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28, 128, 128);"><i> 雪一不冷雪二冷</i></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2, 126, 251);"> 文/ 刘 嘉 陵</i></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不管你愿不愿意,冬季是照来不误的。太阳那时节重点照射的是南回归线一带,我们居住的北回归线以北远水不解近渴。你还能像儿歌里唱的那样,把太阳摇来摇去不成?</p><p class="ql-block"> 冬季如一位严父,你这里正玩在兴头上,他远远地向你走来,一丝笑意没有,劈头盖脸先是一顿“庭训”,让你灰头土脸。南国人可以用柔糯的嗓音唱“冬季到台北来看雨”,情人之间也可以粒粒香浓地约定,再次拥抱长吻的时间“大约在冬季”。北国人就没那么浪漫了,冬天对他们来说是非常实际的现实主义,由口罩、手闷子、咳嗽和喷嚏组成。在印刷精美的艺术挂历上,北国的冬季天空湛蓝,白雪皑皑,还有雪人和树挂,爬犁和冰雕。而在摄影术和印刷术之外,北国人知道他们的视野之内通常都是什么。</p><p class="ql-block"> 北国的冬季是黑白电影,人物和建筑就那么几种单调的颜色。你再看看人们在冰雪上行走的姿态,又会觉得这部黑白片一定产生于电影的幼年,所有动作都战战兢兢,憨态可掬,带着默片时代的卓别林风格。北国人仿佛生下来就肩负着与寒冷和雪霰为伍的使命,冬天里你常听到老人们在街头抱怨:“什么天儿呀?该冷不冷!”如果仅仅寒冷了却不下雪,老人们又要在街头抱怨:“什么天儿呀?一场雪也不下!”</p><p class="ql-block"> 下雪的日子里人们凄凄惶惶又兴高采烈,吸进肺叶里的空气如三伏天的冰镇啤酒。人们随时准备从自行车上栽下来,或走着走着就地卧倒。许多人跌倒后都不好意思地笑一笑(就像竞技比赛中一时失误),站起来拍拍身子,继续赶路。也有些失足者苦着脸甚至怒火满腔,他们很在意自己的威仪自己的输赢。(这个紧要关头你可别去惹他。)雪下过次日,天气嘎巴嘎巴冷,地上已经踩实,就可以听雪了。夜静更深时,你听见一个人远远走来,大棉鞋踏在雪地上吱嘎吱嘎,嘴里呼哧呼哧。那是一种音乐呀,四分之二拍,如歌的行板,“一二三四五六七,我的朋友在哪里”。你恨不得把舒伯特和莫扎特也邀来对面走一走,吱嘎吱嘎,呼哧呼哧,音乐的基本要素一一旋律,和声,节奏,全给你踏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一九二九,炕头死糗,三九四九,冻死老狗……”数九隆冬的日子里,北国人从针刺般的朔风中迎面而来时,所有人的气色都好起来,个顶个像喝了烧酒、着了浓妆一样面红耳赤,那眉毛、胡须和帽耳却又银光烁烁,好似他刚刚饮足了酒,又一头扎进白砂糖堆里,撒着欢儿大吃了一通。东北农人喜欢说:“这脸冻的,猫挠了似的!”这时候,他慌里慌张掀开棉门帘,钻进什么地方,首先吸引他的即是那只隆隆吼叫的火炉了。在东北乡下,你若来到某个农家,一家人正守在炕上,会有好几张嘴向你喊道:“脱鞋上炕!”那位慈眉善目的老奶奶还会把火盆推向你,说:“快烤烤吧,天儿忒冷,赶上小鬼子投降那年啦……”或许她还会把衔得好好儿的烟袋锅当当磕打净,重新埋好一袋“蛤蟆癞”,在火盆里吧嗒吧嗒明明灭灭点燃了,擦擦咀子后郑重其事端给你。</p> <p class="ql-block"> 东北小镇逢上大雪之夜,灯火通明的小饭店里正冷清着呢,忽然门外停下几辆蒙着苫布的大货车,跟着有了粗粗拉拉的大呼小叫。有顷,几条壮汉进门来,穿着羊皮大衣,戴着狗皮帽子。先是一通跺脚,闷雷似的,跺着跺着,鞋上的白雪和脚上的寒气就跑开了。随即有一个粗嗓门喊道:“妹子啊(或相好的,这得看老板在不在),把酒烫上!管他啥菜呢,汤汤水水热乎点就中。越快越好,肚皮贴后脊梁了!”风韵犹存的老板娘笑着应着,嘴一份,手一份,果然身手不凡,爽急麻利快。才还死气沉沉的乡镇小店,立马闹东京似的火爆起来。</p><p class="ql-block"> 冬季好像就是东北人的季节,貂皮,毡靴,爬犁,冰车,冻豆腐,粘豆包,氽白肉,涮羊肉,雪里蕻,烤地瓜,烧酒,酸菜,血肠,万字炕,乌拉草,凿冰钎子,狗皮帽子,虎皮坎肩,狍皮垫子……都是东北人在冬季里的名堂。没了冬季,“关东三宝”就要大打折扣;而只要冬季不会被全球的“温室效应”彻底灭了,关东这一大堆名堂就永远是关东人梦萦魂绕的宝。</p><p class="ql-block"> 春天是母爱,冬天是父爱一一中国式的父爱。等到又一年春天悄然而至,屋檐开始滴水,积雪开始融化,厚重的棉衣重回衣橱,那时候我们回过头看冬天,就会觉得,严父还是严父,庭训还是庭训,然而三寒四温,刚中有柔,雪上加霜的日子里自有造物主的仁慈和人生的快慰。古语有“冬日可爱,夏日可畏”的说法,前者即用来比喻和蔼可亲的人们。冬季的晴天,一轮红日高照,温暖得令你想蹲在避风的墙根小憩一会儿。在那些眉头紧锁的日子里,冬天这位严父也会隔三岔五抱起你,用硬硬的胡子扎你的脸蛋,眸子里藏不住那骨肉亲情。</p><p class="ql-block"> “大寒小寒又一年。”不经意间,冬天也偷偷地卸妆了。几场大雪、几通罡风过后,旧历大年的猜拳行令声由强而弱,背着酒葫芦的落难英雄林冲已在梁山落草,嘴里不再哈出白气。</p><p class="ql-block"> 冬天不辞而别了,它那身影在茫茫大地上越来越模糊。唐代岑参诗云:“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冬天也像诗人的前任、那位武判官一样,走得越来越远,直至不见了踪影,让你举目四顾,依依不舍。</p><p class="ql-block"> 农人和他们的牲畜出现在旷野之上,狗皮帽子不见了,哏唧唧儿的乡间小调远远飘来,春光明媚……</p><p class="ql-block"> 那已是“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的时节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i style="font-size:15px; color:rgb(22, 126, 251);"> (选自刘嘉陵散文《人活四季》)</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