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借用作家聂华苓的句式,我是一棵树,根在陕西咸阳,干在江苏徐州,枝叶在江西南昌。</p><p class="ql-block"> 读初中之前我到最远的地方是我们镇,离家也不过五六里地,还是一马平川的路。那时每次路过咸北路(咸阳到北屯镇),就看到白底红杠的班车摇头晃脑骄傲地驶过,车顶放着打好捆的被子等行李,车里的人偶尔透过玻璃窗射出优越感十足的目光,然后抬起手腕看看手表。我就瞎想,他们是不是从农村考大学出去的城里人?或者他们有什么事要去城里啊?他们这一去还会回来吗……八十年代中期那会儿还没有去城里打工这一说,我当时就觉得拿着行李离开了老家就是好的,未来就充满了希望和美好,我对车上的那些人充满了羡慕甚至嫉妒。</p><p class="ql-block"> 我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她的宽厚、勤劳和隐忍影响了我,也形成了我生命的底色。我的童年和青春期是在咸阳下面的一个农村度过的。温情、欢乐、孤独和忧伤的记忆沉淀在我生命的早期。我努力学习的动力就是有一天离开故乡,逃离父辈们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单调苦熬的生活,逃离曾经那段伤痛。</p><p class="ql-block"> 我承认自己在读书方面和那些拔尖的人有差距,所以学习一直比较努力,试图以这样的方式能有一天离开家乡。90年代中后期我大学毕业并如愿离开故乡陕西去了江苏徐州。现在依然清楚的记得那年坐着宝鸡到连云港那趟绿皮火车离家前的情形。那天一大早奶奶和母亲就起床张罗早饭,父亲出门去了田里,回来时眼眶红红的。看到日益衰老的亲人,我一下子对自己当初的决定产生了动摇,我明白这一去不是几天,不是几个月,有可能一辈子定居在外地,当时心里特别慌。但一切已定,我注定要开始他乡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的单位是远离徐州市区的一家央企,大屯煤电公司。准确地说,公司位于沛县境内的微山湖畔,说徐州是为了大家方便找地理坐标。我在那里的子弟中学工作生活了十二年,不觉他乡就成了第二故乡。</p><p class="ql-block"> 长久以来我就想写一写那段生活,但又担心写不好,担心写得走样。记得十多年前那个冬日的夜晚,爱人那时还在成都读书,我一个人盖着小毛毯蜷缩在沙发上看贾樟柯的电影《二十四城记》,就触动很深,觉得那就是我的公司,特别是片尾那句“仅你消逝的一面,已经足以让我荣耀一生”让我热泪盈眶。突然想起艾青的诗句“为什么我的眼中饱含泪水,因为我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p><p class="ql-block"> 大屯煤电公司契合了我对未来生活的许多期许。我希望我居住生活的地方不是太大太喧闹,但也要生活方便。不求大富大贵,但工资收入也要可观,生活要有质量。希望这里方便老人居住,冬天有暖气(计划以后接父母来居住),人们不排外。恰好这一切在这里都比较容易实现。</p><p class="ql-block"> 我无意美化过往的一切,但在我看来,单位那时的确各方面都满足了我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想象。公司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上海在苏北投资建设的能源基地,当时的员工主要是上海人和一些转业军人,还有一批从东北来的人,后来就陆续分来大中专院校的毕业生和一部分当地人。上世纪开创的煤电运模模式曾在全国出名,九十年代就股票上市,一度被称作“小上海”,其福利待遇和生活质量以前是远超徐州市和沛县的,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那里的教育直到今天还是属于上海,学生高考的压力小很多,那里不存在什么学区房的概念,从幼儿园到高中基本不怎么花钱。中心区是总部所在地,远离四个矿区和电厂,每天都有班车相通,街道和住宅区干净整齐,其园林绿化放在今天看也不过时,我们习惯把住宅区划分成从零村到十二村,我愿意称之为小镇,因为那里实在是不大,虽然几个路牌上写着上海路,北京路,但实际上没谁知道这个名称,总共也就一条主干道,四五条支路,但城市所有的生活设施它一应俱全,很多设施和装备在当时大城市的很多地方也是无法实现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里的银行多,酒店和小饭馆也多,街上女人衣着时尚讲究,目光自信满足。我人生的许多第一次就是刚上班的那年开始的,第一次坐小汽车,第一次坐电梯,第一次享受空调,第一次玩电脑,第一次打手机(那时手机还是那种黑砖块),冬天第一次享受暖气……当时觉得那里的人生活讲究,工作相对悠闲(那里远离矿区,当时不了解矿工的生活),就觉得那里真是个生活养老的好地方。</p><p class="ql-block"> 大屯生活节奏慢,适合我这种喜欢安静的性格。这里生活成本低,大大减缓了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的经济压力。单身时,煤气水电和暖气都是免费,很多生活日用品都会发放,装修整洁的单身宿舍也免费使用。小镇周围就是农田,有时周末我会跟几个好朋友去微山湖或者市区游玩,有时一个人骑自行车去公司火车站那边的运河和周边的田野瞎逛,有时做点喜欢的面食。学校工会当时周末有卡拉OK和DVD室开放,有室内乒乓球室,还有自己的公共浴室和食堂,食堂主要是面向家在矿里的住校生的,食堂师傅都是学校正式职工。那时觉得生活轻松快乐。</p><p class="ql-block"> 记得住单身宿舍时,大家大多都在公共厨房做饭,除非不想做饭才去食堂,就能看到各地的做菜风格。湖南人常做酸豆角、辣椒炒肉和苦瓜,四川人的麻婆豆腐和水煮鱼,东北人的乱炖,贵州的老周同学喜欢做冬瓜毛豆炖排骨,湖北的“王老吉”喜欢做藕炖排骨,安徽的老毛拿手菜是红烧肉和糖醋排骨。有个江西吉安的小朱跟那个叫欧阳什么来着的男朋友寒假回来会带黑乎乎一块滴着油滴的腊肉,那段时间就天天看到她们做腊肉炒蒜薹,炒青椒等菜。我跟小刚两个西北人经常做各色面食。特别是有一次安徽美女小刘同学做的更绝,她把羊肉放到鱼里一起炖,我说这是什么做法,她一脸得意,问我鲜美的鲜怎么写?惊得我一愣一愣的。我也是从那时起跟湖南人学着尝试吃苦瓜,从难以下咽到如今的家常便饭。后来我跟小刚和小周合伙做饭,谁下课早谁做饭,一直到小周考研离开和小刚去上海,我也大约在那时开始恋爱结婚了。</p><p class="ql-block"> 最初教初中那两年,年级组长张老师经常在节假日找车带我们出去游玩,去连云港看海吃海鲜,游花果山,去菏泽看牡丹,去汉城公园,也去过青岛。多年后再看那些照片,恍惚中那情景就像在昨天,唯照片上一个个年轻的脸提醒我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照片中的好多人都离开大屯好多年了。那些年高考开始扩招,研究生扩招,兴起在职人员考研热,很多同事就是那几年考研后离开 的,因为我们教育属于上海,一部分人去了上海,也有人回老家,也有很多同事一直留在那里,为那里的教育默默奉献着,向他们致敬!</p><p class="ql-block"> 大屯是个人情味儿特别浓的地方。因为我们虽然地处沛县,但和当地其实没有什么联系,是一个相对封闭的环境。所以员工基本都能通过熟人互相认识。比如你去医院很可能护士或者医生就是学生家长,去银行或者别的部门去办事一说就基本互相知道,所以很多事大家都能互相帮忙。有些学生已经毕业好多年了,家长每次见面都很亲切。最重要的是那些年交了几个好朋友,因为他们的存在,生命中多了很多温暖和牵挂,内心多了很多感恩和幸福。祝福我在大屯时的那些朋友们!</p><p class="ql-block"> 那些年最享受的是周六去泡澡,我戏称周六是我“大洗的日子”。天气开始变凉的时候,周六上午就去机关澡堂泡澡,平时都是在家冲一冲。泡透了就去搓澡捏脚按摩,这些都在澡堂里,随叫随到,价格也不贵。尤其享受师傅捏脚按摩的感觉,人放松的如蓝天漂浮的云朵,恹恹欲睡的样子,有时提前跟师傅讲好加钱让多按摩一会儿。等醒来后休息一会儿才收拾回家,一周的疲劳和小烦恼都被冲走了,出去感觉空气都是甜甜的。南方好像很少有公共浴室,即使有,也是一个小淋浴头,不会有泡澡的池子,更没看到搓澡捏脚按摩的,也许有吧,可能高档酒店或者红灯区也有,但那种消费不符合本人的消费观。</p><p class="ql-block"> 很怀念大屯的地锅鸡,地锅鱼。这是沛县一带的招牌菜,每家饭店必有。这道菜是用柴火红烧了土鸡或者鲫鱼,放上红红的辣椒,在小铁锅周围贴上饼子,盖上锅盖用柴火烧,饼子一面被烤得焦脆,一面被浓郁的汤汁蒸熟,蘸着滋滋作响的汤汁,就着香辣的肉,就吃得流出薄汗,浑身舒坦。还有羊肉白菜炖粉条,一大盆的端上来。油炸蝉蛹,就是把还没有蜕化成蝉的成虫连壳一起洗干净油炸,当地称之跌了滚儿。还有油炸蝎子,樊家狗肉,和胡辣汤。这些菜在南方人眼里可能觉得粗糙,不够精致,但这正好符合北方人的粗犷和豪爽。当然除了当地这些特色,天南海北的各种美食也是应有尽有,毕竟这里有很多上海人和来自全国各地的员工。</p><p class="ql-block"> 那里各种不起眼的小馆子也各有特色,因为大家都是本公司居民,所以饭馆都是靠口碑揽回头客。公司147地质队门口有一排小饭馆,其中有一家东北人开的小店生意火爆。它是一间小门脸,装修简单,甚至地面有些油污,但你能看见,厨房收拾的干净整齐,操作过程可以看的一清二楚,你绝对可以放心食用。老板娘人很好,干净利索,很爽朗,她经常劝你少点一些,说两个人两个菜一定让你们吃好吃饱,点多了吃不了还造成浪费。她那里的辣皮炒肉丝和酸菜鱼,爆炒龙虾还有牛肉炒辣椒做得很有特色,我们经常从公司最东边步行去西面的147去吃,由于店小人多,店外经常也坐了很多食客。记得那年我们离开大屯时,老板娘说有点干不动了,打算把店给女儿接管,不知道现在这家店还在吗?风味还和原来一样吗? </p><p class="ql-block"> 成家后,有几年我们一些同事一起住在学校附近的老消防队大院。那时大家关系好的几家经常互相串门儿,做了好吃的经常互相分享,也在一起打牌聊天,小孩子满院子跑。特别是院子后面有一片空地被大家划分种了菜,有时没菜了就去下面弄点,家里有老人的会把菜地管理的很好,吃不完就互相送。谁家有事大家都去帮忙。那几年住宿条件虽然不算好,但大家在一起也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多年后聊起那段日子心里还是很开心。</p><p class="ql-block"> 住六村那些年,后门那里是早餐一条街,喜欢那里的豆腐脑,辣汤,和千层饼,现磨豆浆一元一小锅,回家后煮了足够四人食用。那里有时还有我喜欢的洋槐花和各种美味的水果售卖,邻居总是取笑我每次买菜回来都是提一大堆水果一点点菜。特别是8月中旬到10月份,楼下售卖的奶油紫葡萄,一串一串挂着果霜,香甜可口,令人回味无穷,并且价格实惠,好几年都没涨价,前一阵子爱人还在念叨那里的葡萄。中八村那里有一家卤菜店,那里的卤鹅非常有特色,香辣中有点甜味,嚼在嘴里,唇齿生香,劲道而不柴,多年后想起来舌尖都会条件反射似的分泌出液体。</p><p class="ql-block"> 提到沛县,大家首先就想到刘邦、樊哙等历史人物,也就知道沛县人民的圆滑和彪悍是有历史渊源的,特别是公司周边有些村民就很刁蛮,他们的理由是他们的资源被煤电公司掠夺了,他们是被逼的。例如搬家时,你自己不能动手,搬家费是按件收取的,不找他们休想走。装修时沙子也必须高价买他们的,谓之沙霸。要是去沛县,他们一听你讲普通话或者沛县话讲得生硬,他们就立刻判断是煤电公司的,价钱就要得高。每次涨工资,那些卖菜的就先得到消息,就涨价,他们称上海人或者苏南人为蛮子。据说曾经公司自己批发蔬菜来供应,拒绝买当地人的菜。他们偷了东西还说那是他们的地盘,那是拿回自己的东西。爬墙盗窃摔伤了也到公司去闹,去讹钱。如果和当地人发生冲突,那有理没理多半是要被讹诈的。楼下丢自行车时有发生,曾经有同事丢了自行车,到旧货市场发现了也无济于事,你找警察,他要你证明那车子是你的,其实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同事只好再花钱买了回去,小贩居然说看在车子是你自己的份上,少收你点钱。不过那是一小部分当地人,大多数人还是很豪爽,很好相处的,尤其是公司内部的当地人。</p><p class="ql-block"> 国企所有的问题那里也有,就是摊子大,也有很多吃闲饭的人,更有领导的贪污腐败。好像离开后的几年公司的老总因贪污被捕了。在公司效益好的时候,这些问题对老百姓影响是隐形的,但2013年后的好些年由于煤炭效益不好,国家推广清洁能源,公司面临严重的危机,元气大伤,老百姓的日子也受到了很大影响。这些年公司一直在努力摆脱困境,希望在未来能找到新的突破口,重振昔日辉煌。</p><p class="ql-block"> 在任何地方生活工作总会有不开心,甚至不堪和崩溃,但记忆总是容易过滤掉那一点灰暗的杂质,唯阳光美好留存于记忆。</p><p class="ql-block"> 还是要说那句说了很多次的话,我爱我的大屯煤电公司!</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