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家狸花猫

子林

少年时我家有一只漂亮的狸花猫。

它豹纹清晰，健康强壮，蹿蹦跳跃、闪转腾挪，身手敏捷，且是捉鼠的一把好手，高冷、独立、不粘人。

儿时的家是那种砖木结构的平房，年代久远 且木板翘裂，多洞孔缝隙，是老鼠们的乐园，半夜常常啃木器、打架嘻闹，搅的六江不稳，可恶、可恨。老鼠长相猥锁，尖咀腮，两边翘着几根稀疏的胡须，贼眉鼠眼的，4条细腿支着肥硕的肚子，拖着光秃秃的长尾巴，一副邋哩邋遢的样子。

尽管阿鼠长得丑陋、令人生厌，就这类货色，也不妨碍传统文化给予的美好寓意，淫意出什么老鼠嫁女，老鼠相亲之类的童话事故。

鼠夹、鼠笼、鼠药之类被动灭鼠法对于狡黠的老鼠们来说只会上一次当，决不会有第二次。

人类训养野狗野猫有六千年的历史，前者主要狩猎、看家护园，后者主要灭鼠护苗。 古文曰： 猫，从犬擅逮鼠谓之“狸”，农夫驯养护苗，久之，谓之猫。

据说拎起猫的颈皮，会捉老鼠的猫尾巴会卷起夹后腿之间，称为“辟鼠”。不会捉鼠的尾巴会往后翘。

我家的花狸猫，竟来自陌路偶遇。一天晚上我出门买酱油，小店在田鸡浜的一条弄堂里，从家到小店有三四百米，要穿过东河头巷、崇宁路到田鸡浜，回家时昏暗的路灯下我看到一只三四个月大的狸花猫，圆瞪着琥珀色的眼睛看着我，我蹲下身向猫咪发出“咪、咪咪”呼唤，小猫咪探着脑袋看着我，警惕地后退两步后，就站着不动了，见它没啥反应我站起身往家的方向走，小猫竟跟上来了，我走得快它跟的快，我放慢脚步它跟得慢，我回身抱它，它跑开，然后又跟上，就这样一路跑一路跟到了家，也不见生，径直进了家门，我拎起它的颈皮，它立刻夹起尾巴。

哈，是只辟鼠的好猫！

少年时我家住留芳声巷，往前门去有一段狭小悠长的备弄，七拐八弯的，原先的绿豆般光亮的照明灯早都坏了，夜里走路全凭直觉或摸索着墙璧，听到对面有来人的脚步声响，就慢下步，说些提醒的话，以判断对面来人的方位，避免碰撞，后门没有备弄，倒也亮敞，出门就是东河头巷。自从阿咪来了之后，只要是我家人夜里出入前后门它都会跑前跑后的迎送，距离远了它就停下来等你，黑暗中跟着那束圆亮的猫眼就知道前面是直道还没到拐弯处，可以大胆径直走。据说猫咪眼睛虽亮，但与主人交往和狩猎主要靠嗅觉，它的嗅觉细胞是人的20万倍，可以分辨2万种气味。

猫的出现预示着老鼠们的至暗时刻就要到来，然而，先是鱼缸里的金鱼一条条不见了，再后来鸟笼里的黄雀失踪了。我知道一切都是阿咪所为，它在小试狩猎的利爪和一跃锁喉快感。阿咪在历练中强壮，成长，变的威武、更具杀手本质的样子，硕鼠们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猫和老鼠都是夜行动物，有昼伏夜行的习性，但，老鼠太多，昼夜不分了，阿咪也顾不上习性了，不分昼夜地猎杀阿鼠，经常可以在院子里看到仅剩鼠皮和尾巴连骨头都没有的残体，没有阿鼠的侵扰，从此家里也日归于安静。

院子里靠墙的阴沟洞一直没有盖子，阿咪时常守在哪里一动不动地瞄着，一守就是几个小时，专心致志，心无旁鹜。它屏息凝气，放下身段，当它脊背上的毛耸起，耳朵后贴，尾梢不停甩动，前爪伏地，后爪上下颠簸，这是锁定目标箭在弦上的状态。只见它瞅准机会，嗖的一跃，两爪一捞一合，老鼠就被叼在嘴里了。

饥饿时它叼着老鼠躲在墙角，三下五去二，生吞活剥，风卷残云，一会就用完了大餐。

有时候它把猎物抛上扔下把玩许久，又晾在一边，累了乏了先睡上一觉再来解决猎物，这光景，它正饱着呢。

家里院里见不到老鼠后，它的狩猎范围就扩大到邻家邻院，常有邻居报告阿咪的行踪和战果。

在我眼里阿咪就是风之侠，豪横、威风、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所到之处硕鼠们能不胆寒？

然而，大侠也有落魄的经历，有一次阿咪离家三天没有回家，我们都以为它遭遇了不测。我太舅婆住在备弄的中段，她老人家颠着小脚，到我家说，她家地板下有只猫叫了二三天了，去看看是不是你的猫？

我跑去一看，真的就是阿咪被困在地板下，呜呜地带着哭腔挠着地板通风口，无奈它的头被鸡心型状的木板通风口阻挡，横竖都出不来，我回家拿了小鱼放在洞外想诱引它拱出来，结果无效，它不是不想出来，是出不来。

对于困兽，吃已经不重要，脱困才关键。

我左手抓住它两只前脚，右手用旋凿(起子)撬动木板，通风口在外力的作用下弯曲、变形、扩张了少许缝隙，右手一拨拉，猫头就先出了洞孔，阿咪后脚一蹬，身体一拱就出来了。

原以为它的胡子是把尺，量好洞口尺寸进的去，就出的来，阿咪被困是被经验主义害的。

隔院隔墙的邻家大墙门，养了许多鸽子，每天带着鸽哨的鸽群在头顶上一圈一圈地盘旋，哨声时近时远，时低时高飘逸在蓝天白云之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鸽子被阿咪盯上了，它匍伏在瓦楞槽里一点一点挪向瓦脊上的鸽子，鸽子似乎并未察觉危险正在靠近，依然在楞脊上咕噜咕噜地戏耍，我赶紧大声吆喝，吓跑了鸽子，阿咪眼看猎物被我吓跑，失望地回头瞄了下我，那眼神是在怨我坏了它的好事呢。

但，这家伙最终还是闯祸了，一天一只硕大健壮的灰鸽子被它衔回家了，脚上还戴着铝制的鸽牌号呢。

我把鸽子摆在它面前揿着颈皮就是一顿啪啪教训，又说了许多只有人听得懂的话。从此，再没有见过它捉鸽子回来，是否躲着人在外享受就不得而知了。

1969年１１月寒霜降临的初冬，父亲单位的“革命委员会”宣布“解放”我父亲，同时宣布“光荣批准全家下放农村，继续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造反派说审查期间，父亲比较配合，这次下放留个好地方给他。

父亲就此结束了七个月的隔离审查，带上一大叠写了七个月的“深刻”检查回家了。

家里将要发生重大变故，举家迁往大丰插队落户。临行三天家里的行囊都捆扎完毕，只等搬家通知，阿咪也感知了家里的变化，喂它不吃，唤它不回，在屋顶上徘徊，哀叫。

它懂什么，莫非也知晓世事凉热？

家具行囊搬空了，房子里空空荡荡的，这时候阿咪拱身从猫洞钻了进来，“瞄”的叫一声，便跳上窗台，我上前抱起，它把头搭在我手臂，发出呼噜呼噜的亲呢声，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楚掠过我的鼻尖。

我走出房门，阿咪惊了一般挣脱了我怀抱飞上房顶。这算是缘份到头了么？

也罢，以阿咪现在的身手去面对世道活下去还不是问题，流浪的自由，生存的艰辛，它都想好了吗？今后老去或疾病只能顺天命了。

物换星移，闲云潭影，天地悠悠，落字为鉴：

缘来小狸奴

缘去空碧天

仰天长叹空悲切

只为鸟兽散

今曰过隙

稍作流连

整理衣冠再出发

青葱留痕

从此别过

不牵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