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5 《渤海奇遇》

一杯咖啡两块糖

公元1969年2月11日（农历腊月二十五）早晨6点28分，一辆绿色的内燃机车，挂着八节车厢，载着几百名乘客缓缓驶出北京站，刚满十九岁的我，坐在列车的第一节车厢里，独自开始了这次旅行。 这趟列车是开往天津的直达快车，车上很多乘客和我一样，是准备到天津乘轮船去大连的；车厢里面相当“高级”，软座、大车窗、视野很好，感觉非常舒适、平稳；冬天的田野在晨曦中闪过，没过多久，天渐渐亮了…… 8点16分，列车迎着初升的太阳抵达天津东站。我背着两个大包向几个天津人打听去码头的路，然后步行走到六路无轨电车车站，静候上车。天津公交上下车的秩序井然，要比北京规矩很多，我很顺利的就坐上了六路无轨电车，从解放桥到某某路（记不得是哪一站了）大概只坐了两三站，花了四分钱。 下车没走几分钟，就是天津港码头，在我的想象中，码头一定是个整整齐齐，有宽阔明亮的候船大厅，可是这个天津港码头，却实在有点不敢恭维，环境那叫一个“脏、乱、差”，就像是在海河边随便围了一块地，建了一圈砖墙，要不是停泊着七、八艘轮船，真看不出这里就是大名鼎鼎的天津港码头！ 我将要搭乘的轮船是开往大连港的“工农兵十号”轮，它在这些船里应该是最小的，全长也就八、九十米，但外形还算美观；还有一艘开往烟台的“工农兵十五号”轮也停在那儿，说真的，这还是我人生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大轮船！ 　　 一 中午11点左右，终于登上了“工农兵十号”，很快就找到了我自己的铺位 —— 四等舱10号床。四等舱在甲板下面，称为统舱，共有96个床位，全是上下层的双人床，铁架、木板、刷着白漆，看上去很整齐。东西放好，我就出舱去参观全船。 “工农兵十号”轮是1955年建成下水的，它是新中国第一艘自行设计、自行建造的客货两用轮船，原名是“民主十号”，文革开始后更名为“工农兵十号”；船甲板上面共有三层，旅客只能走上一、二层，可在栏杆旁尽情欣赏两边的风景；一层是三等舱，一大间内分若干个小间，床也比较高级，是皮的，二等舱在 2 层，四人一间，设备更好一点，一等舱则安排在三层，甲板不开放，也不让一般旅客上，但是我还是偷偷钻上去转了一圈。只见上面有烟囱、起重机、救生筏、救生舢板、驾驶台、信号台等等这些的所谓“上层建筑”。整个船上设备看起来不错。总长约八十米，宽有二十多米，据介绍可载客500多人，载货700吨，；船上设有餐厅、小卖部，当时小卖部里还可以买到 “中华”、“前门”、“恒大”等香烟（那时候市面上这些烟都是凭票才能买到的）还有糖果、饼干、日用品什么的；整体感觉真是不错，我心想，这回可以舒舒服服享受一次海上旅行的滋味了…… 快到12点时，“工农兵十号”拉响汽笛，启锚开航，先是向前开了一段然后调头，开始在海河里面航行。 海河河面大约有两百多米宽，上面冻了一层薄冰。开船不久，船上就广播说：现在船在冰区里航行，速度很难保证，所以本次航程的时间不能确定。 我们这些第一次乘船的人此刻都挤在甲板两侧的栏杆边，观赏着两岸的风光；天津港这一段的海河就像一个水上的胡同，里面停着许多船，有大有小，其中有两艘是日本货轮和我们擦肩而过，一个叫“宫和丸”，另一个叫什么没看清楚，全都是吨位比较大的，两位穿着细腿裤的日本船员正在货轮长长的甲板上戴着棒球手套互相投掷着棒球，还挺潇洒。 我在甲板上欣赏着海河两岸的春光，河里大大小小的冰块被巨大的船身撞得四下散开，河面时不时会有国产的小货轮冒着浓烟开来开去，冰层不算厚，轮船可以破冰而行；两岸是广阔的原野，公社社员们已经开始修整土地了，人欢马叫的一派热气腾腾的劳动景象。 开船不久，餐厅开始供应第一顿饭，我去吃了一大碗打卤面，才0.15 元钱；餐厅虽不大，但四五百人陆续用餐并不显得拥挤。 天快黑的时候，船开到了塘沽新港。这里河面变得宽阔起来，两边停泊着更多的大大小小的船只。 晚上6点05分，船进入了新港船闸，又上来了十几位旅客，补充了淡水后，船闸开启，我们这艘“工农兵十号”轮正式进入渤海，开始远航。 晚饭吃了两碗香喷喷的大米饭加两盘菜一共用了0.4元钱。饭菜质量很让人满意。 晚饭后，餐厅里放映电影《列宁在十月》，这部电影早已看过多次，不觉得新鲜了，所以我就直接回舱休息。 四等统舱不配备卧具，需要另花三角钱租一套，包括一条大毛毯和一个枕头，我租了一套后就舒舒服服的躺下睡了...... 　　晚上十点半醒来，已经航行在看不到边际的渤海中了，船的四周全是漂浮着的大大小小的冰块，也就是说，船正行驶在冰冻区！这个船本来就是有毛病的，这次是开到大连造船厂做保养和大修，由于正是春节前夕，顺便搭载客人，也不空跑。可这个冬天的渤海海域，由于大幅度降温而出现了很少见的、大范围的冰冻，妨碍了航行，轮船前进速度显得慢了很多。甚至只能是前进一点再退一点，一点点的拱着冰前进；在不远的海面上，开往烟台的那艘“工农兵十五号”也在破冰奋战，天是黑漆漆的，只有轮船马达的轰鸣声在夜空中回荡，第一天就这样的过去了…… 二 12日的凌晨两点多，我又到甲板上看了看，这时我们的船已经停止前进，正在冰区里抛锚，船员们说，渤海海面还是头一回有如此大面积的冰冻呢！ 早上七点多，终于又起锚开航了，由于夜里天太黑，看不清楚，其实整个冰区只剩下不到一千米，后来走了不到一个小时，轮船就彻底摆脱了冰层的困扰，前面就是可以畅通无阻航行的渤海海面了。 吃过早饭，我又走上甲板去欣赏没有冰的渤海。此时环顾四周，无边无际的海水绿汪汪的，小风吹来，水花四溅，可惜天阴着，看不到海上日出的壮丽景色！ “工农兵十号” 正全速驶向大连方向，有不少海鸥在船尾追逐着、飞翔着，乘客都兴高采烈的在甲板上享受着这美好惬意的时光...... 　　 早上8点25分，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新闻节目临近结束时传出了一个“坏消息”—— “从苏联西伯利亚南下的寒冷空气影响我国，12日至14日将有巨大寒潮，渤海海面将有6至8级偏北风，气温会下降14到16度……” 听到这样的消息，全船的人不免开始担起心来，预感到未来的航程将很可能会有麻烦啦！…… 果然没过多久，海面上的风变得大了起来，海水也开始不平静地翻腾起来，轮船不时鸣叫着汽笛，一晃一晃的破开风浪向前冲，海浪一个接一个的打来，风，是越刮越大，到十点多时，甲板上就已经站不住人了！大海就像耍小孩似的把轮船抛上、抛下，远处仿佛有无数个山峰前赴后继地扑面而来，阴云密布，黑压压的，令人十分恐怖！ 大海在一刻不停地翻着大浪闹腾着，一个浪过来，船就上下晃一下，不到一分钟，又一个浪打来，如果不扶着点东西，甲板上真是站不住人！ 汹涌的海水在翻腾，船舱里的人们身体内也都在翻腾，一阵阵的眩晕让人从感觉不舒服转而变成极度恶心，舱里绝大多数人都开始晕船了！ 起先人们还都是躺在床上，跟着船晃，没过多会儿，就有人开始发出痛苦地呻吟了，终于，有一个女士忍不住了，她说了句：“我实在受不了了” 然后便“哇”的一声吐了！这一吐不要紧，所有的人见状也都无法再控制自己了，接下来不管大人还是孩子，也不管男人、女人全都在床边“哗哗”地呕吐起来，什么面条、米饭都扔出来了！那场景实在罕见！ 看着这状况，我赶快跑到没人的甲板上去远眺。因为你如果往近处看，立马就想吐！因为船身在剧烈晃动，海浪翻滚的频率又很快，看近处会晕的受不了，远眺似乎感觉还好一些。这时候的大风几乎是要把渤海海面翻个底朝天似的，站在那里非常难受！我去请教船上的船员，他们说晕船最好在床上躺下休息，能蒙头大睡最好。听罢我赶快回舱，盖上毛毯躺在那里。显然船晃的太厉害，根本睡不着！心里也是阵阵恶心，也可能是我自身的平衡能力还不错吧，连有的船员都吐了，但我却一直坚持躺到了第二天也没有吐！ 我们统舱里有几位旅客是天津捕捞公司的船员，他们都不晕船，别人躺在那儿难受的要命，可那哥儿几个却在自己的床上，插科打诨互相斗哏儿讲笑话，真是令人羡慕不已…… 我们这条船螺旋桨桨叶已经坏了一个，顶着这么大的风，向大连继续前进显然是很危险的，而且也越来越吃力，船长最终果断地做出决定：立即返航！可是，在这么大的风浪里迎风调头，同样非常危险啊，不过还好，经过近两个小时努力，船员们顶着风浪硬是一点一点的把船头调了过来；事后听说，轮船当时的倾斜度已经达到了37度，一旦到40度就有侧翻的危险了！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事儿啊！想起来都让人后怕！ 当船倾斜最厉害的时候，船舱里的人都来回的晃，有个床铺也倒了，床上床下的东西都滚到船舱的了另一头，而那些住在甲板上方一、二、三等舱的人更受罪，因为他们的位置高，晃动的幅度相对会更大！有不少人干脆就跑到我们统舱里面呆着了。 轮船调过头后，乘着风加速前进，很快就回到了原来走过的冰冻区，其实本该在冰区边缘停车，但船上的人都急于想返回新港，没想到事与愿违，进入冰区不久，船又拱不动了......天已全黑，只得又抛锚等待，此时渤海上虽然风还在刮着，但由于海面冰层面积很大，感觉不到被海浪抛来抛去的那种颠簸了。 船上的第二天就这样过去了…… 三 2月13日（农历腊月二十七） 早晨醒来，船仍然在冰区中未动；天气预报说：渤海海面风力仍为八级以上！前进是不可能了，虽然感觉不到特别晃了，但仍然觉得不好受，所以也没有去吃早饭。 船员们分散到各个船舱，向大家解释当前面临的困境，说目前的天气状况不允许我们再去大连，所以已经开始联系返回新港，但由于新港附近航道窄，又有三条大船搁浅了，处境比我们还危险，我们的船暂时也进不去，只好在此抛锚等候，要大家做好长期呆在船上的思想准备。 听此消息，人们的情绪似乎变得急躁起来，因为已经是腊月二十七了，距离年三十已经没几天了，船上的旅客都是为赶在年前回家和亲人团聚而选择坐船去大连的，有人就说，只有十天探亲假，已经过去三天了，现在仍在这茫茫的渤海入口处，怎么是好？大家凑在一起议论纷纷，船上为此专门召开了旅客代表沟通会，有不少解放军指战员，他们纷纷表示，我们坚决支持船上领导小组的工作，愿意团结全船旅客，齐心合力战胜困难！ 为了稳定情绪，船上宣布，可以为每一位需要的旅客开具一份因天气原因造成行程延误的证明信；虽说我并不需要这样的证明信，但为了留作纪念，也去排队领了一份。 　　 中午开饭的时候，到餐厅吃饭的人也多了起来，看来大家也都饿了，我又吃了两大碗米饭，你还别说，船上的米饭还真好吃！一是大米好，二是用船上充足的蒸汽闷制而成，味道就是不一样！ 饭后，餐厅又放映电影《列宁在十月》，我去“重温”了一遍，并在看完电影后到船上的“义务理发室”理了发...... 四 2月14日，风渐渐的小了，天也放晴了。早上七点钟，太阳也从最远处的海平面上升起来了，火红火红的，喷薄而出，煞是好看！只是因为海上全是冰层，多少有点煞风景。 由于天冷，气温下降很厉害，冰区的冰也变得更硬了，我们这艘船又没有能力破冰前进，只能继续停着，此时船上在反复播送着毛主席的语录，鼓舞大家克服困难，但也告知目前船上携带的淡水、蔬菜和粮食都剩的不多了，为了做长期停航的准备，淡水已经开始控制使用，洗脸、刷牙都不行了，只能留着饮用和做饭，餐厅也改成了大锅菜，免费吃，不再收费。 旅客们的心里虽然都越来越焦虑，但外表情绪还算不错，船上的领导小组通过广播告诉大家，已经和天津港和大连港联系，请求派破冰船前来救助。下午，船上的广播又传来了消息，大连港务局管委会发来了慰问电，对全船人员表示慰问，并说已经派出了两条拖轮，14点从天津港出发，前来救助我们这个船，旅客们闻讯都无比兴奋。 晚饭后，我们统舱的旅客还自发组织开起联欢会，来自五湖四海的大人、孩子、各行各业的人都主动表演各种各样的节目，很热闹；那几位天津捕捞公司的活宝船员，更是学什么像什么，非常幽默，就像相声演员一样，逗得人们哈哈大笑，联欢会一直开到晚上九点多才散。 晚会刚刚结束，广播里又传来一个好消息，前来救助的 “红救九号”船已经来到了附近，闻讯大家又都高兴地跑到甲板上去热烈鼓掌、高呼口号。 “红救九号”救援船的到来，让全体旅客无比的兴奋，都久久不能入睡…… 五 海上生活的第五天，“工农兵十号”仍困在冰区中！ 由于渤海海面的冰情出乎预料的严重，虽然“红救九号”和另一条拖轮在前面开路，但我们的船仍然前进不了多少，巨大的钢丝缆绳牵引着也没什么效果，一寸多粗的钢丝缆绳居然折断了三根！船仍走不动，情况变得越来越严重；据说船上只剩下十吨左右淡水，粮食也仅够维持一天了！旅客们的心情也和天气一样，又阴了下去，两个救援船，费了半天劲，也走不了多远，这可怎么办？ 这时候，广播里又说，大连港发来电报，说已经联系好旅顺海军基地，准备派军舰前来救助；好消息一来，人们又都满怀希望…… 走上甲板一看，海面上远远近近的有十五、六条大小轮船都抛锚在冰区当中，可见这个冰区造成的麻烦还真是不小；这时恰好有一艘瑞士籍的巨型货轮也要进港，他们的船大、马力也大，前进时能破出一条宽宽的水道来，我们几条小轮船便赶紧尾随着跟着走，就这样最终总算闯过了最坚硬的这一段儿冰层区，距离新港也越来越近了...... 晚上八点钟的时候，大连港务分局又发来电报告知： “工农兵十号”船进港靠岸后，准备用火车把全体旅客送往大连，此事已由交通部和铁道部协调好了，北京到沈阳的41次快车和北京到大连的29次快车都将分别在塘沽车站临时停靠，让我们这些人上火车。船员们说，这可是惊动了党中央、国务院后，由周总理亲自批示决定下来的！大家听了都感到无比激动，又情不自禁的高呼起 “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革命委员会就是好 ! ” 不久电波里又传来了新消息：经有关部门研究决定，轮船进港靠岸后，全船的旅客一律可持船票上火车，不需要任何费用！ 我这样“困难户” 听了这消息真是高兴的不知说什么好，当时我身上只有不到两块钱了，而听了这个消息，真是感觉好温暖呀！ 晚上的11点30分，在海军派来的两条拖轮的援助之下，我们的“工农兵十号”终于缓缓的驶进了塘沽新港，整个港口内数不清的轮船都灯火通明，把整个海港照的如同白天一样，我看到新建造的“东风号”万吨巨轮也停在港口里，此时此刻的天津新港夜景真是漂亮极了，船上的灯光映在海面上，静谧而美丽的画面令人陶醉！旅客们都挤在甲板上，欣赏着海港的夜色，也在等待着靠岸的幸福时刻的到来...... 0 点15分，“工农兵十号”进入船闸开始靠岸了，早在码头等候的天津市革委会、天津市军管会、天津港等单位的负责人马上登船慰问，他们讲完话后，全船从前到后、从上到下又一次响起了震天的口号声和欢呼声…… 船员们敲锣打鼓地欢送我们下船，新港码头的广场上，早已等候着十几辆大卡车，准备把我们这些船上的旅客送往塘沽火车站…… 凌晨2点40分，从北京开往大连的29次快车，带着党中央、国务院的关怀和温暖，破例停在了塘沽车站，我们这些从海上归来的旅客终于手拿船票坐上了开往大连的火车。虽说已经在渤海上漂泊、折腾了五天五夜，但我们却完全没有睡意，大家分散在不同的车厢里，兴致勃勃地回忆着这段注定会让每个人都终生难忘的“渤海奇遇”…… （全文完） 图/文：一杯咖啡两块糖 【备注】 原稿完成于1969年2月20日那一年我19岁 修改于2021年10月31日我已七十有二…… 谢谢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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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杯咖啡两块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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