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往事悠悠——我的6个十年》第一章 黄永毅 著

人间正道史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序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苍山残阳悟人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永毅文集《往事悠悠》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方家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大约6年前的一次高中同学聚会上,永毅悄悄地告诉我,退休了,闲来无事,准备写回忆录呀。我心里一动,口里随即表态:你完全有这个条件和能力,莫迟疑,赶紧写;需要帮忙的时候,我义不容辞,全力以赴!我俩会心地一笑,紧紧地握了握手。其他同学正在兴奋时,大呼大叫着:“你们干啥秘密勾当了?快来喝酒呀!”我们应答一声,也就没有往下深谈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上星期,2014年8月15日,永毅将厚厚的一摞A4纸,多达500页、约30万字的文稿整整齐齐地拿来了。他要我帮忙的事不算多,先当首批读者,然后写一篇序(其实说是“读后感”更贴切)。秋日已临,炎热不再,我便怀着急迫的心情,几乎是一口气读完。所得感受一言以蔽,说“满意”显得轻飘飘了,更多的是震撼,是感动,是自愧不如,是深长而思之!实话实说,和留名青史的人杰相比,永毅屑屑不足道也,那些人在青壮年时期就业绩累累,晚年有暇、有力、有资本、有发表欲了,就大写其自传、正传或别传(有的请人代笔)。但永毅无愧于一个大写的人,他半个世纪以来,竭尽全力完成了求学时做好学生、进部队里当好军人、转业后无愧好公务员的人生目标。这是一段漫漫征程,永毅同样走的是一条光明道,一条五彩路。退休后则成了一介草民,一个个头不低、身心两健,只是在人海汹涌中容易被淹没的寻常老汉。最为可贵的是,此时的他再度发力,做了每个草民老汉都可以做、但绝大多数草民老汉做不了的事情——为自己著书立传。这难道是轻而易举的吗?否。我们可以想见,他一旦下决心坐在电脑前敲字,必定有这样那样的困难。说什么“倚马可待”,说什么“一挥而就”,那毕竟是被文学语言夸大了的传说。但我们感悟得到,永毅决不是那种在平地上伸伸手、踮脚在空里够一够,够不着就势撒手认输的角色。他开始就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得用多少心力来干这件事。如今终于用7年的时间出色地完成了给自己布置的一道作业难题。就此,也值得我们来点赞一个:好样的,永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和永毅仅高中同学两年,但保持了50多年的亲密关系。高二结束时,他报名应征入伍。当时我们都不理解:作为全校有名的品学兼优学生,凭基础、凭努力,考上大学是没有问题的,但他竟然“大江歌罢掉头东”,一记长鞭便甩往远在天边的新疆阿克苏。从1962年到1985年,他用23年的宝贵光阴在人民解放军这座熔炉里自觉铸炼,用心力诠释着中国现代式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广泛涵义,并交出了一份独特而体面的答卷。转业后,他回到西安,进了环卫部门,这是一个人人离不了、但又未必能理解的“冷门”。他很快潜入新的领域,显示了自己的张力、韧劲和亲和力,当了一名埋头苦干、一心为民办小事和实事的“芝麻官”,显示了和贪官污吏、官迷们的根本区别。直至2004年,他才踏实从容地离开了工作岗位,画了一个圆满的句号。这六七十年,说简单也简单,他的人生不过就是打篮球的“三步上篮”——一步上学,二步入伍,三步从政。他的阅历用哲人的话来说是“无话不可对人言”;但似乎也无须长篇大论。读其书等于听他慢言细语的心理告白,你不能不感到,人人皆有说不尽的故事,一旦开张便有似天方夜谭。从这个意义上说,黄永毅的《往事悠悠》给人生教科书的书架上増添了他的一册“夜谭”,其分量不失厚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实在佩服永毅的强闻博记,60余年的事情竟能记得如此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包括全文的框架,也包括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我曾问他是否记有日记,且数十年从不间断。他笑说哪儿有啊,不就是一旦开个头就一点一点想起来了吗?我不由得惊呼:苍天啊,大地啊,人和人的区别,怎么就这么大呢?老天怎么就这等偏爱他呢?相比之下,我就经常忘事忘人,够得着的也说不细,令人懊恼的健忘症!虽然我对“记忆”缺少研究,但也知道,人之“有心”或“无意”是记忆水平的表现,除了生理因素外,还有心理原因。就多数人、多数场合而言,心理、心态是最重要的,也是可以把握、可以调理的。在此,我不能臧否人物,我只能说永毅的记忆能力本身就很强,保存得又很好,发挥得还超好。他的五官——鼻目口舌耳,几十年有效地储存和吸收着大量的信息,但既不是一盘散沙似的,也不是“狗熊扳苞米”式的;它们经过大脑的加工整合,具有高度的概括性和综合性,使之成为一幅幅立体的画面、一个个完整的思想。既能长期保存,又可灵活使用。通读文集,你不能不被永毅一生涉猎的广阔生活视野所吸引和倾倒。他真是一个有心人啊!洋洋数十万言中,包容着无数的信息。作者像村里最年长、最有见识的长辈,在大槐树下对后生娓娓而谈,但凡掌故、风俗、来龙去脉、著名人物,都一一谈及了,你的身子不由自主地随之贴近,你的见识随之升高。又像极了从山外游历归来的资深学者,在讲台上向学生们宣讲着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物,包括其现象、实质和规律,使听者“不出门而知天下事”。虽然他并不泛泛说教,只是以自己童年至老年的经历毫无保留地告人,但因为全是木板钉钉的实事和事实,所以令人兴味盎然,绝不感到枯燥。又因为他始终饱含深情和激情,所以极容易引起共鸣,使得一曲《阳春白雪》后面必有众人以《下里巴人》相和。我读完这本书,第一个感觉就是30万文字不是艰辛地“拔”出来、“码”起来的,而是如涌泉,如光闪,从源头处自然地流淌过来、速递过来的,正像白居易听琵琶曲:“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这样一来,他的所有故事都有了不可克隆的独特性,他的人生也有了典型的认识价值和教育意义(尽管不是他的写作目的)。我不否认永毅在掌握素材方面的得天独厚,但我更叹服他长期练就的注重观察、积累、分析,终至于厚积薄发的功夫。</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还羡慕永毅思维的潇洒而缜密。“事情”和“事理”历来都是记叙文的写作对象,“事”无论大小,只要发生过,就是一种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因此,时间、地点、人物,事情的开头、经过和结局,是我们教科书常说的记叙文“六要素”。但凡事又不可无理无情,一定意义上,“理”和“情”是“事”中附着的主观意识,即思维,包括思维过程和方法。任何人的表达能力最终体现于思维水准。永毅的思维是科学的、活跃的,又是严谨的、生动的。他的文章不短,但不显冗长,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他表达的“事”是与“情”“理”同存并茂的。每个人的人间岁月都是一天天捱过来的,事情也是一点点展示的。事有首尾,理有因果,情有正邪。一本好书必有一条思维的主干,然后才分叉,才枝繁叶茂,它们之间相互不矛盾,不中断,不无端迂回,这才能显示出思维成熟的威力和魅力。永毅的这本书无疑做到了。不仅如此,他非常注意在前因后果中具体记叙、描述事件,同时恰到好处地将自己的感受和情感加以抒发。潇洒却不失缜密,真切而不随意妄断。本书的主线就是“我的6个10年”,大事小情贴紧这条主线,顺理成章地展开,水到渠成地收拢。读者不用费多大劲,就可以心悦诚服地跟上作者走。同时,他的感情是那样的真挚、恳切,喜怒哀乐,跃然纸上。对父母亲、对乡亲、对战友、对至爱、对儿女,全是说事时抒发情怀,归纳至理,决不矫揉造作,文过饰非。其效果是明显的,一定会打动“心有灵犀”的读者,“心太软”的读者估计还会陪着作者伤心流泪。唐代文学家韩愈认为“文如其人”,评价文章就是评价一个具体人生产的精神产品。这是一项复杂的工作,三言两语还真说不明白;但我同意韩愈的看法,由文能见人,由人必识文。这总是一条至理,是衡量质量的最低要求,也未必不是最高标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喜爱永毅文笔的流畅而优美。在学校上学时,永毅就是班干部,一直当到中学学生会主席,口头笔头都来得;出了学校以后当过文书、干事,锻炼机会常常有;即使后来走上领导岗位,也是有影响、有名气的“一支笔”,许多材料都是他自己动手,决不一味依仗他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写作是一门修之不难、成功不易的技艺。我虽然不是作家,但多年在对中学生的写作教学中翻山越岭,感受颇多。我以为永毅的写作能力经过长期的锻炼,已经远远超越“笔杆子”、“翰林学士”的水平了。无须讳言,他当然写过难记易忘的许多报告、经验、讲话等应景之作,但这本书中却全然没有人们习以为常的“党八股”的痕印。他的文字通顺、连贯、得体、准确、鲜明、生动,好文章的标准无不具备。永毅的成才也许原因很多,但这本书至少表明,在不良风气甚嚣尘上的日子里,他没有被污染,他凭借天良和觉悟,进行过力所能及的抵制。唯独如此,在思想松绑后,他才能身心愉悦地“我手写我心”,他的优美的文笔也得到充分的展示。这一点决非“科班出身”、缺少免疫力的人可比。如若不信,只需读读他的贯穿全书的写景文字就能得到证明。他用优美的散文笔法演绎了“江山如此多娇”的“如此”二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说到这里,我油然想起伟大的政治家、军事家兼杰出的诗人毛泽东在战争年代写的那首词《忆秦娥·娄山关》来了。词的下阕为:</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从头越,苍山如海,残阳如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几句诗,人、事、景、物、情、理件件具备,而且是水乳交融的,从不管哪一个角度都能引出无穷的美的联想。大凡这个世界的“美”,无处不有处处有,虽然个性鲜明,各有所爱;但更普遍、更壮阔的美总是综合性的。尤其是人生这大部头书,对有志并终生践行者而言,那是描绘壮美人生的专著,岂是几个简单的模式能囊括的!又岂是一堆堆砌的形容词或你抄我抄的文字够应付的!永毅的一生无意张扬,但读他的这本文集,一定会使许多同龄人看到自己在共和国的大地上和史册中的“曾经”:他们曾经创业艰难,失而复得;曾经风雨飘摇,积重难返;但重要的是他们终于重新认识了自己的使命,认定了民族和国家的振兴之路。世上没有完人,但从来不少承前启后的好人和真人。他们书写的历史最能启迪那些条件优越、在蜜罐里泡大的后来者。最起码的是,能让他们在往前看、向钱奔的同时,也能转回身,认识和辨析一番,不忘人生的长远目标和个人的历史使命,从而在“苍山如海,残阳如血”的大背景下,听到一声长啸后总能奋勇出击,尽力拼搏。这才是时代需要的真壮士和和青史留名的好男人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呵呵,说了不少了,尽管言犹未尽,但我告诫自己:不要忘了嘱托,不得喧宾夺主。我这就闭嘴、搁笔了啊,永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 2014年8月20日完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注:方家驹,陕西省中学语文特级教师;陕西省劳动模范;全国“五讲四美、为人师表”优秀教师; 全国中小学优秀班主任;铁道部优秀教师。)</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序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浓墨重彩谱心曲</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容嘉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永毅的“大作”我不是一口气读完的,是分几口。因为他边修改着,我边品读着。我觉得一口比一口来劲、提神。写得好,老黄,给你点一个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和黄永毅同志是同年入伍的战友。1962年夏天,我们同被一列闷罐车拉到新疆的一个火车小站,后又换乘汽车走进了阿克苏军营。几十年来,风风雨雨,分分合合,我们走过了半个世纪的路程。在步兵11团的那段岁月里,我们同在团部机关,我做着司令部参谋,他是政治处干事。也许是领导有意,让我和他有过许多的“在一起”:我们一起下连,一起拉练,一起“支左”,一起执行紧急任务。肚子饿了,也会一起悄悄溜到连队打个牙祭。“支左”时,军代表被学校造反派扫地出门,半夜了,我等几个人找到他所在的那所学校借宿;部队拉练翻越天山,夜晚宿营我俩钻一个被窝,互用身子抵御着严寒。可能是这种甘苦与共奠定了我们不同寻常的友谊,见不到面会想念,见了面少不了先调侃、戏谑一阵,这可能就是那种纯粹的战友情谊。</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说起永毅的作品,我是门外汉,谈不上评价。但我知道,他的文笔原本就不错,在政治处众多的“笔杆子”中,他是得力的一个,领导常委以重任。不过,以前都是给人作嫁衣裳,这回轮到写自己了,他定会用心给力,仔细打造。看他的《往事悠悠》,我觉得,他写幼年的童趣天真,写乡情的情深义重,写父母的恩重如山,写军营的生龙活虎,写拉练的气势如虹;翻越天山的艰苦卓绝,迈上阿里的险阻重重,一笔笔都栩栩如生,力透纸背。其中的许多往事,我们是一起身临其境,一起走过来的。他写得逼真、生动,读起来饶有兴趣,回味绵绵,把我也带进了对往昔眷恋的长河之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永毅的人生是多彩的。他干一行爱一行,不为名利,不计得失。从部队转业后,他进入了环卫部门,这是一个人人离不开,又人人都嫌弃的行业。别以为谁干这一行都会不皱眉头,永毅真的没有皱眉头。他热爱环卫,并干得风生水起,他和这里的工人融汇在了一起,用他的话说,就是爱上了这一行。而且,一干就是十年。永毅的人生是以十年划线的,6个十年等分了他的大半个人生。60年人生,他书写了一个大写的人字。退休了,本该安度晚年,享受生活,永毅却再度发力,7年铸一剑,完成了一部30万言的洋洋大作。这部厚重的作品,无疑给他绚丽的人生又添加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我为永毅鼓与呼,我为永毅额手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永毅是个重感情、热心肠的人。对部队、对战友他一往情深。转业以后,他和张贵成、苗稳泰等一起拉起了战友联谊会这面旗帜,26年间,搞了12次聚会。作为秘书长的他,次次都能把300多人的场面组织得有条不紊、热热闹闹。这个平台成了战友们互相交流和感情沟通的桥梁,并且超越了陕西籍的范围,辐射到新疆、甘肃、山西、河南以远。他的组织能力和热忱精神博得了广泛好评。由他撰写的光碟解说词,受到战友们的普遍赞誉,在战友圈中,他的影响和感召力是公认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如今,出书已成为一种时尚。战友出书的他不是第一个,但他的这部《往事悠悠》我相信会成为大家喜爱的一部。我向战友们推荐这部书,因为在这部书里,您可能会找到您那被岁月磨蚀了的脚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2014年8月5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容嘉谟,新疆阿克苏军分区原司令员)</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故乡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第一章 故 乡 记 忆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家 在 川 道</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农村,离城30里,在西安城东南一隅。一条长(乐坡)鸣(犊)公路,把它和西安连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是一个两塬相夹的川道,白鹿原和少陵原隔河相望,浐河从中间流淌。村子的前边是河坝,有成片的水田,可以种稻,可以养鱼,可以种菜。村后,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坡路,层层梯田鳞次栉比。塬的尽头是大兆塬,乡镇政府设在大兆镇,现已更名为大兆街办。气若长虹的西康铁路浐河大桥,东西飞架,一头稳稳地扎在村子的北头,火车天天从村头隆隆驶过,穷僻的乡村不再寂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村前原本是一条古驿道,村人习惯称“官路”。官者,“公”也,古今皆是。官路沿线的村名,诸如等驾坡、马腾空、候驾坪、引驾廻、鸣犊镇、马嘶坡等,据考,都有渊源和出处,且和帝王南山出巡狩猎有关,有慈禧说,有光绪说,还有李世民说。总之,它证明这片贫瘠的土地不是被遗忘的角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小的时候,官路上终日车水马龙,商贾、马帮川流不息。马帮,乡间亦称驮货骡子,它让古道变得喧嚣、躁动。每天黎明,听着马帮人的吆喝和叮当响的铃铛声,妈就会把熟睡中的我唤醒,然后烧水、洗脸,背着书包上学校。学校在庙上,只隔着一条官路,琅琅的读书声,会不时传进家门。对上学,自小我就很上心,总要比别人到得早些,从不迟到,常为妈唤醒得迟了心急火燎。官路上,除了一队队的马帮,还活跃着一串串的 背驮人,他们背的是山货,大多是炭背子,木炭、板材之类。背驮人的艰辛,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小山一样的驮子,使得躯体弯成了一张弓,低着头,瞧不到两米远,只能后脚撵着前脚走,趔趔趄趄,如履薄冰。每人都手执一柄丁字杖,用以支撑背架。一声长长的“咳哟”,是在传递休息的口令。撒尿只能是站在哪儿是哪儿。为此,常遭到小孩子们的不屑。他们是秦巴山区的山民,以镇安、柞水人居多。在村头简陋的客栈里,我常常围观“背架客”们生火煮饭,喝着一碗又一碗的“糊汤”,少有干粮,炒面算是奢侈品。再后来,当我稍大些,每当吟读白居易“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的诗句时,脑海里不由浮现出“背炭人”的形象。我确信,诗句中的彼“南山”,即此“南山”。其时,不谙世事的孩童,常跟在背驮人的身后高喊:山蛮子,背背子,勾子吊个布袋子。“勾子”即屁股。“布袋子”亦即炒面袋。淳朴的山里人对孩童的嬉闹,报之一笑,自走自的道。</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家在川道,川道自有川道的特色。在我们那儿,当被问及“你家在哪儿”时,答案只有两个,或曰塬上,或曰川道。塬上,是指大兆塬或三兆塬。浐河两岸的通称川道。川道人常以川道人自居,不光是吃水不犯愁,洗脸用不着脸对脸吐唾沫,还有俗话说:大旱三年,饿不死川道。原因在于这里旱涝两收,有麦也有稻。川道也自有川道的不便处,抬头是塬,低头是坡,沟沟坎坎,坡坡崖崖。自南而北的十多个相接的村落,多以“沟”或“岩”命名,不是这个沟,就是哪个岩。诸如王家沟、卢家岩、强家沟、黄家岩、康家沟,孟家岩等等,不一而足。送客出门,总忘不了提醒:小心点。意即别跌进崖里,特别是在夜间,牲口跌落沟里,人掉进崖里的事,时有发生。村里女人吵架、闹仗,多以“跳崖”、“跳井”相要挟。崖,当然也有它的好处。依山而栖,傍穴而居,自先祖起就这样。住窑洞是川道人的专利,它的好处用老百姓的话说是冬暖夏凉,冬天暖烘烘,夏天凉飕飕。一溜串的庄子临崖而建,一户挨着一户,半是窑洞半是厦房,崖势越高,庄子越好。窑套房被认为是最佳的建筑模式。平心而论,住窑洞确实是一种无奈,为穷困所致。挖窑,耗费的是力气,用不着一砖一瓦,因为力气有的是。近些年来,随着农村经济的发展,窑洞渐渐被淘汰,代之以崭新的瓦房,更有步子迈得大些的,“两层”也崭露头角。旧村落已经荒芜,新农村正在形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家在川道,川道自有川道的风景。村前是弯弯的浐河。它自秦岭山涧汇聚而出,自南而北,缓缓流淌,滋润着浐河两岸的沃土良田。那时节河床较宽,水势也不小,无风也起浪,昼夜喧哗。盛夏,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到河里打浆水,所谓“打浆水”,就是在水里乱扑腾,连带洗澡,图个凉爽。每次下河,大人们总是千叮咛万嘱咐:不敢到水深的地方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打浆水,几乎是孩子们夏令的一道佳肴。每逢正午,赤裸着臂膀,肩上搭条毛巾,下河了。浐河也有不温顺的时候,忘不了1956年夏的那场连阴雨,河水暴涨,水漫过了村头,高高的白杨树只露出一个梢。河面漂浮着门板、家具和猪呀、鸡呀、南瓜之类,村里几个会水不要命的人,趁机一展身手。那年的庄稼收成又特别好,持续的连阴雨使成熟的麦子倒伏在地,发霉长芽。大凡关中人,谁都不会忘记吃“芽芽麦面”的那个年份。</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村河头有一条水渠,供引水种稻用,所以河道有成片的稻田。一口深深的水井,“财东家”的一架老式水车,让我最早认识了农用水车的模样。夏日的傍晚,我们南北两院的老幼会聚拢在场间,边吃饭,边歇凉,一家一摊子,汤汤罐罐摆的到处都是。蛙在河里鼓噪,蝉在枝头鸣叫,树叶送来凉风,星星眨着眼睛,飞舞的萤火虫划出一条晶莹的弧线。劳累了一天的人们,尽情地享受这最悠闲的时刻。见多识广、博学多闻的人会谈天说地,说古道今。六伯母、八伯父、永芳哥、鹤亭兄的身旁,总围着一堆人。古经、往事,都从这里开始传播,吸引着村里人,也有驻足一赏的。大场,成为最聚拢人气的地方。聊到夜深,酷热渐散,晚风送凉,也有随便拉一张席片,就地蜷卧的。我爸则在整个夏天,除却刮风下雨,两个碌碡,一副门板,崖嘴嘴,是他不变的露天卧榻。记得有一次,妈送我回家睡觉后在外头继续乘凉,熟不料闷热的酷暑让睡不安稳的我掉下炕来,熏蚊子的火绳烤着了屁股,哭喊起来,惊动了大场的人,一时传为笑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家在川道,川道自有川道的苦衷。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是亘古不变的法则,可川道人也有过“种稻谷无米吃”的无奈。那是在上世纪的七十年代,在“以粮为纲”的口号下,人们为了填饱肚子闹革命,我们那一带的农民,肩挑车推,人人忙着“换大米”。在全国一炮打响的春晚小品《换大米》,就是长安人生活的缩影,鸣犊、魏寨人是换大米的主角。永生哥曾对我说过,他在纬十街换大米,城里人一句“你们乡里人咋不爱吃大米”的问语,让他一时语塞,只好如实相告:不是不爱,我们的嘴一样地爱吃白米细面,只是娃娃多,吃不饱,一斤换斤半,就能撑个肚儿圆。其实,大米还真的不招乡下人喜爱,不光不耐饥,还得有菜伺候,农村人无钱买菜,谁家不是浆水菜吃半年,浆水水当醋调。为了糊口,我的三弟曾在西安走街串巷换大米。我听说,父亲以年迈之身到高陵县换大米回来的路上,车子拉上秦沟坡,竟没了一丝力气,多亏在常兴的表兄家给了一碗饭吃,才趔趔趄趄地回到家中。每想到此,我心中异常酸楚。</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有时,我会冥思苦想地努力追寻童年的记忆。我是日本投降前一年出生的,影影绰绰的记忆应该是在刚解放那阵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过队伍”,是朦胧记忆之一。我家的屋后是官路,屋前是大场,门前有两棵大皂角树。站在门前,官路上人来车往,一目了然。一天,正在大场上戏耍的我们,蓦然看见官路上过兵,长长的队伍,散懒的样子,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娃们家立即来了精神,争相张望,指指划划。大凡有兵们经过,老百姓都叫“过队伍”,提心吊胆,心存戒备是起码的防范意识。看着小孩子们的叽叽喳喳,指指画画,大人们赶快阻拦:“不敢指,不敢指。”据说这是对“兵们”的大不敬,是犯忌的。后来传回话说:西安解放了。当然也无由知道,这是胡宗南的队伍在向陕南撤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时间应在1949年的初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至今在我的脑海里,还保留着“躲窨子”的记忆。是解放那阵子,兵荒马乱。</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窨子,就是地道,亦称地洞。为了躲避兵匪,不少农户家都挖有窨子。当然,穷苦人家是用不着挖的,一跑了事。我们这个家族是一个衰落的大户,彼此相接的门楼,自下而上,被称为“岩上”的两个门楼,分南、北两院,弟兄八人同挤在一个屋檐下,名符其实的“十家院”。十家院里是非多,合用一口井,进出一个门,也少不了因鸡毛蒜皮而碰碰磕磕。然而,大难临头,亲如一家决毫不含糊。一说躲窨子,本院的四妈、七妈、八妈、九妈,还有五嫂子、二嫂子、琴姐等一应人,携带零碎细软、日用小件,汇聚到窨口。窨口开在前院,在七伯父家的灶间,挪开柴筐,一个黑黝黝的洞口昭然若现。我一辈子也忘不了妈背负着我下窨子的情景。刚满五岁的我趴在妈的背上,两只手紧紧地箍住她的脖子,生怕跌落。妈顺着洞壁的脚窝,一阶一阶地往下挪。趴在妈背上的我感受到了妈的艰难和无助,听着妈一声又一声“抓牢,抓牢”的叮咛,我的心一阵又一阵地抽搐,生怕妈一步踩空,母子俩堕入无底的深渊。妈是尖尖小足,馒头般鼓起的脚面,足尖如同茶壶的嘴嘴,艰难地探寻着洞壁交错的脚窝。几丈深的地窖,几十个脚窝,我们终于平安落地。这是我第一次身临险境,第一次领略了什么是母爱。这件事我一辈子也不能忘却。爸那天不在,伯父们也都没见到,大概男人们都躲远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洞底别有洞天。不一会儿,隔壁的冬茹姐、香棉姐以及六妈、十妈、二嫂子等,都从另一个巷道口走来了,她们打着蜡,提着灯。正当大家松口气,开始说笑时,只听“通”的一声闷响,顿生诧异,还以为是洞口跌落了物件。接着,听到了五嫂子的高喉咙大嗓门。原来,心急火燎的她赶到洞口,见已空无一人,她慌不择路,不容分说,一个蹦子跳将下来!多亏她和包袱蛋蛋同时落地,竟然毫发无损。</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躲窨子,是我的第一次。当然,也是最末一次的切身体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我要上学。这是一次挺有趣的上学记忆,在我混沌初开的年龄。当时村子还没有正规学校,办了个窑洞学堂,请的是私塾先生,招了十来个学生,对老师,大家都习惯称“先生爷”。学堂设在我家门前的一孔废旧坑坑窑。所谓坑坑窑,就是平地掘坑挖窑。我天天在崖畔上玩耍,琅琅书声传之于耳,萌生了上学的念头:“我要上学。”我给爸说,爸爽快地答应了。一天,爸搜寻出家中仅有的一本“书”,带我到坑坑窑上学。见了教书先生,爸忙不迭地说:“快给先生爷磕头!”我磕过了。先生爷是一位拿着水烟袋、戴着眼镜的老者。爸说:“夏娃(我的小名),你上着,我回去了。”还没等到老师开口,我也不容分说地说:“那我也回!”这样,我和爸都回去了,算是过了一把上学瘾。到家后,永生哥说:“我看你拿的啥书。”看毕,哈哈大笑,说:“是一本历图(旧皇历)么!”我读书心切,爸目不识丁,闹出这样的笑话不足为怪。一个充满童稚的笑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又过了两年,庙上兴办了学校,是公学。这次是正儿八经地上学。在鸣犊镇的三月初九会,爸领着我,专门购置了一只小方凳,还有笔、墨、砚、纸等。那时用的都是毛笔,墨盒是少不了的,磨墨的砚台也得有。几张白纸就订个本子,妈又缝制了一个新书包,我高高兴兴地上学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昔 日 白 庙 </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村的一座庙堂,名曰白庙。浐河两岸,它的香火旺极一时,其盛况可步嘴头庙、瘟神爷庙之后尘,遂成为村落的标志和代名词,过往行人可以不知黄岩,不会不知白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庙宇踞于官路之侧的高坡上,一阶一阶沿坡而上,需仰视可见的两扇红漆大门,在松柏映衬下,肃穆、庄重。庙门上两层砖砌的门楼居高临下,一览无余。与大门遥相呼应的,路边蹲卧着两只石羊,公母形态各异。北旁耸立着一座高大的石碑,透过白土沟豁亮的沟口,隔河对峙。我记得碑头有“皇清 嘉庆”的字样,至于碑文,不是我那个年龄关注的。碑身听说修路时已埋于强沟坡下。碑座下镇压着一只石龟,一只断了头的石龟。据推算,立碑的年代应在公元1800年前后,距今约有200多年历史。庙宇和石碑应该和浐河两岸民众争夺水道的恩恩怨怨有关,断头的石龟可作见证。听人说立碑、建庙,给河这边人带来了福祉,水随人愿,河水改道,稻谷丰收。河对岸却水患连年,渠溃堰毁,洪水逼近村头。一切的恩怨都归结于石龟。马兴人村大狗也恶,一个风高月黑夜,发起了对石龟的偷窃,野蛮地锯断了龟头,弃之于白土沟内。我辈所见到的龟脖颈位置的四方小孔,是为二次对接时所凿。即便如此,对岸人仍不肯善罢甘休,发动了二次窃龟,这次窃了龟头,一掳了事。龟头没了下落,此后两岸人的纷争、械斗便从无止息。直至人民公社时期,才在长安县政府主持下,重划疆界,相安无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庙门前有数棵百年老槐,三人合抱也搂不住树干。枯朽的树洞可容几个人站立,孩子们常在树洞里捉迷藏。巨大的树冠浓荫如伞,是村人上下坡歇脚的地方。两只石羊则是孩子们戏耍的坐骑。我敢断言,凡本村长大的孩子没有不在石羊身上磨破裤子的。庙后是一排排葱葱郁郁的苍柏,形成一个小柏树林。庙南一箭之地是一个称做西坡沟的地段,一座墓冢被一小片柏树环抱,在这里长眠的是白庙的主持神太奶奶。</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再进庙看看。庙堂的院庭呈阶梯式排列,中间是一条青砖铺成的长廊,一阶连着一阶。庙宇分上下两层,错落有致,落差两米多,殿堂连着殿堂,一室接着一室。殿堂雕梁画栋,壁画栩栩如生,一幅图画隐喻着一个故事。可惜我等不是寺中人,不解画中意。殿堂按上、中、下三殿排列:下殿为小鬼阎罗殿,中殿为判官、“娘娘婆”殿,上殿是老姆“移山爷”殿。移山爷据传为大禹神灵。大禹治水移山填海,神州华夏人神共仰。祭祀大禹意在镇妖驱魔,祈求风调雨顺。庙宇由相邻的六村七社的民众捐资修建,气派之大曾轰动浐河两岸,以至狄寨、杜曲以远。还听人说,建庙期间,夜夜有两只狼守夜,以至通宵达旦。所有的传说意在建庙封神,上合天意,下顺民心罢了。 </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上殿正厅里,移山爷身披黄袍,头挽黄巾,鬓插金簪,器宇轩昂,威风凛凛正襟危坐。看上去真的是一个护佑万民的英明之神。持刀佩剑的护卫,分左右两边站立,个个面若重枣,肤如染墨,手执利刃刀戟,呲牙咧嘴,一副嫉世骇俗的模样,令人望而却步。乡人称为“黑虎灵官”。大殿两厢站立着各路辅佐神灵,其洞在何方,仙居何处,不得而知。左厢是一位双目朦胧、慈眉善目的女神,据说,是庙堂主持“神太”奶奶之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宽敞的上殿正庭,是烧香、诵经、跑功、打坐之所。村人四时八节殷勤祭祀,香火不绝。本村亦有一班诵经老手,以北头子学孔爷和仲玉伯最为热心,他们的吟诵抑扬顿挫,高亢洪亮,常令我等痴迷。每逢祭祀活动,人们咿咿呀呀吟唱到天明。小时我常随母亲彻夜听经念佛,以至达旦。置身庙堂,阴阴森森,凄凄惨惨,壁回音绕,令人不寒而栗。娘娘婆女神专司生儿育女,常有不孕不育的妇女,来此祈福求子,进香许愿,在娘娘婆像前跪卧良久。临了,在神像背后一摸,怀揣一小泥孩悄然离去。当然,泥孩是要长着小鸡鸡的。自此,那妇女便夜夜与小泥孩同榻而眠,揣进被窝,喜得贵子就会指日可待。</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有关白庙的故事,大都是听妈说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白庙的兴建赖于一个被四方称颂的“神太”。“神太”,本村人氏,系黄永泰之先辈。她得真人点拨,造化有方,通晓阴阳巫术,除病祛痛,深受四方民众称颂。据传,她曾给西安城的一个什么达官显贵祛病消灾,被赏赐重金,整修庙宇,重塑金身,并赐给一名贴身丫鬟,侍奉终身。妈还说,神太仙逝后,出殡那天,轰动了东西两塬,哀声恸地,悲声撼天。苍天也为之动容,明明骄阳当头,骤然间电闪雷鸣,暴雨如注。百姓皆合掌称奇。</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人神共处不足两年,社会发生了剧烈变革,处处打神拆庙,解放初期,庙堂几乎大都变身成了学堂,白庙亦不例外。1952年前后,由村子里一帮“二杆子”带头,挨着个儿搬神,昔日威风八面的神像,脖颈上被套根绳子,随着“一、二、三——拉”的口令,顷刻间灰飞烟灭。我等小学生则忙着在灰尘中寻觅“护心镜”,即一个如拳头般大小的铜质小镜 。老人则诅咒着:“苍天有眼,必遭报应。”我记得,打神的为首者是黄进平,正是血气方刚的年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大多数村人不愿看到曾经顶礼膜拜的神灵身遭涂炭,千方百计予以保护。推倒了小鬼、判官,要确保“移山爷”金身不倒。他们斗胆违禁,屏蔽了上殿大厅,连同移山爷在内的一排神像在内。如此的保护措施也未能旷日持久,记不清是什么年代,反正我已不在白庙读书了,被屏蔽了的神像最终也难逃被清除殆尽的厄运。从此,“庙”彻底地不“妙”了。从“白庙小学”到“三友小学”(三友者,三联村与友联村之合称也),几经换代,逐年修缮,昔日白庙现已成为一所新型学校,原来的南北两厢已耸立起两座崭新的教学楼,白庙消逝得无影无踪。</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白庙,留下一段被忘却了的记忆。</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王 沟 看 戏</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人民齐吼秦腔。”秦腔是秦人的喜爱。我的家乡鸣犊一带盛产秦腔。也称“戏窝子”。几乎村村有戏班,社社有戏台。和我村毗邻的,左是友联社,右是五联社,戏班子涵盖了七个自然村,我村名副其实地处在戏的包围之中。再向南,留公村、嘴头村的戏远近有名,且名家辈出。秦腔名家肖玉玲、康正绪,是这儿的乡党。有年过会,我村请的嘴头的戏,唱戏的都吃派饭,给我家派来的俩女娃,挺合我爸心意,因为女娃吃的少啊。其中的一个就是肖玉玲。那时节,还没有进城的肖玉玲就已经小有名气了,当晚,她饰演的是《五典坡》中的王宝钏。这出戏成为她日后的成名戏。</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农村唱戏多在忙罢,忙罢过会是长安的乡俗。按照约定俗成,一村一个日子,错开了过,为的是不撞车,因为农村都是连村的亲戚。过会的含义应该是收完麦,种完谷,看娘家,走舅家,蒸花馍,送曲莲,喜盈盈,庆丰收。其受重视的程度仅次于过年。老百姓一年忙到头,也就过年过会这两个节日。唱大戏又最具张扬,最能显摆。每逢村里唱戏,都会打发孩子把亲朋好友请个遍,这是一种炫耀,也是一种感情联络。往往一村唱戏,会招来十里八乡看热闹。六、七月火红的天,火红的地,火红的日子唱大戏。一唱便唱个三天三夜,也有唱五天、七天的。白天一般是折子戏,晚上是连本戏。兴致高的还会唱起“对台戏”。所谓对台戏,就是两台戏对着唱,你唱你的,我唱我的,哗众取宠,吸引观众,看谁能把对方唱垮。这是实力的较量和比拼,戏迷自然乐不可支。看一回对台戏,兴奋会持续数月不散。逢到庙会也唱戏,三月初九,鸣犊镇的瘟神爷庙会,阴历十月一,嘴头庙会,都是颇具影响的传统庙会。牛皮大的,还会请县上或城里的剧团前来献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看戏是村人不可或缺的文化生活,也是一种文化熏陶。这种熏陶对自小在农村长大的我,不无影响。</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我自小爱看戏,在村里出了名。只要有戏看,无论远近,我都会跟着大人跑。大兆塬、鸣犊镇,从不含糊。大人们对我这个小尾巴也挺感兴趣,来来回回带着我。看戏不就图个热闹吗?一帮子人出了村,吆吆喝喝,大呼小叫,有的还会毫无顾忌地吼上两嗓子。回家的路上,听着品评,谈古论今,别有滋味在心头。</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看戏,忘不了的是王沟。王沟的戏给儿时的我平添了童趣和欢乐。喜欢王沟的戏,不光因为是邻村,图个方便,还因为熟悉演员,仲科、尊荣、彩琴都是同学。那时,演员不叫演员,叫唱戏的。近在咫尺的乡党,不是同学,就是同学他爸,或是村里玩伴的他舅。基于诸多原因,我熟悉王沟就像熟悉自己的村落一样。挨着门可以从西坡数到南坡。谁家门楼朝南,谁家门楼向北,哪儿有个碾盘,哪里有个高坎,一清二楚。村中间的戏楼是最聚敛人气的地方,用现今的话说,就是文化活动中心。一个仅有几十户人家的村子,比俺村大不了多少,却能把个戏整得红红火火,风风光光。我不能不叹服王沟人。生丑净旦末,行当齐全,吹拉弹唱打,样样不缺。父子搭班,兄弟同台,姊妹争先,蔚成风气。掌门人王永明是个深孚众望的倔老头,他和我爸是干亲,我常到他家“出门”。出门,即走亲戚。他一个人管着俩儿子,当爸又当妈,还管着一大堆村里的闲事情。他的“煞法”硬是村人皆知的。老二儿子德荣因为一出薛平贵的《别窑》没按点拿下,硬是两天不给吃饭。戏班子杂七杂八的事都得看他的脸色行事。一年正月,他领着戏班子,走东塬,上西川,唱哪儿红哪儿,从狄寨塬的牛角尖大红大紫而归。至今人们在怀念那个时期的同时,也怀念那一帮子唱戏人:王文斌的胡子生,寅的须生,王文敏的小生,马老四的大净,绳头子的青衣,彩琴的花旦,春长的耍丑,宗宗的老旦,步贤的打板。斯人已去,口碑犹在。《辕门斩子》是他们的招牌戏,《火焰驹》《游西湖》《周仁回府》等则常唱常新。留公、五联的戏虽然也看,但对王沟的戏却情有独钟。人一辈子无论走多远,年龄有多大,儿时的记忆永远像刀刻一样地痕印不灭。</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说到看戏,还听妈说过一则笑话。这是在七十年代末,王沟村恢复了唱戏之后,一次,爸带着孙女斌莉去看戏。临走时妈一再交待,戏台下人多,小心娃。爸便默默地地记着两件事:一手抱着娃,一手夹件褂褂。可戏散后,他把褂褂披在身上,却怎么也找不到娃了。满戏台地找,找到了戏楼旁的斌莉姨妈家。一进门便急呼呼地问:“见俺斌莉么?”人家笑着说:“姨夫,你胳膊肘夹的不就是斌莉吗!”爸这才恍然大悟:“嘿嘿,我还以为夹的是褂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人的一生都会有许多的第一次。我第一次看的电影是《草原上的人们》,故事梗概已经模糊,只记得一群群的羊、呼呼刮着的狂风、无边无际的草原,应该是草原上人和羊的故事,是在孟家崖看的。县上放映队的两名女放映员,住在我家前院的北厦房,少见多怪的孩子们隔着窗户眼瞧人家洗脸,还说倒出来的洗脸水有一股胰子味儿。那时节,管把香皂叫胰子。</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窑情思</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座破败的坑坑窑,勾起我多少情思、多少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窑本不是我家的祖业,据说是妈伺候了一位同族长辈继承所得。那个长辈我应该叫“五婆”。五婆去世后,这座坑坑窑变得挺神秘,因为村人都知道,五婆并未按照“谁抚养,谁继承”的规矩办,至死金口紧闭。家私藏在哪里,银元埋于何处,都成为不解之谜。这样一来,一座空院落里面扑朔迷离,牵动多少骚动的心!我爸少不了是挖过的一个,无所斩获。也有乘虚而入的闲人,所得不详。据可靠的推测是,为一个寄居于此的南山叫花子所得。叫花子挖空心思地寻觅,尽人皆知。最后,在一个夜晚人走窑空,消失得无影无踪。从此,坑坑窑归于沉寂。</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幸运之神也会眷顾好人。一场大雨过后,不知从哪个角落冲出了三枚银元。自古常言道:“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得了这三枚银元,一天,才三岁的大哥在一个夜晚突兀地鼻血如注,流淌不止。妈吓坏了,隔窗大呼:“八嫂子,你快来!”八嫂子即我的八伯母,同住一个四合院,门对着门,窗对着窗。等到花完这三颗银元,哥的鼻血也止息了。妈常说:“这叫命里没的不强求。”妈是信命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这座闲置的院落归属我家,自不待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窑,一所下沉式的独立院落,在白土沟边。门口是村人上下坡必经的路径。路边不远处有一孔窑洞,高高的崖畔,破败的门窗,门前一条小径,对面是一条大沟。我的儿子黄河回家看了说:“真像田小娥住的地方。”我亦有同感。那时,陈忠实的《白鹿原》刚刚出版。</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窑,一个不大的院落。进门迎面的崖脚下,有一口水井,位于一个凹进的崖背,可以遮雨。井水极旺,清凌凌的透着甘甜。夏天我们在房门道里歇凉,水担子来了,就会上前挡住,牛饮一通,末了还咂巴着嘴赞叹:“凉到心里去了!”窑院离房院也就二三百米,几户人家同吃一井水。窑院有两棵石榴树,大的叫大石榴树,小的叫小石榴树,个个枝繁叶茂,颗粒饱满。自石榴露出尖尖嘴起,每次到窑里去,我都会引颈张望,一个一个地数,可总也数不清,巴望着石榴快快长,有时也会偷偷地勾一个下来尝尝鲜。每年中秋节卸石榴,妈总会先挑选几个个大粒饱的,连着枝叶一起捆绑,给哥留着。哥在周至教书,过年才能回来。一棵弯了腰的洋槐树,生机勃勃。在洋槐花飘香的早春,我常会捋些槐花,让妈做成槐花麦饭。邻居家的也会来这儿采摘。院子南首还长着一棵枸树,宽大厚密的枝叶,如伞覆盖,给院落带来一片阴凉。一眼渗井,半边碾盘做着井盖,坑坑窑的排水是第一大事。两孔窑洞面南而踞,分别叫大窑和小窑。靠西的崖壁上还凿着两孔不大的偏窑,堆放着柴草之类。一扇栅栏门安置在如洞的窑门口,一条挖着脚窝的小坡,拐了个弯通向院外。崖畔上的两簇迎春花,紧贴着崖壁攀援而下,修长茂密的枝条像女人的披肩长发,款款下垂。春寒料峭时节,迎春花悄然开放,最先把春的气息带进村庄。这两簇迎春花是村子里开得最早的。它面南、向阳、悬空、踞高,每天最早见到太阳,也最惹人注目。女孩子会争相采撷,在发际别上一朵,或拿回家插进瓶子养着。令人瞩目的当是崖嘴嘴的一棵柏树。它的主干不算粗壮,枝叶也不够茂密,却傲然挺立在崖畔。它的根须一部扎进干裂的崖缝,一部裸露在外。它的躯体凌空扑向空中,似乎在向人招手,也似乎显示着自己生命的顽强。它是一道美丽的风景,也像一个守护着庄院的卫士。我的一家人都对它情有独钟。妈常在树下缝缝补补,有意无意地眺望大路上的人来车往,或巴望着远行在外的儿子归来。爸在树下歇凉,端着老碗吃饭。它是我家的一道风景,看见郁郁葱葱的柏枝,就像走进了家院。站在柏树下,可以远眺秦岭,可以俯瞰浐河,这里也是合家留影的好景致。我保存的一张爸妈的合照,还有我和三弟及儿女们回家的留影,都以这棵柏树做背景。打从我记事起,它就这样屹立着,至今还是这个老样子。至于它是何人栽植,树龄几何,已无从考证。每每回老家,我都会在这棵树前伫立良久。我沉思,我遐想:崖畔险峻,黄土干裂,连雨水都吝啬得不肯停留,它却不屈不挠地生长着,它耐得疾苦,经得风霜,不正如爸妈一样地坚毅刚强吗!</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童年的记忆离不开坑坑窑。我在这里成长,我从这里起步,我在这里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春秋和寒暑。这里留着我的梦,镌刻着我的憧憬,烙下了我的脚印。</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开始,坑坑窑是一座空院,堆放着柴草。小时候,天天傍晚我会陪着妈去纳柴,或者陪着琴姐去,因为九伯家的柴草也堆在这儿。后来我家养了一头老黄牛,这里做了牛圈,我陪着爸在牛圈睡觉。吃完晚饭,饭后一袋烟,是爸的老习惯,他还会再困会儿,等到我们回窑睡觉的时候,天地间已经漆黑一片,只有庙门楼上的灯光闪闪,这里常聚集着一帮说闲话的人。我紧跟着爸,还有几分胆怯,为了给自己壮胆,索性放开喉咙喊几句:“窑门外拴战马……”这段不成腔调的《别窑》唱段,是我的拿手戏,扯开喉咙就来。大窑里盘着一个牛槽,牛圈的后边又盘了个石磨。窑门有窗无扇,在窗子的位置上钉着几根木条,夏天糊几张报纸挡风,冬天挂个稻草帘御寒。一条土炕,一张凉席,一床棉被,蜷曲着我们父子俩。冬天进了窑门,爸先点火烧炕,妈会在每天的后晌给我们煨好炕。两人睡觉背靠背,靠紧了才暖和。小孩子家睡不着,就翻身、动弹。为此没少挨爸的训斥。我不乐意了,偏不靠紧他,留个缝隙,还轻轻地吹气,“以示抗议”。记得一个冬夜,风狂雪大,清晨起来,拉开窑门,成团的积雪破门而入。再后来,财物归了公,入了社,这里成了生产队的饲养室,面东又新挖了两孔大窑。从此,沉寂的坑坑窑变得喧嚣起来:扛犁肩耙,牛吼驴叫,人出人进,熙熙攘攘。从初级社到高级社,爸是一贯制的饲养员。上小学的那几年,割草、放牛,是我天天放学回家必补的“一课”,还兼给饲养室记账,是孩子们的青草帐,一月一兑现。夜里爸要起来几次,给牲口添草加料,听着他的吆喝声,我醒了又睡,睡了又醒。后来爸不当饲养员了,这所窑洞依然是他的一块福地。酷暑盛夏,吃完午饭,趁着生产队的铃声未响,爸总会在这里歇会儿晌,比起没窑的人家,爸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很滋润。</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爸喜欢住窑,坑坑窑陪伴他度过了半生。从上世纪50年代初期开始,经历了60年代、70年代的变迁,坑坑窑是他不变的寓所,30多年,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孔窑洞。他喜欢窑洞的冬暖夏凉,更喜欢一个独院的宁静。当了饲养员,坑坑窑自然成了他的栖身之地。只是在年老后,不能上工了,也不敢独居了,才和坑坑窑作别。我的一家都和坑坑窑结下不解之缘。大嫂从周至迁回,也在坑坑窑安的家;我从新疆探家归来,也在坑坑窑栖身。从某种意义上说,坑坑窑就是我家的一所偏院宅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凡到过我家的人也保留着对坑坑窑的印象。当年7972部队政治处干部股王股长,至今仍能绘声绘色地叙说在坑坑窑见到我爸的情景。时值1967年夏,他是为干部政审外调而来的。据他说,那天爸不走运,一边拉王股长“炕上坐,炕上坐”,一边抱怨:“把他家的,把桶掉到井里去了,还没捞上来!”“一个好老汉”,这是王股长赞不绝口的评价。妈也不止一次地说过:“王股长是好人。”当年的王股长,名王书义,后来的库尔勒军分区副政委,转业后成了咸阳铁干院的党委副书记,至今我们还往来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坑坑窑,也有被悲哀笼罩的时候。</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1955年冬,一个冰天雪地的日子,在倪家滩上完小的我,放学回家的路上,听到了一个霹雳噩耗:崇崇跳井了!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家时,坑坑窑门前已经停放着一具尸体,屋前屋后已经哭声一片。崇崇是我的堂兄,九伯父的次子,我们在一个院住着,时年19岁。他由恐惧症变成癫狂病,歇斯底里的狂躁时常发作。一发作就呼天喊地,闹得大杂院没有安宁。我放学回来,走到墙背后,得先听听院落的动静。怕他胡跑伤人,迫不得已,家人只好把他捆绑在一块厚重的门板上,至今这种痛楚的场景仍然挥之不去。</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防不胜防,不该发生的还是发生了。一天清晨,爸在窑院子扫着雪,已经扫到茅子(厕所)了。听得急匆匆的脚步声,等回过头来,崇哥已经冲到了井边,随着一声“我不活了”的大叫,他的头已经朝着井口了。等爸三步并作两步赶到时,只抓住了他的一只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一切都晚了,一切都完了!崇哥走了!是强家沟铁蛋下井打捞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崇哥的逝去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好些日子我们院子一片悲哀,哭声不绝。可怜的九妈啥时想起来啥时就哭,放长声地大哭。无论是夜半还是清晨。妈自然属于陪哭又劝哭的人。九妈一边哭崇哥,一边哭诉着英年早逝的森娃姐,命运对她的确是太不公平了。九妈的哭泣让我们院子的大人小孩都陷入了悲戚之中。崇哥是属牛的,大名叫永初,大我七岁。小时,我外出总跟着他,他成了我的监护人。他长得结实强健,虎虎生气。十八九岁正当步入人生黄金时期的他,却流星般地陨落了。死者是对活着人的不幸,长时间的悲哀和哭泣,使九妈落下了严重的眼疾,常年泪流不止。九伯父耳聋眼不花,他把一切痛楚都埋在心底,变得更加沉默。</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崇哥离去的好长一段时间,我仍走不出悲哀和恐惧的笼罩,甚而不敢到坑坑窑去。去了,也不敢走到井边,甚至不敢朝着井边回望。阴影随着时间的推移,才渐渐消失。</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白土沟和桃园</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浐河在这里拐了个弯,进入了沟壑纵横的地质带。我村所在的那一带是穷乡僻壤,什么都缺,不缺的是一道又一道的大沟。村村相连,沟沟衔接,崖崖相望。和王沟村紧邻的那条沟叫猴子沟,我家门前的那条沟叫白土沟。猴子沟没听说过有猴子,白土沟却的确出产白土。所谓“白土”,是一种乳白色的粘土。晾干、浸泡后,可用来漫墙,是农村人天然的粉墙涂料。在我的记忆中,每逢到了年跟儿,白土沟异常红火。一拨又一拨的人涌来,主要是塬上的人,还有相邻村落的。按照传统,腊月二十三祭灶,家家户户贴门神,送灶王爷上天的日子,除旧迎新,家家都要大扫除。这样,白土沟的白土便派上了大用场。一条弯弯的小路,一条狭窄的沟道,涌满了川流不息的人。有挑担的、有背筐的,有推车的,还有驴驮的。四处打洞,竞相开挖。白土是一种雨水冲积形成的沉淀土层,分布在沟道底层,开挖起来相当费力。口不能太大,洞不能太深,大都是“狗爬式”的洞穴,只能容得下半个身子,深了不安全。挺潮湿的,攥一把,湿漉漉的,能捏出水来。又地处沟底,搬运起来十分困难。一般分两步走:先背出沟道弄到场间,进行晾晒、敞风。这样,大场上一摊连着一摊,棋盘一样,房前屋后俨然成了晾晒场。有的晒到日头偏西,有的干脆隔日再来。如此的场面数日不散,俨然是一道迎春的风景。</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至于白土漫墙起于何时,不得而知。我只知道它兴盛于解放初期。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白土漫墙已经成为过去时。留下的只是一个传说,就像白灰被涂料代替,涂料又被壁纸代替一样。</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如今,白土沟名字犹在,面目全非。西康铁路的路基像一堵大坝,把个白土沟拦腰斩断。沟西口是贯穿南北的长鸣公路。故园六十年,旧貌换新颜。</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村子的桃园早已成为一个记忆中的符号。其胜景盛况,现今六十岁以下的人,只能听凭耳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那时侯村前的坡下是成片的桃园,一家连着一家,是浐河西岸首屈一指的桃乡。连接着桃园的,是一畦一畦的稻田,纵横的河渠一道接着一道。碧水清清,蛙声阵阵。春暖花开时,站在崖头回望,我们的村子,简直就是一座鲜花盛开的村庄。收获的季节,稻穗泛着金浪,红扑扑的桃子笑脸迎客,累累的果实等待着采撷。收获无疑是欢乐的节日,家家都会在园子搭个庵棚,白天歇凉,夜晚看守,连饭也会让人送到园子里吃。有的还养一条护园的大狗,用链子拴着。成熟的桃子每天都会随几十副担子发往西安桃市。永远、永和、宝存、东舍、盼老大、臣老二等,还有那个弯弯老九爷,都是村子出名的力气过人之辈。长年的推车挑担,他们的脖颈大都前倾,脖后鼓起了一个圆包。大家爱拿宝存开玩笑,说他脖子一扯20里,不用换肩的。永远哥堪称村子第一大汉,一米八几的个头,一双超大的脚板,衣服老是披着,鞋老是屐拉着。他声如洪钟,隔河喊人如在耳畔,真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他力气超人,力鼎千斤,面不改色。据说,村人盖房上梁,梁上去了,柱子却偏了。正当无计可施时,只见他略舒猿臂,拉开鲁智深倒拔垂柳的架势,怀抱立柱,一声大喝:“正!”立柱稳稳地挪了个位置。一片喝彩声!结伙出门,他是领头大哥的不二人选,大家信服他,跟着他吃不了亏。他的小名叫豹子,一听“碎豹子来了”,连小孩子都会止住哭声。他带领一帮南乡桃客,硬是在西安桃市打出了一片天下。桃子成熟的季节,每天的午后,我们村的青壮汉子们人人一副担子,排成长长的队伍,忽闪忽闪地上路了。还有俗话说:“杉木扁担两头翘,宁担担子不坐轿。”接踵比肩的桃园,学坤爷家是第一务桃大户,不但桃园颇具规模,苹果园也已挂果,一座大房悄然崛起,成为村子里第一殷实人家。他的发家史是以桃园发端的。</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桃园陪伴我走过了童年,年年夏天都有吃不完的桃子。至今家乡的其他已经忘却,唯有那吃不完的蜜桃,想起来仍满口生津。八伯父每天从桃园回来,都会带回好多桃子,为的是逗引我。我额头上的那道米粒大的疤痕,就是当年吃桃落下的印记。那天正午,我正兴致勃勃地在门道玩耍,听到八伯父一声“吃桃了”的呼喊,一个蹦子从大木凳子上跳将下来,不料想跌了个“狗爬”,额头撞在土地爷堂堂的墙基上,磕开一道口子,落了个小疤。小时候,为了吃桃子,也会动起歪脑筋,趁着晌午,估摸着大人快回家吃饭了,我们一伙,有玩伴铁印、六羊等,就结伴到河坝洗澡,末了趁机溜进桃园,一顿饱餐。路边学财爷、永远哥和卢家崖卢霞瑞家的果园,则常常是我们打劫的对象。大人对孩子们的做派是宽容的,有时他们也会端着饭碗站在崖头上观望,大不过吆喝几声作罢。</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说到桃园,记起了我平生的第一次卖桃。看到别人卖桃,自己心里也痒痒,和铁印说好,就伴进城卖桃。第一次出门做生意,充满了激动和好奇。妈给我缝制了一件粗布衫,还专在胸前缝个兜,为的是装钱。趸了两块钱的桃,挑了俩筐上路了。为了赶第二天的早市,太阳偏西时就从家里起身,夜里睡在和平门的门洞里,睡到半夜,还被警察叫醒盘查了一番。第二天一大早,我俩在大差市、解放路一带晃悠。小孩子家做生意,缺的是耐性。蹲一地儿没几分钟,就急急地挑起担子走人。碰到个顾客,人家会问:是利核还是黏核?我俩抢着作答:“黏核,黏核!咬一口,蜜蜜顺着指头流。”人家一听,嫌不卫生,走了。岂不知农村人图个好吃,城市人要的却是卫生,这就是乡下人和城里人的区别。那时节,西安城刚刚兴起女警察,就是这些看着挺神气的女警察,撵得我俩团团转。我们老在民乐园一带转悠,不敢走到大街上,瞅见没人,也会放开喉咙吆喝几声。眼看着太阳要落山了,无论便宜贵贱,也得快快出手。不然,还得钻回城门洞。回到家一盘点:一天一晚,吃的是自带的馍馍,除却5分钱的茶水钱,净赚八毛钱。八毛钱不算少,是我自己赚来的,爸妈还直夸。</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 22px;"> 桃园伴我走过了解放初期那段红红火火的日子,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它的消逝不能不使人黯然伤神。随着农业合作化运动的深入,桃园入了社、姓了公。部分村民一时接受不了,护桃分社,热议纷纷,有人甚至蒙受不白之冤,付出了锒铛入狱的代价。桃园终于还是在劫难逃,一夜之间被砍伐个精光。</b></p>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庙会及其他</b></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鸣犊,城南一古镇,距我家五里地。在我幼小的心里,它可是个大地方,犹如赵本山小品里的铁岭一样。它南接引镇,东连魏寨、炮里,西临少陵塬,北达古城,是纬(什街)鸣(犊)公路的终点。据记载,鸣犊镇形成于唐宋之间,唐时帝王常狩猎于鸣犊西塬,这片荒蛮之地竟有不少王公贵族、遗老遗少的遗迹。清至民国,为长安八大镇之一。解放后一直为区公所、乡政府的所在地。宋史载,浐水西岸,地处浐河断层边缘,隔若干年发生一次地质滑坡,地啸时曾听到老牛唤犊之声,故称“鸣犊”。当地人习惯称为牛犊镇。牛犊镇是爸常挂在嘴边的地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鸣犊不光因镇而著名,还因为有一座庙,名曰瘟神庙,建于明代,又名法音寺。我听过、也见过不少庙,唯独觉得瘟神庙很另类,甚至有些诧异。《封神榜》记载,瘟神吕岳为三只眼,面如蓝靛,赤发獠牙,曾受申公豹之请,助商伐周。姜子牙封神时,封其为瘟蝗昊天大帝之职,俗称“瘟神”,历代祭祀不绝。鸣犊的瘟神庙在民国年间香火旺极一时,均缘于民国年间的那场关中“虎烈拉”瘟疫,据说,凡在瘟神爷庙求签问卜者,均平安无恙。自此瘟神爷名声大噪,信男善女纷至沓来。庙宇坐北向南,依次为山门口古戏楼、大雄宝殿、瘟神殿、城隍殿,西侧为客房、菩萨殿、禅房、灶房。瘟神殿前的“二十四根不挨墙”的明柱建筑,使人赞叹叫绝。庙内碑文有“风雨五百年,历尽沧桑”的记载,高悬着一块民国二十四年“有求必应”的大匾。经“文革”扫荡,也经两次修缮,现为长安县人民政府挂牌的宗教活动场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瘟神爷是家喻户晓的神灵,常被挂在嘴边。倘有不遂心的事,或脸有愠色,就会有人问:“咋凶得像个瘟神爷?”或曰“吊了个瘟神爷脸”。在人们眼里,瘟神爷就应该是个凶煞恶神模样。每年农历的三月初九庙会,更使瘟神爷闻名遐迩,香火祭祀不绝。庙会经久不衰。还因为它是浐河沿岸重要的物资集散地,成为一年一度的物资交易骡马大会。初春时节万物复苏,备耕备夏,农忙在即。有人企盼着买点什么,有人巴望着卖点什么。杈把扫帚,蒸笼瓢盆,家畜家禽,牲口农具等,都是交易的对象。妇女、孩子则巴望着逛庙会。三天会期,在通往鸣犊的路上,成群结伙的人流,有牵牛拉驴的,有挑担推车的,老人也会坐着推车去逛会。遇见个自行车,当属稀罕之物。一次,我和爸一起牵着头毛驴去赶会,爸在前边牵着,我在后边赶着,没事找事的我,竟然拿着小棍戳驴的屁股眼,冷不防被驴弹了一蹄子,我的腿顿时如腾云驾雾。孩子们巴望着逛会,无非是能向大人讨得三两毛钱的零花,吃碗饸饹面、炒凉粉什么的,解决垂涎欲滴的问题。其实,几毛钱也不是好讨要的,有时还得流几滴眼泪,哼哼唧唧好几天才能如愿。一年到头的农村人也就逛会这点“文化生活”了。</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离鸣犊二里地,浐河的东岸是嘴头。它横空出世,虎踞龙蟠,位于汤峪河和库峪河的交汇处,像一道天然屏障,扼守着库峪峪口。这种奇特地貌的形成,传说是一条黑龙趁夜潜出秦岭,沿汤峪河驭水而下,妄图祸害长安。因途中发困,睡着了,等到天亮,无处藏身,摇身一变,成为风凉塬。塬脊上的庙,是闻名遐迩的嘴头庙。相传建于东汉中期,也有汉武帝刘彻年间之说,是为方便帝王祭祀东岳泰山,特在京郊附近建成东岳庙。东岳大帝又名黄飞虎,主管人间生死祸福,同时还供奉着三清、灵官、财神、药王等神灵。东岳庙在当地百姓中极具神威,嘴头庙求签卜卦,被认为是有求必应的。当地人向来习惯以嘴头庙说事。劝你行善莫作恶,则会以嘴头庙相威胁:作恶的人,死后嘴头庙不收,便会成为四处飘荡的野鬼,永世不得超生。阎罗爷掌管着人间生死簿,生死存亡,在乎一念。无论谦谦君子,还是芸芸众生,都会来这里一问吉祥。求生者会顶礼膜拜,巴望着增福增寿;求死者也要烧香磕头,祈求早死早托生。回想当年,我从新疆探亲归来,父亲病卧在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我假期已到,进退两难。信奉神明的姨母劝我:“到嘴头庙烧烧纸,让你爸快走。”这话虽让我不悦,对神明的虔诚之心可见一斑。至今每年阴历十月一,民间的寒衣节,西安城四面八方的信男善女都会涌向嘴头庙,诵经焚香,竟至通宵达旦。我第一次上嘴头庙是在1950年前后,大哥领我去的,过浐河,是大哥背我过的水。那时的浐河边聚集着一帮背夫,专司“背河”,还有车夫,以驴车、马车渡水。庙内各具神态的神像、毛骨悚然的阴曹地府、阴森森的十八层地狱、惨凄凄的小鬼推磨,令人浑身颤栗。历经“文革”,千年古庙荡然无存,公社化时期建成了国家粮库,碑石遗物被埋进地基,现今仿修的仅皮毛而已。数年前的十月一,我偕妻去嘴头庙一游。出鸣犊东行,人流如织,车水马龙,一条不足二里长的便道,足足用了两个多小时才挤了过去。昔日放荡不羁的浐河,在一座水泥桥下静静地流淌,上一道坡,就看见了这座庙。庙内香烟袅袅,人声鼎沸,游客出出进进。岳王爷大殿里,盘腿打坐着一帮老婆、中年妇女,劫后余生的嘴头庙,已经今非昔比。</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儿时的记忆有的稍纵即逝,有的挥之不去,有的过目即忘,有的却落地生根。</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小时的我每到夏天,总摆脱不了“摆子”的纠缠。因为每在午后发作,也叫它“半晌子”。还有个别称叫“放牛”。生了这种病,真是“热时节热得蒸笼上卧,冷时节冷得牙关搓”,六月天,披上棉袄、盖上被子还打颤。这本是蚊子惹的祸,几片“奎宁”就会解决问题,可在事事“钱短”的农村,对付这种病的法子是一个字:躲。所以有“躲摆子”一说。估摸着日过午时,“牛”将来临,爸会领着我躲到村外,或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会在星稀人静的傍晚,悄悄地领我到房后的麦场,大八叉地一躺,照着影子划个板模样,然后,把碌碡推来推去的碾三遍,走人。不许回头张望,不准见人说话。一次因为“躲牛”,我竟躺在坑坑窑的麦桔堆上睡着了,差点被从崖顶倾倒的麦秸掩埋。</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少时谁也免不了头疼脑热,但谁也不会随意请先生(大夫)治病。习惯的法子有二:一是凭“扛”,二是请“神”。</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紧邻的芦家岩村有个“神老婆”,孩子们管叫她“神妈妈”,也有叫“锁柱妈”的,一个和善的老婆。神妈妈有请必到,成为我家的常客,因为妈信这个。神妈妈进屋打坐,先问病,后“法”神。吃啥喝啥的问一遍,头上摸摸,继而开始打呵欠、拍脑门。呵欠要连打三个,:脑门也要连拍三下,神灵才能附体。开始了念念有词,咿咿呀呀。究竟咿呀了些什么,是很难入耳的。过一会儿,她自己会做个道白:无非是走路撞见了哪个野鬼,或得罪了什么人之类的说教。等到神妈妈再拍脑门,再打呵欠,说明灵魂回归,法事已毕。神妈妈会当场开药:表灰一包,用温开水冲服,或把屋内某某物件挪动,避开冲撞。临走时,妈绝不会忘记给神妈妈封个两毛钱的礼包。在农村,稍有不适,还有“幕魉”一说。所谓的“幕魉”,就是端一碗水,拿三根筷子,口中念念有词:“他伯呀、他婶啊,你站住,送你走,别找娃的麻哒。”也有客气点地说:“你站住,给你点个火,抽带烟,送你回去。”正在念念有词,忽见筷子真的立起来了。说时迟,那时快,作法者厉然色变,“叭”!手起刀落,筷子被拦腰打倒。接着,把那碗清水送出大门以远,泼到一个犄角旮旯。至于这些做派灵不灵,妈在第二天会说,娃睡醒觉来就凉了,或说,交过夜就减轻了。她总会给神灵留出足够的面子。</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我真的很佩服王沟人,一个不大的村子却五花八门,能人迭出。无论什么事,他们都能做得风生水起。法马脚、驱水、唱戏,样样不落俗套,就连农业合作化也敢为人先,王沟河里的水磨曾经成为一道风景,它让儿时的我,豁然开了眼界。</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驱水,就是其中之一。</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持!续的干旱使人们盼雨心切,各种驱雨活动花样迭出。至今,我对王沟村的“法马脚”仍然疑窦难释。这一天,人们会敲着锣鼓家伙,抬着芯子,舞着龙舟,摆着三牲祭品,热热闹闹地祈风求雨。从村头到村尾,围个水泄不通。两个狂奔不已、风头强劲的马脚,自然是最吸引眼球的。只见他们脚穿草鞋,手执长矛或大刀,装扮怪异,歇斯底里地呐喊,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直惹得围观的人群如潮水般汹涌。“红铧脊里锅”,最让我触目惊心。六个人合抬着一口炭火大炉,红红的木炭冒着青烟,通红的铧角兹兹作响,疯狂的“马脚”却对此情有独钟,坐在炭火炉上面不改色,脚下的草鞋不见冒烟,屁股下的黄表纸不见燃烧,还频频作秀。有更惊人之举:马脚手执两柄烧红的铧角,嘴里还噙着一柄,表情自若地向人展示。对此,我至今不得其解。数年前偶遇当年的“马脚”之一康娃兄(王宝亭),我想一探其中究竟,他避而不答,一笑置之。另一“马脚”王春长,曾经风云一时的人物,也已英年早逝。</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至于“马脚”是如何脱颖而出的,童伴告诉我,是“烤”出来的。是夜,应“烤”者悉数到场,庙门紧闭,锣鼓家伙齐鸣,敲得人们灵魂出窍,如椽的香柱在颌下猛熏,熏得人几乎神经错乱。有的垮了,有的倒了,有的疯了。疯了的,就成了“马脚”。对此说我将信将疑。</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农人乞雨有多种形式。老婆们烧香磕头,念经求佛。白庙的移山爷庙,自然是祈风求雨的好场所,会昼夜香烟缭绕,诵经不止。姑娘们不甘寂寞,会水洗狮娃。我曾尾随在琴姐、香棉姐身后,看着她们成群结伙地洗狮娃。石狮娃在村当中金风家门口。一个个十来岁的女孩子,端盆携桶,提着清水,聚于门首,给石狮娃洗澡,一边洗,一边嘴里念念有词:“狮娃哥,狮娃哥,天不下雨该咋着,毛头女子谁养活。”接着,就开始了实质性的操作:先洗狮娃头,水从瓦格流;再洗狮娃腰,白雨往下浇;三洗狮娃腿,雨水遍地滚。唱唱诺诺,不一而足。女孩子洗狮娃,是禁绝男孩子参与的,以示虔诚。我们这些小家伙们,只有远远围观的份。</b></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 style="font-size:22px;">(待续)</b></p> <p class="ql-block">(请提岀修改意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