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寒溪，击石漱玉话古今

武昌古風

　　从懵懂无知的童年开始，无数次登临故乡的西山，沿着蜿蜒曲折的山路向上攀登，一路的风景，一路的崎岖与坎坷，如同人生的行程，曲曲弯弯，高低浮沉…。

登临西山，也如同捧读一本书，一处古迹，一片山壑，像是走近了鄂州的历史。从山的东麓，沿着山路蜿蜒而上，我无数次寻觅千古传颂的一泓寒溪（塘）碧水，更有那从山涧汩汩流淌，击石漱玉，声若鸣琴的淙淙流泉。

寒溪漱玉，是鄂州明清时期的八大风景名胜之一，明代以前，典籍已无可考，但清代乾隆及至光绪年间的《武昌县志》(自三国时期孙权在此称帝，鄂州便称武昌)，均有记载。光绪版《武昌县志》记述：（寒）溪在寺右，山涧委折，水声潺湲。与石相激，琮瑏琤琤，宛如漱玉。

寒溪源于西山石门峰东麓，其溪四时不涸，“夏时凛凛，恒有寒气”，从山涧自东向西，汇入寒溪塘。清代诗人毕沅曾用简洁明快的诗句描绘寒溪：

石势高高下下，

溪声暮暮朝朝。

桃花昨夜新雨，

红过西山寺挢。

但寒溪在我的解读里，它既是一个山溪的名字，也囊括了一个山水相连，灵秀天下的锦绣山谷。

这片山谷 ，方圆大约五六平方公里，是一片胸怀四时锦锈，又有着无数历史故事的山谷。大致范围以古灵泉寺为坐标，南扺岘山九曲亭，北至逶迤起伏直达长江之滨的郞亭峰余脉，东临登高远眺，遥对波光粼粼的寒溪塘。

在我登临西山的记忆里，古人曾经传颂的寒溪，早已沉寂在“西山积翠”山门下的沟壑里，干涸已不可见。但站在九曲亭向山谷俯览，松林苍翠，连天蔽日，一阵轻风掠过，风与树和呜激蕩，万顷碧波好似从天外奔涌而来，气势蔚为壮观。尤其在春深的四五月间，艳丽夺目的杜鹃花如同一片片彩云，铺满了山野沟岗，雾雾茫茫牛毛般的雨丝中，几声鹧鸪清脆空灵的啼叫，再看那绿草掩隐的山路，如飘带般蜿蜒曲折……，这缥缈曼妙的山谷，真的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感谢先贤，为这片山谷胜景，杜撰了如此多情而又多彩的名字，而多姿多彩的锦锈山谷，又将这唯美的名字，渲染得朦胧而又令人神往。

　　千百年来，在西山的这片锦绣山谷，曾有李白、元结、苏轼、黄庭坚、王安石…等无数的文人墨客，在此盘桓留连，把酒临风，留下了无数传诵千古的名篇佳作，更有大德高僧，名臣雅士，在这里弘法建寺，秉烛夜读，躬耕隐居。

在寒溪漱玉这片锦绣山谷中， 最浓墨重彩的一幅历史画面，当推东晋时期，佛教净土宗初祖慧远法师从荆襄南下，率弟子在西山结庐许愿，建寒溪寺。大师内通佛经，外善群书，息心敛影，苦行净休。自此，弥陀净土法门，在寒溪萌芽破土，至庐山东林寺亭亭如盖，光耀佛门。更让人肃然起敬的，是当时许多谄媚的王公贵族，欲佛门弟子礼拜帝王，慧远大师撰《沙门不敬王者论》，严格划定了佛门与俗世的分野，至今捧读，仍称黄钟大吕，光耀千秋。

也是在东晋时期，名将陶侃在鄂州任武昌郡太守时，兴修水利，奖励农桑，体恤民情，爱民如子，至今为鄂州人民深深地感怀并敬仰。他倡导在鄂州街衢巷陌，驿道津梁遍植柳树，至今人称“陶公柳”。与此同时，陶侃还是一个热爱学习珍惜时间的人，其时，陶侃在寒溪筑庐而居，“时夜雨滳沥，吚唔不辍，是真能惜阴者。每空山夜静，林木萧疏，如闻其声…”。一代先贤笃志向学的形象跃然纸上，也为后人留下了“惜时分阴”的成语典故。

在寒溪结庐而居的，还有唐代诗人元结…，更有苏轼策杖西山，在岘山修九曲亭，吟《西山武昌诗》，黄庭坚临池洗墨，书《松书阁记》，一个个灿若星斗的名字，熠熠生辉，让人们仰望苍穹，心怀景仰。

　　寒溪漱玉的绝美景色里，还有与长江交汇，波光粼粼水天一色寒溪塘。

如果将西山比喻为一位美艳绝尘的少女，寒溪塘便是那婀娜少女腰间系挂的飘带。

寒溪塘，又名寒溪堂，寒溪浦，如一方明镜镶嵌在西山脚下，北面与长江相接，长约2公里，宽约200米。相传远古时期，寒溪塘还曾与洋澜湖相连。自三国时孙权在鄂州称帝建都，寒溪塘东岸，城墙高耸，辟有西门可供百姓商贾出入。彼时，一艘艘货船、官船自长江结队而入，寒溪塘帆桅林立，舟楫往来，两岸柳树含烟，苇草萋萋，一派繁忙景象。宋代武昌县令薛季宣曾有诗云：

疏雨度西关，寒溪亦厚颜。

风和枕白浪，云敛出青山。

浩荡鸥偏适，翔飞鹭自闭。

可堪泥染鞅，行客马斑斑。

遥想当年，寒溪塘两岸该有一番多么妩媚动人的景色，又该是一番多么喧嚣热闹的市井风情。

　　清末戊戌变法后，废除科举，倡立新学，鄂州士绅商贾捐款，在郎亭山下寒溪北麓建起了寒溪学堂，此为鄂州现代新式教育的发韧，时鄂州名士辛亥老人朱峙山先生自省垣返乡，闲步寒溪学堂，欣喜而又充满期待：“名士担当天下任，每从儒雅谙苍黄”。

寒溪潄玉，岂止是一方名胜，二千余年，这里英雄咸集，才子荟萃。一片山谷，竟有寒溪漱玉，吴王古刹，西山积翠，书堂夜雨，苏子遗亭等五处历代自然、宗教、人文景观，真可谓击石漱玉，千古风流。

　　记得年少时登上西山，常常去寺中拜谒如来佛祖观音佛像，前殿的护法四大金刚形态各异，叱咤怒目，让人心怀庄严肃穆之感。前殿毗连的北厢房，宽约百余平方米，六十年代初，僧人在这里开了茶室，还售卖东坡饼、桂花软饼，每天还有评书艺人在这里说评书。我囊中羞涩，曾经溜进去听过两次，表演的评书竞是《烈火金刚》和《战斗在敌人的心脏里》。六十年代末，寺庙里还在文化部门的策划下，举办过泥塑《收租院》的展览，这也算是佛门净土的一件轶闻趣事。

西山积翠的山门石阶下，那时纪念慧远法师的远公桥已不复存在，山门前的左边，有一个幽深的山涧，深约二米，四周古树参天。涧中虽无流泉，但遍布沙砾卵石，潮湿可见沁水。初夏的梅雨时节，或者在秋凉的阴雨天，我们常常抱着大树攀爬到涧下，扒开瓦砾卵石，侥幸时可意外抓到几只金钱桔般大的小沙蟹，虽不可食，但用手拎着下山，放生于寒溪塘中，也自有一番乐趣。

五十年代末，寒溪塘东岸与长江交汇的钓鱼台山，建成露天铁矿，几年的时间，壁立大江，惊涛拍岸的钓鱼台山成了一片废墟。六十年代中期至七十年代，西山古灵泉寺的南麓和北麓，林木尽毁，又相继兴建了鄂城八一钢铁厂和西山水泥厂，从此，一片碧云如锦，松涛激荡的山谷机器轰鸣，浓烟滚滚，沙尘蔽日，寒溪塘，也因泥沙堵塞，于六十年代末逐渐夷为平地。

　　匆匆悠悠，潺潺流水般的岁月眨眼之间，又是半个世纪。重新信步闲游，走过这片山谷，灵泉古寺佛门重光，佛堂精舍已绵延至西山脚下。寒溪北麓，现代时尚又极富楚风遗韵的博物馆岿然耸立。新建的寒溪广场，绿树成荫，姹紫嫣红，流泉飞溅，灯火阑珊。抬望眼，广场门楣上徐年生先生的张（裕钊）体书法结字严谨，沉雄内敛。余国民先生的撰联也是怀古追远，让人感叹白驹过隙，沧海桑田：

登此山兮，赏松风江月野梅官柳。

游斯园也，怀吴帝卾王苏子陶公。

斯情斯景，这片绝美的山谷里，没有了击石漱玉，声若鸣琴的寒溪，没有了波平如镜，鸥鹭翩飞的寒溪塘，一幅千古丹青，便少了几分浑然天成风雅，多了几许遗憾与慨叹。

其实，我也知道，在日新月异的岁月里，一切都在嬗变，一切也在重生，“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的寒溪漱玉，湮没在时光里，却又在时光的回眸中击石鸣琴，淙淙流淌。

2021年11月1日于墨尔本古风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