麻木,最后到绝望地坚忍。“折腾”后人的仪式是使其永远记住逝者养育之恩,永不忘本。</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第三天,金桂在和风中展现它的魅力,丑橘在枝头上一摇一摆地跟风玩起了躲猫猫。鸡,鸭,鹅,猫,狗,更有活力了,悠闲地在自己的领土里踱步、舔毛。龙井村、许家村、许家垄、武冈城等不出三服的亲朋好友均从四面八方赶来参加追悼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追悼大会的召开,是整个丧事的高潮,在死者出殡的头天晚上进行。当天前来吊唁者大老远就能听到络绎不绝的鞭炮响、烟花炸、响器班子的锣鼓唢呐、西洋乐队的号,走近则听到人群的嗡嗡作响,舞狮队的短促哨声和孝子贤孙的哭声。丁字路口靠着四个充气泵立起来的一对金狮和拱门巍然屹立。拱门正中是“沉痛悼念”四个大字,右边是“梅吐玉容含孝意”,左边则是“柳托金色动哀情”。走进拱门右边是许家立着十余个花圈的外墙,右前方是所有事务真正的核心——死者的大型照片。照片上的刘老太笑容可掬、和蔼慈祥。上方印着“奶奶、外婆一路走好”,下方是十余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婿)的名字。登上右前方的几个石阶就是热闹的中心——灵堂。</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灵堂大门上头是白纸黑字“当大事”,再往下一横排字被松柏树枝所遮挡。右侧是“堂前慈母仙游去”,左边是“膝下儿女悲泪来”。</p><p class="ql-block">灵堂北面是神龛,南面是八仙桌,西面是“一室麻衣冬如雪”,东面是“满堂号哭悲泪来”。灵堂正中间是漆黑的棺木,上方盖着稍大的纸马。纸马红底,上面满是翩飞的蝴蝶;两侧是八仙,衣着皆为红绿白三色;上方有一直昂首展翅的白鹤,黑白相间。棺木左右皆是穿戴孝衣腰系白布低头长跪的孝子贤孙,左男右女,密密麻麻十余众。孝女家五人,孝子家五人,孝侄四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鞭炮迎接,送些许纸钱香烛,作揖叩拜,示意孝子贤孙起身,收烟,抓一把瓜子花生,接茶水一杯,上人情,就算完成这一过场。有的人虔诚,先双手作揖三下,又跪拜三下,再起身作揖三下。有些人害怕后面的人等久了匆忙拜三下。有些人怕孝子贤孙跪久了在祭拜后连忙点头抬手示意起身。有的人不太习惯在众人眼神下活动,急促又别扭地完成。老者大都双拳合并作揖,后生们则是双手合十。乐乐舅舅动作到位又用力,虔诚中透露着豪爽;伟伟舅舅慢条斯理不疾不徐表达自己的惦念。其实,至亲至爱之人昨天早就来过叩过头、烧过纸钱、上过香了。而且往往他们的到来能再次打通莎莎母亲的泪腺,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莎莎母亲又一个个单独跪拜行礼,对方也是红着眼揩着泪扶她起身。</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追悼大会开始了:</p><p class="ql-block">一,主持人(礼生、道士)就位</p><p class="ql-block">二,孝子入帷</p><p class="ql-block">三,追悼大会开始鸣炮,奏乐</p><p class="ql-block">四,奏哀礼全体默哀</p><p class="ql-block">五,致悼词或念家祭文</p><p class="ql-block">六,追悼大会结束,鸣炮。</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对于一般乡亲来说,追悼会就在纸钱、香烛、鞭炮等熏人眼鼻烟雾缭绕中,不绝于耳的礼花、鞭炮、锣鼓喧天的乐声中,孝子贤孙不停地下跪起身中,众人翘首亲戚给孝子的红包中结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人,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最后只落得这一纸竖文。“安葬 新逝顕妣许母刘氏老儒人魂下 仙命生於公元一九五二年壬辰嵗正月二十五日吉时 大限殁於公元二零二一年辛丑嵗九月二十三日未时 享阳寿六十九嵗……葬於本村山之阳……定於农历九月二十六日末刻【早晨七点前】灵柩出宅 上午十点三十分登山落井定针大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掩墓前,众宾客已落席等开席,只有孝子贤孙、响器班子、西洋乐队在灵堂前等待,等待。只为那神圣的一面。这辈子的最后一面。不见再也见不到的一面。</p><p class="ql-block">“莫在果里无聊噻,来一首!”乐乐舅舅。</p><p class="ql-block">“你想听什么?”</p><p class="ql-block">“《世上只有妈妈好》!”</p><p class="ql-block">大圆肚又肥头大耳头上只一搓头发的男人吹起了号角——“5-321615----”……</p><p class="ql-block">“好!——”众人拍手。</p><p class="ql-block">《军中绿花》《打靶归来》一首接一首。</p><p class="ql-block">“再吹一首《鲁冰花》!”</p><p class="ql-block">“古个太难了,我晓不吹。”</p><p class="ql-block">“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乐乐舅舅动听的歌喉托运着不标准的普通话,感动着每一个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咚咚咚咚咚咚咚哒!咚咚咚咚咚咚咚哒!……咚咚咚哒!咚咚咚哒!……咚哒咚哒!”潇洒的地中海鼓手长发飘扬,昂首得意,一脸飒爽!鼓声快到极致唢呐一声响!明亮又粗矿!红脸的手指在不停地飞舞变换,嘴巴鼓鼓的,头也随着手指的更迭不停地变动!“咚咚锵……”“真美!这比西洋乐队的好听多了。”男友心中啧啧称奇。夕阳的余晖早已褪去了它的光彩,又把黑暗冰冷留给人间;但此刻,大家的心难得的轻松又愉悦。但谁也不知道,也不捅破这是暴风雨前平静!</p><p class="ql-block">许久,时间和人都是静悄悄的。</p><p class="ql-block">虽然已做好万分准备,但当看到外婆遗容时还是不由得愣怔了。这是赤裸裸的直面死亡!此刻,男友的心中似乎又重新接受并深刻了这个残忍的事实。他也被震撼到了!直接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外婆不再是慈祥地坐在一旁看外公打红A,不再是笑眯眯地唠白话……泪水模糊了他的眼。当他还来不及思考,一众已经顿时决堤,灵堂响起了翻天覆地又撕心裂肺的哭声!真是“一室麻衣如冬雪,满堂号泣若春雷”!十一岁的小妹妹嘉仪一改平常阳光开朗,哭得撕心累肺!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流着口水不停地大声一遍又一遍地喊奶奶!旁边的表舅紧紧抱着她,生怕她跑过去把眼泪掉在奶奶身上。妈妈早就哭得瘫软在地不能自已,把从棺盖上放下的纸马都压坏了,四外婆一众边抹泪边扶着她。外婆的大姐年近八十,六七十斤的老身体颤颤巍巍,老泪纵横,一边哭着说着;又好像泪腺早已干枯,揩去的不是泪,而是血。入殓师在棺头棺尾扯着线,吊着铜钱找准中间位置,又调整遗体的位置。整理她的头发,嘴唇,眼睛;给她左手握着从孝子贤孙身上减下来的衣角,右手拿一个……大家真的崩溃了,一个人怎么能让他这么随意地摆弄,而她自己却动也不动一下?您倒是动一动啊!奶奶!动一下啊,奶奶!!!此时,一个陪伴她一辈子的外公被拥挤的人群挤在外面,只能远远佝偻着背、皱着眉头看着这一切,眼神无比悲切,寂寥。莎莎和大妹妹茜茜紧紧抱在一团,哭得梨花带雨,全身发抖,像是痉挛。男友抹下泪水红着眼抱着她们轻轻安抚。入殓师已在棺盖周围快抹完了白浆糊,“你们,你们再快看一眼,马上就要盖了!”两姐妹还没看够就开始后悔,哭得更绝望了……</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昨晚的演出已不能成为大家的谈资了,毕竟大家都已经见过大大小小的世面了。昨晚的“济公,小丑,唱歌,跳舞……”就像是一杯索然无味的廉价饮料,可以解渴,但真的不想多喝。观众和演员有天然的默契——呆然。</p><p class="ql-block">早餐和昨晚一样,十大碗。团鱼、羊肉、排骨、扣肉、鱼、肉丸、血酱鸭、鸡肉、炒酸菜、蒸红糖发糕。20多桌的宾客无不再次称赞主厨的手艺好,互相叮嘱“多恰点,不然等下上山冇得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山、水、田地、庄稼素颜如初,只少了昨日一味阳光,大家的心就像漏雨的雨衣般落魄。清晨,已将棺材移至路上,抬动棺材叫"发引",与逝者生肖相冲的人(猴),地仙在前已告知回避,以免相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吃完丧头饭出殡队伍正式出发了。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几百米,最前面是两人抬着巨幅照片,印着“扶桑此日骑鲸去 华表何年化鹤来”,后面依次是花圈、西洋乐队、外家人、狮子队、孝子贤孙、灵柩、响器班子。舅舅端灵牌,母亲执幡,舅妈腰间别镜,父亲捧遗像。孝子孝孙一路缓慢倒着走,以示对新逝的恭敬和不舍。逢水过桥,跪伏口喊小心过桥了。抬丧的是二十个壮汉,棺材上安有棺罩,一只红冠公鸡被缚在棺罩上。出殡队伍的前面一旁,一人边走边撒纸钱,武冈风俗叫"撒买路纸钱" 。意为给那些孤魂野鬼撒钱,让他们不要从中作梗,使其顺利通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送殡的路不走直路,“上山”一般不挑近道,反而在舍近求远绕一绕,让死者在阳世间多呆留一会,走走曾经熟悉的路。这些田间小弄,是死者生前常走之道,这次一走,再不回头,成为绝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想到这,后人心中的酸楚,到了极致。是啊,这是人生最后的一段路,就让她多停留一会儿吧,这是人们对逝者最后的善意。不知倒退蠕动了多久,雨下了多久,笼罩在田野上久居不散的蓝色烟雾停留了多久?路旁的植被已从葱绿的红薯叶到几株野黄豆,再到一丛丛蓝色的野草,几株挺立的包谷。脚下的路也从大碎石路变成了小碎石路,最后变成了水泥马路。乐乐舅舅也从跪拜到关注到自己的水田,下田扳开蓄水的大石块,让田里的水奔腾到溪流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港子河堤转到村马路上来,乡亲们早就备好了鞭炮。灵柩快经过屋前时主人家放一串短炮仗以示敬意,孝子孝孙便左手把草包垫在地上,右手拿着竹竿撑地跪拜下去,主人家连忙示意起身。谁都知道死者为大,都在为这个家庭感到惋惜,为外婆这么早就离世没享几天福而深感不值。乡亲们的房屋大都两三壕地,有的旧有的新,还有些在修。屋前或栽有桂花散发沁人的香味,或栽几颗橘子树、石榴树;或堆放一地新挖红薯,或倚着墙角立几个大长冬瓜,或沿着屋脚整齐码好几层南瓜。放鞭炮的大多是爷爷奶奶之辈,或带着一两个孩子。他们老早就被唢呐锣鼓鞭炮引出房门,备好了火机和鞭炮,然后立在门前看这一行队伍;看巨幅遗像,数花圈,听西洋管乐,瞧狮子起舞,等灵车缓缓而来。一般的老人家都掐准时机,等灵车快到屋前才点炮仗,然后赶紧示意众人起身。有一奶奶,年纪称不上大,可能是因为在雨中着急,又害怕放这玩物,又在纠结在哪里放才不把干净的前坪弄脏,来回走了几次,又放了几次空炮就躲进屋檐,惹得众人大笑。主事人二外公、满外公则行在灵车前侧方,逢人便双拳半握合拢于胸前,向乡亲们行礼赔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穿过几十亩田,弯过几十道弯,经过几十户人家,终于来到了山脚下。娘家人已送完最后一程,到这里打止;孝子孝孙又是齐齐整整恭恭敬敬跪两路以示感谢。娘家人因不忍离去,又和母亲、舅舅一等哭诉落起泪来。是啊,这是真正的天人永隔了!下次见连装你的棺木都看不到了,而是野外山上的新坟了,何等凄凉,悲绝!人世间一切美好都将与你无关了,你已属于另一世界了。姨外婆,舅外公等六人分别给跪在地上的十余人一人一红包,便红着眼抹着泪分道而行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上山”,也可称“冲山”。碰上“冲山”,旁边的人心吊在嗓子眼了,天落雨,地湿滑,即使空手而上,都有几分吃力,何况还抬着沉重的棺材,要是倾翻,如何了得?毫无悬念的,棺材最后还是冲了上去。炮仗炸开,礼生宰了鸡,让血淋地穴周围,又让血滴在棺首。炮仗点燃,丢至穴内,炸开了,许多烟雾升腾起来。吉时一到,人们开始缓缓放棺材入穴,礼生大声念叼:呜呼,生事不再,葬事已临,情难恋恋,势难久停。吉山阳向,水秀沙明,形归宅岁,神留家庭,临行饯别,泣泪淋淋,灵其不昧,行彼周道,匆怖匆惊......棺材探底,鞭炮齐鸣。孝子孝孙叩拜之后礼生给每人发糖,再原路返回。留下众人挥舞铁锹,开始填土,立碑。</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返程路上,莎莎说:“我希望外婆下辈子能投个好胎,做我的女儿,我一定好好爱她,不让她吃这么多苦。”家里,里里外外早已不见白,取而代之是红。“吉星高照四海财源聚宝地 紫气东来九州鸿运进福门——人兴财发”,“宅进财源人杰地灵旺千秋 家居福地物华天宝富万载——百代荣昌”。</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家里的道士身穿道袍在准备法事,摆香案,挂三清画像,待孝子回家后,将灵牌立于香案之上,道士一手持拂,一手敲梆,口中唱了起来。二十分钟后,法事结束,在道士的带领下,去完成最后一项工作:烧纸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武冈风俗,坟山只是地,由阴间主管部门发了地契,孝子们要给他建房,于是,扎了纸屋,大多是四合院形式,有槽门,正房,东西两厢房,院子宽大,房子众多,足够享受。</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大鸡公洒血,响鞭炮炸裂,道士将纸屋点燃,一阵风吹来,柴火纸屋猛燃,道士执拂带着孝子围纸屋转圈。转时,孝子们用桃木枝不断往外挥舞,驱赶孤魂野鬼前来抢屋,又取下缠在头顶孝白,互相抛过大火接着,反复几次。武冈风俗叫“孝白过火”。至此,整个丧事结束。</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天又晴了,晴得那么寻常,又那么难得。许家迎来了久违的安静与清新,一切又都回到了从前的轨道。一样的房屋,一样的马路,一样的树木,一样的山、田、水。上学的上学,做事的做事,打牌的打牌;但今天扫门前马路的不再是老妇人,而是许老汉。邻居打趣道;“你何古么爱干净咯?”“我要继承她的遗志啊,她一天要扫三回哩。”</p><p class="ql-block">瞧,许老汉家的鸭子正在田里嘎嘎作响,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眼睛往人这边侧了又侧;见没人打搅就一摇一摆往前继续钻它的水去了。莎莎和男友临行前专程带来了外公喜欢吃的柿子、甘蔗、香蕉等。男友希望外公多开言,一个劲儿追寻从前的老故事。他时不时要转过头示意莎莎翻译一下,然后又专注地倾听那动人的过往。</p><p class="ql-block">48年外公出生,69年当兵,72年回武冈,成家。“当时没有你们现在的谈恋爱,不了解,只见过几次,两个人点了头就算同意了。也不要一分钱彩礼,冇待客,直接把你外婆接回了家。不过你们现在了解了解也蛮好……”外公脸上出现了笑容,皱纹像一朵盛开的花。“你外婆要强,事事做在别人前头才高兴,收禾的时候总是院子里第一个刮完的,然后去帮别人忙,或者人家做不赢抢我俩去帮忙,赚点钱……1984年我们在院子里第一个盖起了红砖房,2011年也是院子里第一个修现在的屋,你外婆好高兴的。”外公带着外孙女、准外孙女婿看着他那总也倒不了的老屋高兴地说道。外公指着每间房,告诉小伙每间房的来历、用处、故事和生活细节;哪里是堂屋,哪里是厨房,哪当是工具房?厨房?厕所?猪楼?莎莎如何听话在家带弟弟妹妹,如何洗衣服,如何和妹妹从院子里抬水?还说奶奶如何在大队挣工分?如何把几十变一百,如何把一百变一万?如何勤劳?如何节约……</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从84年开始收光货,一天能挣二十多块,当时县委书记一个月才一百多块……”37年过去了,现在还是这个数,不由感叹“现在的钱不抵钱了!”又说自己如何瞒着外婆一天只出半天工,背着她在龙田打红A,眼里尽是欢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汉在昨晚的家庭会议上说自己很清楚自己的义务,要把外婆的责任挑起来,要带孙,不能再打牌了,也不收光货了。</p><p class="ql-block">莎莎和男友想改变老人的生活,让他更轻松、自由。可答案是否定的。他有他的生活方式和义务,他是农民,怎离得了土地和鸡鸭,怎少得了瓜果蔬菜,怎放得开家乡的故土?他是爷爷,是父亲,他还要凭借自己的力量撑起、扶持这个家。城里的生活他又未尝过得惯?</p><p class="ql-block">“唉!还有什么办法呢?莎莎,你不是还有一个多月生日,我们以这个为由,要外公来长沙,到时候一起去泡温泉啊!”</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胡鑫 2021年农历九月二十九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