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往事悠悠——我的6个十年》第二章 黄永毅 著

人间正道史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第二章 父老乡亲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怀 念 乡 亲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的家是个贫苦的家,我的家族是个庞大的家族。说庞大,是因它人多,户大,占据了村子的半壁江山。从村当中“台台”往上数,永远、永昇、永德、永林、永余、永和等一溜摆,都是我们的“自家人”。永昇老汉是永字辈的领头大哥,从我记事起,他就已经很衰老了。他的孙辈珍藏的200年前清时的契约文书,证明了我们的一脉相通。我们的一个某老祖宗,埋在留公塬上,每年的清明、十月一,族人们都会集体上坟祭祖,领头的是永远哥,清楚不过的是“分蒸馍”。那时,白蒸馍也稀罕,特别是在馍庄“缴”做的。据说,这是吃的老祖先的香火地。族里的公有资产诸如办喜事的花轿、饰盒,办丧事的抬杠、大绳等,都有专人保管,收取的租金年终按户分红。年长的兄长,如永远、永余、永华等,热心地为大家承办公益事业。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族人不请自到。哪个遇到意外事故,大家危困相帮,人多、心齐,召之即来,是村子里强势的一族。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小时候,隔壁院子是我常出常进的地方,几乎天天。除了有我的玩伴松怀堂弟外,院子的伯伯、妈妈们对我都很好。六婆是我记忆中最年老的长辈,当时她已是耄耋之年。六婆并没有生动的故事留给我,只是她满目疮痍的胸膛,常常让我触目惊心。从妈的口里我知道,那是一场浩劫给她留下的终生残疾。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那时,六爷的日子红红火火,“四豁头”的院子独一无二。向来是树大招风,家富招贼,他家自然成为土匪打劫的目标。一个风高月黑夜,贼人打着火把进了宅子,上房又揭瓦,“踩得房瓦嘎巴嘎巴响”,大人、小孩都钻窨子躲了,留下六婆看家护院,权作应对。贼人抢不到财物便拿六婆煞气,扫帚骨朵蘸上清油,一个惨绝人寰的烧烤逼供。我事后所看到的,只是一副布满疤痕的胸膛,两只乳房抹为一平。由于半边身子的汗腺被破坏,夏天的六婆总裸露着胸襟,老人家肯定是酷热难耐。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印象中的父辈少有大富大贵,多为淳朴忠厚长者。二伯父克让,无疑是祖辈众多子孙中的佼佼者,作为长子的他,继承了六爷的祖业,亦农亦商地经营着铺子,一座气派的大房,是为见证。廊子格的门窗精雕细刻,巨幅匾额高悬厅堂,古香古色的家具做工考究,屏风、中堂肃然在目。敞亮的高房大屋,小时常是我们躲猫猫的去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农业社时,这里成了生产队的仓库。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六伯父进益,是远近闻名的接骨匠,宽厚仁慈,誉满乡邻。八伯父进誉,体魄魁梧,说话办事总是一副急乎乎的样子,传言曾是杨虎城卫队的卫士,他老是蜷曲着左手无名指,疑似枪伤所致。九伯父进杰做过生意,当过掌柜,没发过大财,却遭过大殃,因一桩烟土生意失手,火急攻心而致聋。他聋得深沉,小孩子都称他“聋爷”,我和他说话,亦离不开以纸笔做传媒。他是我如父的老人,在部队时,抵不住对他的思念,常常写信问候。他知书达理,喜学好读,一笔好写,无人可及。血溶于水,十指连心。他虽移居塬楞,下河上工,常忘不了到我家看看。人老了,走路气短,一步一哼唧,听见院子的哼唧声,就知道是九伯来了。十伯父进贤识文断字,学究一样的农人,平生最看不惯圣贤的书、字遭人践踏蹂躏,路上拣片书报,也要塞进墙缝,“别”在高处。床头屋脑常贴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或“坐想常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之类的格言警句,我的启蒙识字也从这里开始。五伯、七伯、九伯和我父亲是一母同胞。五伯和五妈,独居在半坡的那孔老窑,几个堂兄都在旬阳县做工,两位老人相濡以沫,形影相吊,吃水、磨面都由我的父亲常年照管,他(她)们是他如父如母的长兄和长嫂。五妈总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耳朵、鼻孔老塞着棉球。腰不行,行走离不开拐杖,每到我家串门,妈都会送她到坡口的皂角树下。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在众多的堂弟兄中,三哥永善父子两代人跌宕起伏的悲喜人生颇具传奇。他独享了二伯父一份丰厚的家业,日子过得独领风骚。自古言道,家有万贯,抵不住抽、赌糟践。斯人已乘黄鹤去,大房一座空悠悠。未成年的孤子堪印,度过了一段母亡父丧,后娘受虐的恓惶日子。只是寄居在堂叔家后,才得以读书成人,这个情深义重的叔父是黄鹤亭。峰回路转,否极泰来,堪印的人生,自有人帮扶,隔壁的永天堂叔(我的大哥)怜念他的无依无靠,遂在周至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自此,春斌(堪印)的日子柳暗花明,事业和光景蒸蒸而上。当我常常听到隔壁大房内充盈着的欢声笑语,看到春斌子孙满堂的融融亲情时,总会感叹伟人的一句名言:“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最可宝贵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素以为,二哥永富是族辈弟兄中最有能耐的一个。他脾气耿介,性格豁达,精明能干。只是人强命不强,老天往往作弄争胜好强之人。在一次进山(旬阳)途中,不慎跌落进秦岭山涧,保住了性命,却摔折了腰骨。自此行走离不开拐子,落了个“跛子”的绰号。我对二哥的钦佩源于他的见多识广,语言达练,上三皇,下五帝,他几乎无所不晓。天阴下雨闲暇无事,大人小孩总爱在村当中(恩娃家门口)聚堆,这里是神侃闲谝的地方。在这样的场合中,二哥往往扮演着重要角色,不到曲终人散,他是不会走开的。“无后为大”的封建伦理,也让熟读圣贤书的二哥常常黯然伤神。我和二哥同族又同宗,同一个祖父。长子长孙的他,自然会事事上心。1969年春节,我第一次探家归来,其时,我已提了干,是个年轻的军官。二哥对我说:炒几个菜,弄瓶酒,请弟兄们来坐坐。他的意思我明白不过,无非是认为我有出息,给先人争了光,露了脸,显摆一下。这种想法其实也无可厚非。不过,探家无事天天忙,等到想起来的时候,我该动身了,忽略了二哥的一番美意。等到我再次探家归来,他已与世长辞。二哥其实是我们这一宗的大哥,大伯父的长子。大伯父育有四子,叫永富、永章、永铨、永恒,他们都在旬阳县做着事情,我们习惯称为“山里头”。老大和老四后来都返回了原籍,老二和老三却终于成了“山里人”,并且客死他乡。我脑海里的一幅经久不去的画面定格在1952年的初夏,那是一个吃过早饭的时间,永章哥挑着一副剃头担子,二嫂跟着,他们是在回山里去的,邻人们都出门送行。看着他们背井离乡的身影,我的心里不是滋味。“山里头”在孩童的眼里,那是一个崎岖又遥远的地方,他们靠着边剃头(挣盘缠)边行走,猴年马月才是个头。记忆中的永铨哥(小名吉祥)长得人高马大,连进我的家门都得弯腰,操一口浓重的“山里”口音,大嗓门,进哪个门都是人不到声先到。我对他别有一丝敬畏,最后的一次离别大约是在1958年。他终于在旬阳县落地生根,至死我未见过他。鹤亭哥,一个我敬重的兄长,村子的头面人物。他能说会道,能打会算,器宇轩昂,乐于助人。从互助组、农业社到人民公社,他是不歇肩的村干部。村子的许多事情少不了他抛头露面。红白喜事,他还是当仁不让的主持人,面面俱到的安排,滴水不漏的应承,总让宾主两悦。他执言仗义,注重亲情,我对他有偿还不了的人情债。那年父亲病卧在床,奄奄一息,我和三弟远在边疆,遂把身后诸事委托与他,他不负重托,事情办得圆满周到。母亲的身后事自然又少不了他来帮忙。年老的鹤亭哥患了脑梗,每从城里回家,我总要和他坐坐,只是我没有送他最后一程,心中常隐隐作痛。堂侄堪民给出的解释是,出殡那天大雨如注,不便劳人。年轻的堂兄堂姐们也不乏事业有成者,玉生哥是村子第一代大学生,毕业后去了东北黑龙江的一个地矿部门,后移居山西。秀芳姐是第一个走出农村的女师范生,她酷爱绘画,师从刘文西等名家,有不少佳作面世,举办过个人画展,是咸阳市小有名气的女画家。如果说我和三弟永浩早年从军,先后成为解放军营、团职干部,当时尚属凤毛麟角的话;那么,堂侄黄护民晋升为炮兵师职干部,堪称出类拔萃。</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难 忘 老 父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对过去的苦难,我记忆不多。家的以往主要是从母亲的口中得知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人常说,富不过三代,穷不过三代。“油透爷”的家道如何中落无从说起。从我记事时起,我的家,还有伯父们的家,日子大都过得紧紧巴巴。据此推测,至少从祖父辈起,已经走向了没落。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幸福的家庭都是一样的,不幸的家庭各有不同。”(托尔斯泰语)我的爸妈苦心经营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穷家。爸是个苦命人,他生于清光绪31年(1906年)农历七月初九日,他的苦命是伴随着他的诞生来到世间的。听姑妈说,奶奶临终咽气时,爸还吃着奶,这边正忙着给死者穿老衣(寿衣),爸却哭着爬到奶奶的怀里找奶头。情急中,被人扔到了炕地下。爸是如何长大成人的,他的幼年经历过哪些苦难,我从未听他提起过。不知是说不清,还是不堪回首,反正他把一腔苦水咽进了肚子,密闭了起来。有爹无妈的他,听说是由长姊、长嫂带大的。不识字肯定不是他的错,吃苦受累肯定会缠着他。一个兄长在外经营着小本生意,一个兄长在家领着家事,他的双肩挑起了一个大家庭的生活重压,那还是个饥肠辘辘的遭年馑的年代。既然上苍赐给他一个受罪的命,他不下地狱谁下地狱?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父亲弟兄四人,大伯(按家族习惯称他五伯)早早地分家另过,据说是因为家事不和。其余三弟兄(七伯父、九伯父),一个锅里搅勺把的日子维系到民国十八年(1929年)前后。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弟兄本是同巢鸟,羽翼丰满各自飞,分家乃是水到渠成的事。我的家据说是爸妈执意要分的。事情的原委是:一个年关将近的腊月,爸到周至找做着生意的兄长,想给全家要几个过年钱。熟料不但没要到钱,还受到一顿奚落。忿忿不平的爸回来后,旋即要求分开另过。家分了,心也散了,弟兄俩从此结下了不解的“死结”,老死不相往来。不过,这并未影响子侄间的亲情融融。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分家时,我家分得了二亩半薄地和二间半厦房,这是妈常挂在嘴边的话。从我记事起,一间厦房作牛圈,一间厦房住着哥嫂。其时,大哥在外当学徒。另半间房是土托木的房子,依托着厦房的山墙搭建,是厨房,也住着一家人。20平米的小屋,捉襟见肘的布局,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锅台连着炕,占去了大半边。另半边,一把椅子靠着一个三条腿的小木柜(另一条腿下垫着砖块)放置,挨着木柜的是案板。案板倒还宽展,只是拐角被老鼠啃了一个洞,灶边蹲着一口半截水瓮。盛满了这些物件后,屋子中间只留下二尺宽的一个过道,转个身都难。一张土炕挤着爸、妈、弟和我四口人。夜间,爸和我顺着睡,头朝着锅灶头,妈蜷做一团横着睡,她的腿从没伸直过。四口人合盖一条千疮百孔的破棉被。为尽着我和爸盖,妈只能拉个被角捂着,怀里还搂着小弟。至于铺麦秸、溜光席,家家如此,不值一提。我最嫉恨的是光屁股溜席,常被席篾扎着了屁股蛋,常翘起屁股让妈拔签。冰冷的炕面咯得妈胯骨生疼,成天劳累的她一到夜晚,便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得不时地取尿盆。听着妈一声声的长吁短叹,我夸下海口:“妈,等我长大了,给你买个毡,垫脊背。”就为这句承诺,妈心里很受用,曾学给同院的九妈、八妈听,夸我:“自小就有良心。”我没有忘记这个许诺,只是兑现的时间推移到了20年之后。1969年,我从部队第一次探亲归来,遍寻西安大街小巷,终于在西大街买到了一条羊毛毡。这条毛毡妈一直不离炕地舖着,直到寿终正寝,成了一件遗物。忘不了,在毛毡的一角还密针细线地补了两块铜钱大的补丁,那是烧炕烙的。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家的灶火边蹲着一口半截水瓮,半截瓮是有来历的。说是在分家时,几家争着要。瓮高,半截子埋在土里,怎么也搬不动,用力也只掰下一块瓮边。情急下,伯母便怒而砸缸,拦腰洞穿,瓮成了个半截子。就为这,每次挑水,妈总要趴在瓮边瞧瞧,生怕水溢出来,本可盛五担水的瓮只能盛两担半了。这似乎是笑料一件,但农村里还有比这更有趣的呢,说的是有弟兄俩分家,为一根杆面杖,也会拦腰一刀,二一添作五。兄弟失和的薄情寡义,由此可见一斑。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分家并未分走贫困。大哥又是在多灾多难的民国十八年出生的,日子更加冰上加霜。为了养活一家人,我的父亲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他终年跑南山,钻秦岭,下安康、进旬阳,做着背粮、背盐卖脚力的活儿,一年又一年。父亲的肩膀头扛着一座苦难的大山,任凭累断了筋骨,却怎么也没个完。重重苦难,在他的嘴里只成了平淡的一句话:“(我)能把南山踏平了。”走一趟旬阳用7天,半月打一个来回,跑一次安康20天,记不清跑了多少趟,说不清熬过了多少年。只知道一滴汗水甩八瓣,滴滴洒在秦岭的座座山梁上。常年和爸搭伴的是永远哥,他俩是村子里出名的汉大力不亏的主儿,换了别人会嫌累赘,他们是一对最好的搭档。有一年在翻越秦岭时,父亲跌落进了山崖,摔折了臂骨,是永远哥背扶着上山,安顿好住店,赶回来报的信。妈的不知所措是必然的,亏得五伯父进忠和六伯父进益拉头毛驴做脚力,远足三百里进山救弟。六伯父是远近有名的接骨匠。经调治,又躺了半年多,爸始得痊愈。妈常常感念六伯父的救命之恩,常说给我们听。别无报答的她,只得纺了几斤(棉)花,做为酬谢。我的老家至今保存着的那副汗渍斑驳的背架,是爸这段苦难生涯的见证。背架上的草索和磨得光滑的把手,凝聚着爸的汗水和辛酸。这副背架和我小时候喊的“山蛮子,背背子”的那种毫无二致。底座是个小木箱,可盛吃食,无非是几个冷馒头。上部是个穹庐似的货架,背在身上如小山压顶。瞅着它,我不由悲从中来。一年,清明节上坟,我把那副背架带到爸的坟茔,披了红,摄了影。睹物思人,我跪拜在父亲的坟前,眼前闪现出他踽踽独行在秦岭山脊的身影。这副背架承载了一个家庭的苦难,让一个贫困潦倒的家没有陷入绝望,我们是背架上活过来的一家人。妈对这副背架自然情有独钟。她是善于保管古董的,把它高高地置于厦房的楼顶,稍有闲暇,往往手抚实物话当年。这个特殊的物件,应视作一件传家的“宝物”。只是锈蚀斑斑又汗渍累累进不得城的,尘封的老屋才是它的居所。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因为这一丝情缕,我对安康、旬阳难以割舍,憧憬着重踏父亲走过的路,寻觅那一段苦难生活烙下的印记。上世纪九十年代,单位组织春游,当开往安康的列车,跨过长长的浐河铁路大桥,从我家门前一晃而过时,我看见了我家的房舍在火车的疾驰中震颤。这条铁路线的大致走向和当年爸用脚板丈量的山径大体一致。不过,人的脚印往往要比铁路延伸得更长。当我徜徉在安康新城的街头,这条有着三百年历史,用石板铺就的古街,条条巷陌保留着一排排的老客栈。看着沧桑客栈,我的心沉沉的,我凝思,我神往,我急切地东张西望:哪条巷陌是爸当年投宿的小店?哪个客栈容留过爸疲惫的身子?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旬阳县也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想在那里寻觅父亲的足迹,察看父亲走过的路径,感受父亲当年的艰辛。这个愿望终于在2014年8月16日实现了。这天是个星期六,一大早儿子说是拉着我和他妈出去溜溜,当我们都上了车,他说去安康吧,酒店已经网订好了,这样,不去都不行了。做派显然有点强横,但也算是儿子的一片心意。因为他知道我们不喜出远门。当我们翻秦岭,过柞水,经镇安,来到一个叫小河的地界时,我打问,此地经不经过旬阳。儿子说,想去就去。他知道,旬阳一直是我向往的地方。我们沿着一条不算弯曲的旬河顺流而下。自走上这条秦楚古道,我的思绪就一刻都没有平静过。凝望旬河,听流水喧哗,我在寻思,逝去的河水是否还倒映着父亲的身影,崎岖的山路是否嵌镶着爸的足迹。汽车在疾驰,车厢里的人在重复着一个不变的话题,是关于秦岭和脚夫的。八十年沧桑,八十年风雨,当年爷爷为生计苦苦奔波,如今孙儿驾车思旧寻根。及至望见旬阳县城,这个锁在深山人少知的八卦城,终于解开了我的团团迷雾。我一直弄不明白,一座小小山城为什么会吸引南来北往的客,父亲是这里的匆匆常客。原来,这是一片山环水抱的富庶之乡,旬河水在这里弯来拐去,把个县城割裂成一个形似“逗号”的别致小城。当我们沿山径而上,站在山脊俯视县城时,一个八卦形的轮廓清晰可见。倚在观景台的栏杆上,我的思绪如打开的闸门,波澜起伏。儿子黄河则在旁指指点点,说哪是老城,哪是新区,还说位于城边的,那是一座庙。我的眼前浮现出父亲背如满弓的身影,在秦岭山脊上苦苦跋涉,他正步履蹒跚地一步一步朝我走来。我想到,他背上的那座“小山”,自日出到日落天天不离脊梁,来驮盐巴、布匹,去背粮米、山货,个中的艰辛难以描述,心头不由酸楚起来。看着我用纸巾擦拭盈眶的泪水,妻和儿子轻轻地走开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暮黑时分,我们赶到了安康市区。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望滚滚汉江东去,听滔滔浪花拍岸,江河依旧,逝者如斯!爸平生对他历尽的千般苦难很少提及,我听到的只有一次。那是一个饿死饿活的二、三月,爸推了一车硬柴上焦岱赶集。鸡啼上路,“爬一个大坡,肚子饿得咣咣响,腿啪啪地颤,几阵子都拱不上去。爬在河渠边,喝了一肚子水,紧紧裤腰带,才一蹦子上去了。”。这几句话刀刻一样地刻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其实,这只是爸受苦受累的冰山一角,对于滴血的伤疤他从不愿触及,也不肯轻易示人。这就是爸,他是一座默默的大山,是一丘浑厚的黄土,承载了无穷无尽的苦难。大哥有时也会忆及过去,在他的记忆里,最耿耿于怀的是做饭。妈顿顿只擀筛子大的一陀面,下到锅里,给爸捞碗干的,给哥舀碗稀的,剩下的面汤不管有多稀,她自己只喝一碗。哥说,每每看见那陀面就来气,气得从擀面杖上抹下来,狠狠地摔打在案板上。</b></p> <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爸钻秦岭,下安康,度过了一段令人心碎的日子。也许是因为那次骨伤所致,接着他又开始了长工生涯,而且一熬就是13个年头。长工虽苦,相对而言,比较稳定,不用担风险走山路,也不会让妈担惊受怕。主家是王家沟村的王永丰,我们两家似乎还沾亲带故,他把我爸称“一哥”(排行十一的简称),我则称他为“永丰爸”。爸经年在王沟扛活,以至于王沟的年轻人都以为他原本就是个王姓人。究竟是长工养活了地主,还是地主养活了长工?这个古老的话题,各有各的答案。提起这段日子,妈是这样说的:给人家扛活,稍带着把自家的地种了,还能用上人家的牲口。困三、二月,青黄不接,别的人家告贷无门,咱总能借出个一升半斗的救命粮。简言之,应该感恩王永丰。1964年长安农村社教时,工作组再三动员爸检举揭发地主的罪行,因为在村子里爸独享着“老长工”的名誉。但恪守“沉默是金”的爸却一言不发,这很让工作组不悦。事后爸对人说:“咱不能空口说白话,说对不起人的话。”老实巴脚做人,凭良心办事,是爸一辈子的准则。妈也常常念叨这一段的生活。那时,大哥还小,每天不管多晚,总要等到爸回来才睡觉,为的是爸会带回一个热蒸馍。做长工的爸每每端一碗饭,拿俩馍,蹲在门口吃。这是长工呆的地方。为了节省个一个馍,他多喝一碗稀饭,悄悄揣个馍在怀里。这个蒸馍遂成了大哥天天的奢望。</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人常说,风水轮流转。七十年代中期,我探家归来,永丰爸来我的家坐坐。那天,大哥也在家,过问老人的棺板、寿衣,显示了一种人文关怀。永丰爸的回答却出乎意料:“没准备,轮不上。给娃们的媳妇、房子还都没着落,哪能轮上我?我死了,卷个席片子就行了。”末了,又半是解脱半自嘲地说:“我年轻时耍钱、抽烟,把钱糟蹋扎了,老来受罪,这是报应。”我默然良久。难道这真应了那句“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的老话么?</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妈常为命运鸣不平,会半是发泄、半是倾诉地数落爸:“出的牛马力,吃的猪狗食。”这十个滴血的字是发自内心的呐喊,也是真实的写照。我的爸,的确像一个忍辱负重、不知劳累、不知疲倦的牛,他的一生正像文学大师鲁迅说的,“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牛奶、血”。做儿子的我们,不就是吮吸着父亲的血汗、母亲的乳汁长大的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人,最忘不了的是苦难,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是父母。妈诉说的以往常在我的脑海浮现。</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听妈说,在我身前有过两个姐姐,都因为穷,看不起病夭折了。说到这儿,妈总会沉痛地说:“都是没钱治,活活给‘扛’死的!”。重男轻女是一根夺命的绞索,贫病交加是一把杀人的利刃。有了大哥这根“顶门杠”,爸就不把女娃子当回事,“保一个”(男娃)是他的底线。女孩有病,只能干耗着,眼睁睁地看着断了气。一个死去的姐姐是虎年出生的,和玉生哥同岁,是在牙牙学语的年龄没了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往昔的苦涩用现今的目光扫视,如同天方夜谭。“吃不饱,穿不暖”,似乎是对旧社会的综合描述,它的内涵却是不一样的辛酸。孩童时的大哥白天会因为饿着肚子恨天长,夜晚则会因为黑灯瞎火而怨黑早。为了节省灯油钱,我家向来都是摸着黑吃饭,摸着黑睡觉的,妈也会摸黑串门子时“掐帽辫”。年幼的大哥甚至对灯为何物,亮有何感,不大明白。偶而的一次点灯,竟让他喜出望外。清晨起来向人夸耀:“俺家夜黑点灯咧!”那时节用的是清油灯,灯油亦即食用油,一个小碗穿根捻芯,烛光如豆。饭菜里没有一星油花,当然轮不上点灯熬油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妈还常说,你们弟兄仨都是靠白糖泡蒸馍喂大的。缺吃少喝,妈自然就没有奶水,对自己吃“焖蒸馍”的往事肯定没有印象,三弟吃“焖蒸馍”的情景却历历在目。虽说解放了,妈仍然沿用老方子。磨面时,收些高白粉,蒸几个白馍,晾晒干了,掰多少个馍蛋,能吃几天,她都心中有数。吃时用开水冲泡,再捂会儿,就变成了糊糊状,加少许白糖喂养。我们弟兄都是这样长大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家里日子的转机是在解放前几年。那时,大哥在周至县南大坪一家烧锅坊学做生意,已经混出点名堂了。有一年,他和一个叫“高乡”的伙计,赶了两头骡子回长安夏收秋播。用大牲口耕种,对小户人家来说,是令人眼热的,也会带来不小的轰动。听到解放的风声,有的人家急于倾销土地,我们家却开始了收买。当然,是零星的。地是命根子,这是爸妈一生认定的理。老人家一辈子为田所苦,为田所累,视田如命,我们兄弟三个的名字分别取为:春田、夏田、生田,都不离一个“田”字。爱田心切,可见一斑。为了致富,爸妈的日子依旧过得十分节俭,省吃俭用的粮食都用在了置地上。一年添上二、三亩,到入社时已经由当初的二亩半地,增加到十六亩之多,养了头牛,还和八伯父合养了一头毛驴,老牛隔年还会下个牛犊子。爸妈终于过上了“二十亩地一头牛”的日子。买地置业,历来是顶荣耀的事。请客、吃饭,盘粮、缔约,冷清的家门也会洋溢着少有的欢乐。最后,买卖双方在中间人“恐口无凭,立约为证”的朗声中签字画押。还真有点《白毛女》的味道,这是我亲眼见证的一幕。只是买回的土地获利甚微,有的只收了两三料庄稼,就入社归公了,无非是过了一把获得土地的瘾。近地、丑妻,历来被视作“农家宝”,我家的土地除了位于尖角埋着爷爷的二亩半祖业外,其余的都七零八落地分散在西坡沟、庙后头、半硷、阳坪和北岭等地段,夏秋两料,奔走于塬楞沟脑,十分不便。但爸认定了一个理:不怕不便,就怕没有。有,就是最大的方便。大哥的前妻风琴嫂,是解放那年娶的,那时我才五岁。记得我常站在炕头光屁股拍打着肚子,口念着“一打铁、二打钢,三打锚子、四打枪……”嬉闹的情景历历在目。二十年媳妇熬成婆,妈37岁就当上了婆婆,妯娌中她是最年轻的婆婆。苍天不负苦命人,梦寐以求的好日子得到了实现,过得和人一样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我家日子的转机,之所以来得快些,教子读书无疑是爸妈这辈子最成功的投资。望子成龙,人同此心,毋分穷人富人。爸妈在食不果腹的困境下,含辛茹苦供子读书,无疑具有远见卓识。“念了书腿长,有了本事是自己的”、“书装在自己肚子里,别人借不去,贼娃子偷不走”,妈的这些“训子经”,我的耳朵几乎被磨出了茧子。以至于我在看《大宅门》电视剧时,听到香秀妈那一声声长长的“好好念书”的呼唤,就想起了妈。现今有一句流行语:“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我倒是觉得,这两句话用在我爸妈身上合适不过。读几年私塾,可能算不上什么文化程度,但胸有点墨,总会“腿长”。凭这点优势,大哥16岁走出家门(那年我才出生),在熟人引领下,先在泾阳,后到周至,在私营商号学相公(店员)。到解放前夕,已经混得有头有脸了。解放初公私合营后,他又在当地参加了教育工作,成为一名小学教员。村子里在外面工作的人尽管不少,大哥总以只有他和黄进昌两个是“国家干部”而自豪。多一把辘轳吊水,日子就会大大宽松,我的上学读书也赖了大哥的资助供养,我当没齿不忘。</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1, 1, 1); font-size:22px;"> 知识改变命运,大哥改变的不仅是他自己的命运,还有一个家庭的命运。</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牢 记 母 恩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经历了新旧社会冰火两重天,爸妈常常感念新社会的好处,忘不了旧社会的苦难。也可能是苦怕了,勤俭节约,省吃俭用,成了妈一辈子改不了的习惯。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人常说,年好过,月好过,日子难过。一百家日子会有一百种过法。妈的省吃俭用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她过日子的细微末节都给我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这里,我想实录几件。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镜头之一:“耳畔常闻机杼声”。妈手摇纺车、飞梭织布的身影常在我的脑际浮现。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一盏油灯,一架纺车,妈盘腿打坐在纺车前,一手摇动纺车,一手接续棉捻,条条棉线便会像春蚕吐丝般缓缓抽出。纺车扭啊扭,灯光闪啊闪,我睡一觉醒来,纺车还在摇;再一觉,睁开眼,纺车还在响。我会心疼地央求:“妈,睡吧,睡吧!”妈嘴里答应着,却仍纺到半夜,甚至纺到鸡叫。傍晚时分,我也会趴在油灯旁,一边听着吱吱扭扭的纺车声,一边咿咿呀呀地念唱本。那是一出《五典坡》的老唱本,不认识的字,我便会用“啥加啥来啥加啥”搪塞。光阴荏苒,随着那间老屋的坍塌,纺车和织布机已在一片颓墙废墟中寂寞闲置。每每望见,我都会既亲切又心酸。这部织布机陪伴着妈度过了寒冬,熬过了酷暑,织出了单衣和棉被,织出了希望和温暖。纺车见证了妈的辛酸,渗透着妈的汗水。我们这个家如果一半是爸用背架背出来的,那么,另一半就是妈用纺车纺出来的。一家人无论是穿的、戴的、铺的、盖的,还是冬的、夏的、单的、棉的,青一色的“粗布牌”。我甚至腻歪了粗布衣衫,眼气人家的洋布制服。一件对襟的蓝洋布衫成了我的“品牌形象”,以至于老同学相见,都从这里说开去。有一次春临中学召开家长会,爸破天荒地参加了,回来给妈的“汇报”是:“就咱娃穿得旧,就咱娃上台讲了话。”他指的是我代表学生的讲话。我曾想穿双短腰袜子,磨唧许久,也未能如愿,直到当兵出走。我平素穿的是那种没过膝盖绑个绳绳的长腰袜。唯一的一件制服衫还是穿嫂子的,引起同学们的窃笑,我却莫名其妙,觉得这不挺好吗。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妈不但能织会纺,还能集染、浆、裁、剪于一身。白布不耐糙,妈会买来膏子(染料)自己染色,也会用石榴皮甚至连水潭里的淤泥也可染色。一遇到染布,她的一双手好长时间都是带色的。一家人穿的虽是粗布衣,但在妈的调理下,都会“洗得净净的,槌得硬硬的”。门道里的一块槌布石,时常发出清脆悦耳的槌击声。妈的裁剪手艺也较别人高出一筹,伯母、嫂子们常会拿着布料、衣样来,请她剪裁,在人们眼里她几乎无所不能。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妈这一辈子钟情于织布纺线,小小织布机是她的人生大舞台。日子过好了,她仍然身不离机,手不离梭。在那个一切凭票证的年代,布证的身价与日俱增,粗布补充了穿衣紧缺的状况。我家的细布、花布、格子布样样不缺,还有笼布、抹布甚至办丧的孝布,她都预备得停停当当。妈没有留下任何遗物,唯一的是一块细密的格子布,上边有一道一道的蓝格子。这肯定是她在七十年代末期的“封机”之作。那是1985年的初夏,我们举家搬到西安前,老人家郑重地交给了我。我明白:这是纪念,也会是一件遗物。另一块她说留给姨母,那是她唯一的体己。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这块格子布至今静静地躺在我的箱底,对妈的思念也深深地压在我的心窝。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镜头之二:每回老家,当我伫立在坑坑窑崖畔,面对着那半是坍塌半是裸露的半窑“刈子”时,我的心绪总是难以平静,妈苦苦地、执著地“刷刈子”的情景时时浮现。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刈子即柴屑草末,是冬天煨炕的燃料。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一粥一粟,当思来之不易。 妈把这一古训运用得淋漓尽致。居家过日子,要吃要烧一样都不能少。妈的节俭从拉风箱杆开始。她一辈子围着灶台转,掌管着柴米油盐,她坐在灶门前,拉动风箱杆添柴拨火的情景成了我终生挥之不去的印象。即使她日后使唤上了儿媳妇,风箱杆的权力却始终不肯交出。在她看来,方寸灶门,节柴(财)之道大有讲究:如何添柴、怎样投放,观火候、拉风箱,都要恰到好处。她常说,饭少吃一口不要紧,柴少添一把水不开。妈看不惯的,是那种瞎子烧火靠风箱,“扑哒扑哒”冒黑烟的做派,说不知有多少柴禾,都从烟筒冒跑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妈过日子的精细是出了名的。细水长流,未雨绸缪是她始终如一的信念,“当在有时思无时,勿在无时想有时”是她常说的话。她把“节俭”发挥到极致,把“仔细”运用得纯熟。万事“舍不得”是她的痼疾。一把柴,一滴油,一根针,一条线,会样样在心。听说过这样的一件事。一次炒菜,妈“失手”把油倒多了,让她好心疼。就往瓶子折,一铲又一铲。岂不知,眼神不好,瓶口又小,油全淌到了锅台上了,让人啼笑皆非。我家住在公路之侧,和生产队的大场毗邻,夏收秋藏,晒麦碾场,总会有许多的糠秕、柴末散落在场边地角,藏匿于旮旮旯旯。上下过往的村人谁也不在意,唯有妈看不惯白花花的柴屑遭人践踏,她把这些碎柴烂末扫集在一起。几年下来,竟也堆集了有半窑之多。这些细微末节无不渗透着妈的心血,流淌着妈的汗水。我没有看见过妈佝偻着身子,猫腰驼背清扫的情景,但我知道,那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小时候,我常在北头崖“刷刈子”。为啥要用个“刷”字?那是因为枯枝败叶藏匿于杂草缝隙,非扫帚“骨朵”用力扫不可。刷了又刷,扫了又扫,扬了又扬,还得“拣了又拣”。扬,是那种双手掬起,高高地抛向空中,使碎石、土蛋自然分离的“抛扬法”。我家墙脚堆积着的铁丝、绳头之类,就是妈在烧锅时分拣出来的。我虽没有看见过妈汗湿衣衫、步履艰难的身影,但听当着学校老师的仲民告诉我:“你妈跪着,一把一把地抠,一筐一筐地揽,下工的人还帮她提。”我为之动容,为之心碎。母亲以古稀之龄,孱弱之躯做如此不屑之事,苦为何来?那是因为她经受过太多的人生熬煎,阅历过许多的临终苦痛。不言自明,她是在为自己的“后来”悄然地做着准备,怕在临老时腿脚不便,病卧在床,遭炕冷席凉之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命运往往捉弄命苦的人。一向殚精竭虑、瞻前顾后的妈,怎么也不会料到,她临终的那一刻,竟会来得那样地猝不及防。既无酷暑盛夏的煎烤,也无寒冬冷夜的折磨,仅仅几十个小时就撒手人寰,溘然长逝!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母亲化作清风去,空留刈子枉叹息。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思绪至此,又一件往事涌上心头。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1985年,三弟在西安安排停当,把老屋托人看管,接妈进城。举家搬迁无疑是件挺轰动的事儿,邻居、乡亲不少人前来送行。妈走出屋门跨出那扇栅栏门时,见脚下一根柴棒子,仍像往常一样,弯腰拾起,悄然转身,然后,颤悠悠地送回到大门以内。这个动作她做得是那样地娴熟、自如,似乎她等会儿就能回来。周围的人都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就是这个不经意的动作,竟是妈这一生的完美谢幕。一年后的一个初冬的黄昏,当妈挂着氧气袋被护送回家时,已经是气若游丝,奄奄一息,呼不言、叫不醒了。从此,村子里多了一句劝人醒世的话:“啥都想开点,甭学夏娃他妈。”我知道,其潜台词是:一根柴棒子都舍不得,留下高房大屋也枉然。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是的,“活着省吃俭用,死后啥也带不走”虽是一句老掉牙的话,可谁都难以跳出这个圈子。看今日之我曾经的家园:旧屋破败草封门,可怜父母辛酸泪。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镜头之三:每当我静坐、凝思、神往时,眼前总有一堆又一堆的破旧棉絮若隐若现。一年一度的入冬前,妈总要添衣换被。每到这个时节,妈总是在调理着一堆堆的破旧棉絮。那些从被套、棉衣内掏出来的棉絮,像一张千疮百孔的渔网。抖一抖,会落下一堆核桃、弹球般大小的棉团。妈的任务就是修复这张“渔网”,把棉花蛋蛋复原成片片棉絮。那些天,她会天天坐在草墩上,又撕又捻。直撕得腰酸背痛、眼花缭乱,仍难理出一个头绪来。真的是“斩不断,理还乱”!整天在一堆棉花蛋蛋里翻来倒去,也许连她自己都觉得烦。和妈做着同一道“习题”的,还有隔壁的十妈,见天端着个筐筐过来陪着。只是十妈的工程远比不上妈的浩繁和艰巨。妈的那双厚厚的、略微凹陷的大拇指甲,似乎是专为撕棉絮长成这样的。妈的双手总能把浑圆的棉花球球撕得薄如蝉翼,如同片片雪花。每逢这时,我家的筛子、簸箕、蒲篮都盛满了摞得高高的棉絮片。接着的任务是填充,“拼地图”一样地填充。那些摞起来的棉絮片像一幅幅的省区地图,周边残缺不全,妈得照着衣样、裤样,一层一层地填充成衣裤图样。那是一件挺细致的活儿,妈做得相当认真:真是“薄薄手中棉,片片慈母心”。拍拍,压压,再碾碾。一拍一压之间,寄托着母亲的一片深情。为了暖和,也为了帮衬,有时中间也会夹上一层新棉絮网住。至于被套就没那么幸运了,名副其实的“百衲被”,挨到寒冬,自然会有“布衾多年冷似铁”的感觉。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就想不通:地里明明种着棉花,盖一床暖和的新棉被,咋就这么难?其实,妈是把新棉花都用来做了织布纺线线,轮到缝衣做被,就只好零零碎碎地穷将就了,是谓“新三年,旧三年,拉拉扯扯又三年”。这使我想起了“买盐的喝淡汤,买凉席的睡光床”那句民谣。妈演绎的是她那使人忘不了的过日子“经”。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铭心刻骨的记忆,挥之不去的身影,无论我走到哪里,都如影相随。让妈和棉花蛋蛋告别,给老人家换成暖暖和和的棉衣、棉被,是我的一桩夙愿。以后,我每次探家,棉花、网套是两样“必带”。加之,新疆的长绒棉尽可成全我的孝心。 1969年春节前,当我离家7年,头一次享受探亲假时,除了葡萄干、肥皂之类,就是两个4公斤的网套。下了火车,夜宿东八路省军区招待所,第二天清晨,踩着冰雪赶路,不承想滑了一跤,胸前一个大提包,背后一个大背包,两件重物在肩,压得我坐在地上动弹不得。亏得一位上班的大嫂拉了一把,才站了起来。冰雪天,开往市郊的58路公交车停运,只好把行李寄存到家在端履门的战友高林的家。第二天,当我携妻来取时,在纬十街倒车后,对着两个用毡子包裹着的网套,竟然束手无策。当然,里边还夹裹着杂七杂八的东西,死沉!只好像东北人拉雪橇一样地拖着,缓缓而行。拉到等驾坡,借力南岸子乡党的架子车,才得以到家。以后每次探家,这两样必不可少。1982年冬,借送兵探家之机,我又带回20公斤棉花。当我照例先给妈留下一份时,妈的一声“不要了”竟出乎我的意料。妈说够用了,我便满足了。其实,我心知肚明,妈的那只时时锁着的大柜,除了一床又一床的棉被,别无贵重之物。妈更像个老管家,看着门户,掌管着一串钥匙,柜里装着一床床的棉被。无论谁回来,一人一床。她要的就是这种舒心的满足。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1, 1, 1);"> 我总忘不了妈的一双手,更忘不了那一对大拇指。妈的手是一双粗糙的手,干巴又布满了沟纹。妈常说,女人手小抓绸缎,手大刨食吃。如此看来,妈生就是吃苦受罪的命。这双手做吃做喝、织布纺线、屋里地里、筛筛簸簸,一辈子都没有闲暇的时刻。妈的一对大拇指,上面是两片近乎畸形的指甲。指甲盖深深地凹陷进去,能盛几滴水,能容几粒米,指甲向上翘着像个微缩的“盆地”。妈还老说她的指甲好,扣扣掐掐的方便。岂不知妈一辈子的吃苦受累,都在这对指甲打上了深深的印记。按照现代营养学的说法,指甲饱满而光滑是营养良好的标记,妈的这双指甲却沉淀着苦难的印记。至今想起妈时,总忘不了她的一对大拇指。</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