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传奇故事（四）——裁缝兄弟

风之诺

一

祥爷生于二十世纪初，二爷比祥爷小十来岁，兄弟二人凭着家传的手艺做了一辈子裁缝。

祥爷小时候苦命，五六岁上母亲便去世了。父亲一个人拉扯了几年，靠着给村里人裁缝衣物，日子过得还算象样，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在祥爷十岁那年，父亲由人介绍续了个弦。继母嫁来时带着两个姑娘，都比祥爷小好几岁，总觉着到了人家屋檐下，唯唯诺诺的，大气儿不敢出。祥爷这一脉几代单传，人丁不旺，倒也乐得有两个妹妹，平日里非常照顾。

第二年，继母又生了个儿子——二爷，全家上下一片欢腾：这祖坟上冒青烟了啊，数代单传如今终于开枝散叶。父亲乐不可支，每天带着祥爷邻里八村游街串巷地给人做衣服，挣钱养活一家人。继母母凭子贵，渐渐地飞扬跋扈起来。整日在家里指手画脚的，趾高气扬。父亲和祥爷每日里忙忙碌碌，只顾赚钱养家，也不跟她计较。

二

好景不长，父亲劳累了几年之后在一个冬天，不幸染上了疾病。病来如山倒。在那个年月，有多少人能抗得住病痛？父亲不久就去世了。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就压在了十几岁的祥爷的肩头。祥爷没抱怨，没推卸，用自己小小的肩头挑起了养家的重担，日以继夜地辛苦劳作着。继母在家操持着家务，倒也没有再嫁。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两个妹妹和二爷不断成长，在继母的影响下，性情也很是有些张扬。

成年的祥爷个子不高，估计是不多干农活的缘故吧，长得白白胖胖，整天乐呵呵地，象个弥勒佛。性格又好，从不跟人生气，还能挣钱，邻里八村许多人家看上了，打发人去说媒。祥爷思谋着，这一大家子全靠自己养活已经很劳累，再添人口压力会更大，便全都回绝了。

三

岁月荏苒，日子就这样流水般地飞逝而去。祥爷用自己的双手养活着一家人，二十多岁了也不敢找个媳妇成个家，还要忍受着继母们的挑剔和白眼，后来一狠心，去了邻县万泉的一个大地主家做了驻户裁缝。大地主家大业大，人丁兴旺，连同下人足足有百十号，祥爷承包了这一大家子的衣物穿着，整日里很是忙碌。一年到头回不了几次家，定期把挣到的银钱捎回来，一家人倒也不愁吃穿。

后来祥爷又辗转了几家，有地主家，有财主家，每家待个一年半载的。既做衣物，也做窗帘床品之类的，全是手工活，认真细致，做好的活计精致大方，耐穿耐用，很受好评。祥爷人活套，性格又好，各家都排队请着去做。逐渐的熟络起来，祥爷偶尔跟着主家学两个字，听几段故事。祥爷的记性很好，不说过目不忘吧，听过的几乎都能复述个差不多。

四

这样过了几年，两个妹妹都出嫁了，二爷也大了，整天在村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继母让二爷跟着祥爷学裁缝，说学会了手艺，以后有碗饭吃。祥爷便带着二爷去了万泉。年轻人，毕竟心灵手巧，学东西很快，又能接触新鲜事物。没两年，二爷不用说传统的长袍马褂、斜襟旗袍之类的，就连中山装、西装也是做得有模有样。后来又学会了用缝纫机，一些新式衣物祥爷做不了，二爷却做得很好。二爷有了手艺，长得也是人模人样，在万泉的大姑娘小媳妇眼里很受欢迎。继母和祥爷怕二爷惹出事儿来，张罗着在家里给娶了门亲事，想让媳妇把二爷的心拴住。

二爷成家后，在家待了一段日子，又不愿种地，整日里无所事事，眼看着坐吃山空，便又去了万泉祥爷那儿。祥爷和二爷在万泉做活，养活着继母和家人，村里都知道啊。有热心人就给祥爷介绍媳妇，说你都三十多岁了，弟弟也结婚了，也该成个家了。祥爷动了心，就把万泉的生意交给二爷去做，回了村里。不久就结了婚。祥奶奶才17岁，比祥爷足足小了十五六岁，祥爷也是当闺女一样宠着、护着。乡亲们听说大裁缝回来了，纷纷上门来请做衣服，祥爷的日子过倒也滋润。

五

祥爷一成家，二奶奶便窜掇着二爷和祥爷分了家，院子一分为二，中间垒了一堵墙。继母当然跟着亲儿子一起生活，卷走了大部分家产。二爷虽然在外挣钱，但大手大脚惯了，攒不下几个钱，对家里不管不顾。继母和二爷一家有个头疼脑热、大事小情之类的，都向祥爷要钱要物，说你一个人也花不了多少钱，就当孝敬母亲了。祥爷过意不去，只能尽量去帮。

这个时期，日军已经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山西南北同蒲沿线，正是日军的主要占领地带。战乱不断，不时听到死人的消息，村里人心慌慌，二爷所在的万泉远离同蒲沿线，相对比较安稳，为了安全，回家越来越少。抗战胜利后又是解放战争，时局动荡，战乱不止。二爷更是几乎不回家。

后来，地主家的小女儿在日常相处中喜欢上了二爷，要死要活得非得嫁给二爷。这时，二爷在家里已经有了一儿一女，当然不乐意。时间长了，在地主的威逼利诱下，二爷胳膊拧不过大腿，撇下家里的妻儿老小，当了地主家的上门女婿。全国解放后，打倒地富反坏右，二爷新家庭失了势，带着新媳妇在万泉街面上开了间裁缝铺子，养活着大地主家一家人，勉强渡日。

六

穷人的日子虽然艰难，也是过得飞快。且不说二爷的外地生活，把目光再收回到祥爷身上。祥爷自从和祥奶奶结了婚，日子就象开了挂。结婚第二年生了大女儿，祥爷34岁，祥奶奶才18岁。祥爷拿出积蓄在向阳的梯田上置了块地，和祥奶奶一起耕种，农闲时祥爷给人做做衣服，日子过得有模有样。祥奶奶不喜欢做家务，却喜欢去田地上做农活，虽然裹了小脚，走起路来咚咚有声，嗓门洪亮，为人处事干脆利落，为生性随和的祥爷撑起了坚强的门户。

农闲时，祥爷就会讲起一个一个的段子。借着在外闯荡听来学来的各类知识、消息、历史、传说，可以从三国讲到水浒，从戏曲讲到评书，从历史讲到今天，从山西讲到全国。这时的祥爷绝对是焦点人物，周围坐着一圈一圈的村民。祥爷还会许许多多的民间民谣、儿歌、顺口溜、谜语之类的，在我们小时候听祥奶奶和邻居们说过一些，说都是跟祥爷学来的。真是爷已不在江湖很多年，江湖上还在流传爷的传说。

后来祥奶奶生了二女儿，又生了大儿子。建国后生三女儿时，祥爷已经50岁左右。虽然祥奶奶还算年轻，祥爷的岁数可真不年轻了，不得不说祥爷的精力真是旺盛。

七

二爷在外又有了家，生活所迫，静下心来谋生计，生活渐渐有所好转，整日里忙来忙去，也就很少回来。二奶奶在建国后又生了老二和女儿既当爹又当妈，咬紧牙关把几个孩子拉扯大。二奶奶是个能干的人，性格刚强，干脆利落，当了村里的妇救会主任，下地干活不多，待遇相对不错，一家人不靠二爷倒还算过得去。大运动时期，村里分给祥爷家里一座宅院，二爷一家和继母搬了过去。而二爷和新媳妇结婚七八年了也没生下个孩子，就想把老二接过去顶门户。吵吵闹闹了一番，考虑到二爷在万泉能挣下钱，生活比这边富足，老二还是去了。

祥爷就在人们都以为祥奶奶不会再生孩子的几年后，时间已经进入了60年代，祥奶奶又生了个儿子。祥爷快60岁了，又老来得子，这日子过得还真是幸福啊。整天抱着小儿子满村里转悠，那可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当成了心肝宝贝。只是苦了大儿子。

八

祥爷岁数大了，腿脚不好，干不了重活。祥奶奶年轻，家里的、地里的重活累活都能做，在队里挣工分。后来岁数也不小了，体力在走下坡路。大儿子17岁上完高小，这时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弟弟刚出生。在那个年代，农家的生活需要壮劳力，特别是每日从深井里用轱辘提水挑水，没个男人真是个难事儿。在祥爷的召唤下，学习很好的大儿子放弃学业回了家，用自己瘦弱的肩膀扛起了一家人的生活。

幸福的日子没过几年，岁月催人老啊，祥爷抵抗不了命运撒手而去。这时祥奶奶50岁，二儿子才6岁。大儿子刚结婚，就成了一家六口人的顶梁柱，也真真切切体会到了长兄如父的感受。

二奶奶给继母养老送终，把大儿子和女儿拉扯大，给各自成了家，自己也老了。老了也不闲着，去县城里给人当保姆，后来回来没两年就故去了，时间已经是80年代。又过了几年，二爷也过世了。二爷的大儿子叫上祥爷的大儿子去了万泉，好说歹说把二爷从自己亲弟弟那儿给拉了回来，跟二奶奶合葬在了一起。

九

裁缝兄弟的故事也就结束了。

回想起来，祥爷去世得早，没机会见到。祥奶奶伴随了我们整个的童年时代，后来随着二儿子生活，我又来省城读书，见得越来越少。在我从中专毕业，刚上了班的那年冬天，祥奶奶也去了，终究没享上我多年以来心心念念的想让祥奶奶享的福。二奶奶爱抽烟，一笑就露出熏黑的门牙。小时候去县城看病，还在二奶奶当保姆的小屋了住了两晚。二爷见过没几次面，不高的个子，瘦瘦的脸，明亮的额头，长长的眉。

当一切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曾经的是非恩怨皆已成空，历史的长河洗涮着裸露的片段，日渐发黄的记忆也无心去晾晒。又有谁，还会记着这些平凡的岁月里平凡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