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行日誌

野鹤闲云

向往额济纳的胡杨，好久了，但因路途遥远，决心难下，始终未能如愿。入秋来，纷纷扰扰的瘟疫似乎有所平复，遂决定以近“古稀之躯”，再做一搏，了去此生一憾。

南海之滨至大漠之北，直线距离四千余里，最理想的交通方式当然是航空，但很可惜，两地之间并无航线。距其最近的城市嘉峪关，航班也是少的可怜，且时刻表极差，全是神憎鬼厌的红眼班。

权衡之下，决定选择高铁+动车+汽车，全程超过三千六百公里，耗时三天的陆路交通方式。

这方式费时费力，但对于我们这些不必计较时间成本的人来说，也自有其好处。

记得那年从西德去西柏林，交通方式飞机火车二选一，我选了火车。在火车上，近距离观察了两德分立时，东德衰败的城镇和荒芜的农村，反差之巨大，让人震惊。

此次南北之旅，再做一次陆路跨越，透过列车的车窗，以“快进模式”，看看从亚热带到暖温带的地理变化以及城乡的异同，也不失为一个上好的选择。

上午九时许，列车正点发出，很快，便以三百公里以上的时速向北疾驰而去。不经意间，珠水南岭已抛之脑后，过湘江越洞庭，入江汉辞大别，在郑州稍做歇息，便西折由华山、中条山河谷进入关中盆地，此时南望秦岭，已是白雪皑皑。

掌灯时分，列车平稳地停靠在了这趟车的终点兰州站。

这终点站安排的挺有意思，既不是东边的西安，也不是西边的西宁。似乎是提醒旅人，你已经到了中国古代处理西域事务的前进基地，当年卫青、霍去病舅甥俩西出阳关的大本营。

兰州古城依黄河南岸而建，隋朝至今已有千四百余年历史，一直以来，都是黄河流域文明与西域文明的重要交汇点。只是可惜，这座曾经跨越千年的巨大城廓，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被彻底的铲除了，听说还有那么一丢丢丢丢的城墙，由于窝在居民区内而幸免于难。千年兰州古城，在忙着挣钱的现代人意识里，似乎从来就没有过那么一档子事儿。站在城北的白塔山上，兰州城尽收眼底。古城已荡然无存，在它的屍骸上面，只是千城一面的钢筋混凝土、铝合金和反射着轻浮光芒的玻璃，历史的载体，在我们这一代被彻底抹去。

想起了一位从德国回来的小朋友对我说，“德国就是个大农村，那些个烂房子，撂咱们这儿，早没了”。

我笑笑，赞扬他是说实话滴仁！

一夜小憩，继续西行，中午时分便到了七百公里开外的嘉峪关。

刚下火车，租车行的电话便打了过来，告诉我订的那台车已经在停车场了，钥匙放在右前轮的减震器上，自取便是。

这是个“裸奔”的时代，你的一切，都有“大哥”在盯着。

租车行了解我的芝麻信用，因此免了当面交车和刷信用卡质押保证金的程序。也好，两相方便。

这地儿，我来过。不过，那挣钱糊口的年代，一切都在匆忙之间，走马观花而已。不似现在，年已垂暮，可以信马由缰，随愿而行了。

那城门楼子是所有人必去之地儿，但它南边的“长城第一墩”和北边的“悬臂长城”便难说了。

城门楼子上回看过了，这回就先从“第一墩”看起吧。

“第一墩”位于嘉峪关关城南十五里，讨赖河在它脚下宛延东去，河的对面，便是祁连余脉。深切的河谷，凛冽的寒风，无时无刻不在剥离和抽打着这位五百岁的老者。但它依然倔强，向朝拜者讲述着他曾经亲手点燃过的大漠狼烟。

再驱车北去，越过关城，一簇钻天白杨的后面，＂悬臂长城＂豁然出现在眼前。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那峭起45度的山脊之上，城墙，似乎就那么凌空压在你的面前。黝黑的山体，城墙附着它，如人的臂膀般垂下，这大概就是“悬臂长城”名字的由来。

我不敢近前，只是远远的凝视着它。我在想，如果让我做这工程，该得有多么的绝望！

震惊和不可思议，无法理解古人的想法。那耗费巨大的防御工程，到底有多少实际的作战意义，还是仅仅想在气势上压敌人一头。满清多尔衮带兵入关，那长城似乎也并没有对他带来什么影响。

不管怎么样，关城还是要去的，以细细的品味，去补偿上次的匆匆。

嘉峪关与“第一墩”和“悬臂长城”都是明代所建，为的是抵御日渐强大的吐鲁番族对河西走廊的进犯，前后修筑了近一百七十年。南边的“第一墩”挽着祁连山，北边“悬臂长城”牵起黑山，高大威严的关城居中，一道城墙将这南北宽三十里的石关峡口死死扼住。那架势，足以让意欲东犯的强敌仔细掂量掂量。

在关城上流连忘返，直到夕阳在大漠的地平线隐去，转眼间，一弯明月便挂上关楼。此景应与古时守关士卒所见无异，但心情，应是迥然不同。

次日，也是离家的第三天，将抵达期盼已久的额济纳。

睡到自然醒，在那舒适清静的酒店不紧不慢地收拾好行李，吃过早餐便驱车上路了。

导航显示，今天的行程四百一十公里。先东行六十里连霍高速，在酒泉市折向正北，跑一条应该是专为酒泉卫星发射场修的路，不是高速，但路面不错。过了发射场便是大漠公路了。导航显示需时七个半小时，但这没包括休息和找吃的时间。

开车，超过半个世纪，各种路况大多跑过，唯独这大漠公路是第一次。想到这，有点小期待，小兴奋，小忐忑。

在酒泉下了高速没多远，路牌指示可岔去金塔胡杨林。

人犯糊涂，常在瞬间。“将军赶路，不理小兔”的古训此时被扔到了一边，换成了“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的小摊吆喝。

到了景区门口，只见人头湧动，巨大的停车场，满登登的大巴小车，那架势，煞是嚇人，这时发热的头脑才清醒下来。接下来还有差不多近四百公里的陌生道路要跑，怎么能刚出门就去了“打兔子”。

调转车头，重回正轨。但这么一折腾，一个多小时的宝贵时间便从手上滑了过去。

继续前行，隐藏在大漠深处的发射基地便出现在眼前。蓝色的发射架，在好远好远的远处矗立着，这发射场实在是太巨大了，估计当时是开着飞机圈的地。

找了个宽敞的地方停下，准备撒泡野尿，再架上长焦，把那发射架拉过来瞧瞧，也算到此一游。谁知裤链还没拉开，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一辆中国“悍马”便疾驰而至。车上下来仨军人，隔着铁丝网，领头的一个标准军礼，“先生，请你立即离开”。后边那个举起相机，咔嚓一声，便将人车一应收入镜中。这时我才想起，路过基地大门口时，墙上的大标语写着，“提高警惕，抓特务人人有责”。

废话少说，撤！

过了发射场，道路收窄，两车道，对头行车。

砾石遍布的大漠，无草无树，被风裹挟着的黄沙，一股股如巨蛇般扭曲着迅速掠过路面，方向盘也似乎被什么力量来回拉扯着。这时，才能感受到于无影无形中的强劲的风。

限速严重，但估计那些个监测设备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之下，应该扛不了多久就歇菜了。在自己的控制能力之内放开跑吧，否则，将在那大漠中昏睡过去。

午后三时，已接近目的地额济纳，路边大牌子显示，著名景点黑城弱水胡杨到了。

这一天的主要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了，心情自然可以放松下来，天色尚早，决定进去瞧瞧。

胡杨，逐水而生，枯水而亡。特殊的生存能力，使其成为大漠生命体系中的佼佼者。

弱水胡杨因生于弱水河畔而得名，占地五千余亩，连绵十数里。与其相伴的，还有一大片已经死去不知多少个年头、形状各异的胡杨林，被称为“怪树林”。其间，隔着一座今人复建的黑水古城。

网传的胡杨最佳观赏期是九月中旬后的一个月内，不过此行后，觉得这是个误导。

北方四季分明，不似南方的混沌。入秋后的胡杨，只要经过三几天昼暖夜寒的巨大温差变化，叶子便会由绿转黄。再过一场寒，叶子便由嫩黄转为毫无生气的焦黄，胡杨最佳的观赏期也就就此打住了。因此，胡杨的最佳观赏期，应该也就十天右右。“一个月”之说，应该是地方和商家的商业策划，否则那一年近八十个亿的旅游收入又从何而来呢。

这回的探访，择日在“一个月”最佳观赏期的尾段，本以为可確保“满城尽带黄金甲”，但只可惜全球暖化已成既定事实，尽管已是深秋时节，景区最前端一道桥那一大片胡杨，如南岭之木，俨然葱绿，让人大失所望。

再往深处去，被高大沙丘遮掩，脚下有水塘滋润的，倒是开始显现了宝贵的黄叶，这，大概是小气候使然吧。

尽管景色不尽如人意，但如织的人流，依然兴高采烈，满园飘荡着欢声笑语和阿姨们的五彩丝巾。

越过仿建的好假的“黑水古城”，来到“怪树林”景区。

乍看到这名字，总觉得这名字的本身就已经很“怪”了。

一条漫长的坡道，将人们引上沙丘，忽然间，无数枯死已久的胡杨，以无边际的阵式映入眼帘。世间万物，生死相依是情理中的事，但这样无一幸免的大面积死亡，却让人十分地震撼。

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样的悲剧性结局。它们毫无生机，却又千姿百态，苍劲有力的枝干依旧直指蓝天，似乎在诉说着它们的过往和不幸。不支倒地的已与沙土融为一色，仿如化俑的兵士。

“怪树林”，原来就是千年胡杨的悲壮墓地！

在它们面前肃立，静静地与它们对视，仿佛能感悟到这宇宙的深遂和人类的渺小。忽然间觉得，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是这世间的匆匆过客。那些自诩“秦皇汉武，唐宗宋祖，成吉思汗”所不能及的“风流人物”，推动了社会进步也好，倒行逆施也罢，最终都将归于尘土。“丰功”自有人颂扬，“罪孽”也逃脱不了鞭挞。

夕阳西下，走出“怪树林”时，已是繁星闪烁。驱车进入额济纳城，宽阔漂亮的马路，豪华的办公楼，虽然也是千城一面，毫无特色可言，但也绝没有后来疫情出现，网上有文章说它并非防疫不力，而是实在没钱的感觉。

次日，早餐后又驱车往额济纳城东六里处的“大漠胡杨”景区。这里与昨日游览的黑城弱水胡杨景区一样，都是额济纳胡杨的重点景区。

带着巨大的期待，我走进了名字就很有气魄的“大漠胡杨景区”。

这景区划定的范围真的很大，做为游客，我无法感觉到它的边界在哪里。但电瓶车、骆驼车、冲沙车转悠了一大圈，时间耗费了不少，我也始终没有感觉到这个景区的亮点在哪里。

正在沮丧之时，最后一程的观光车司机宣布，乘车观光之旅结束，余下游览，各位自便。扔下一车懵逼的游客，那车扬长而去。

我很理解，这里的景区一年就开那么个把月，关门之日，也是工作人员作鸟兽散之时，做什么业务能力培训，应该都是奢望。做为个人嘛，都应该具有逆境生存的能力。于是重拾行囊，各寻归途吧。

在树叶将黄未黄的林子里漫行，希望在这最后的一程中，寻找到期待中的美景。

在休息站稍作停留，顺着小路继续前行，指示牌上标着：水镜胡杨。

来前，做过些功课，印象最深的，除了胡杨的生死朽“三个千年”之外，便是观杨的“四大底色”，即：蓝天白云黄沙金叶。对前辈们的观感，我深信不疑。

看到路牌，我一时还无法理解“水镜”是什么意思，以为与昨日的“弱水”一样，都是地名。

钻出密林，眼前豁然开朗。高大苍劲的胡杨，满身披挂的黄金甲，与蓝天白云一道，错落有致地倒影在如镜的一湾碧水之中。这天成的如画美景，让人惊叹。

“水镜胡杨”，是额济纳胡杨的瑰宝，皇冠上的明珠。这时我知道了，“胡杨四底色”漏掉了重要的一色，水色！

在水色中，胡杨洗去了戈壁大漠给她带来的厚重尘土，显的格外的轻盈妖娆。

我还发现，临水的胡杨，比困在沙丘中的同伴，叶子黄的都要早些，且是那种嫩嫩的黄，依然充满生命的活力。

看罢水镜胡杨，时间还早，决定北上，去瞧瞧唐代大诗人王维笔下的居延海。如果时间允许，再去看看中蒙策克陆路口岸。

使至塞上

[ 唐 ] 王维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诗中的“长河”，指的就是居延海。

居延地区自古以来就是汉民族平定漠北的重要据点，汉武帝时期便设立了居延都尉府。

居延海则是发源于祁连山的黑河，汇入巴丹吉林沙漠西北缘两片戈壁洼地而形成的东、西两大湖泊，总称居延海。

居延海位于额济纳城北八十里，水面六十余平方公里，史上曾多次干涸，是影响华北平原沙尘暴的主要发源地。

经过整治，现在的居延海，已成为蒙西沙漠戈壁上的一颗翡翠。无边的海，摇曳的芦苇，飞翔的海鸥，王维诗中的长河落日，都成了现代人不辞路途遥远而追逐的美景。

离开居延海，看看导航，去策克口岸还有八十里，不远，也不近，只为去看个口岸，似乎不值得，于是决定返回额济纳。

这个决定，也可能让我避过了一场大难，这是后话了。

回程，导航又出了问题，找不着北了。不过，戈壁大漠的，有车辙子就是路，也不能全怪它。凭着天生的方向感，找着了一条旧路，虽不太好跑，但也错有错着，偶遇上了阿拉善盟三千多岁的“神树”胡杨。

古树参天，枝繁叶茂，粗壮的树干，七、八人无以环绕。围栏上，扎满了祈福的彩带。

我信树是有神灵的，仰望着它，祈福国泰民安吧。

返回额济纳，觉得这地儿该看的也都差不多了，可以返程了。可那酒店是订了三天的，还蛮贵，也不知人家让退不。

前台小妹说做不了主，还是老板娘爽快，条件是在订房平台上给她留个好评。

这是必须滴！咱厚道，网上购物，订房订车什么的，只要不太过分，用完都给人家留点好话儿，鼓励鼓励，这年头，做点生意容易吗。

十二号，记住这个日子！返程了。

八百里戈壁，来时顺利，回去就更是心里有数了。早点出发，争取早点赶到酒泉金塔胡杨林。上回放过了它，这次哪能再次错过。

金塔胡杨距酒泉、嘉峪关、张掖这一线河西走廊城市都不远，旅游设施比较完备。且这几个城市都有干线铁路相连，机场相通，交通十分便捷。想看胡杨而又不想太过劳累的，看看金塔胡杨也是个不错的选项。这也是为什么金塔胡杨景区比额济纳景区游客要多的原因。

午后时分，顺利来到金塔景区。有了额济纳的经验，避开那些费时耗力的垃圾景点，直取精华部分。

金塔胡杨林在金塔县潮湖林场内，是三北防护林的一部分。这里的胡杨应该是人工种植的，看上去树龄都比较短，完全没有额济纳那些野生胡杨的粗犷与苍桑。不过由于都是临水而植，树都长的茂盛，去的也是时候，叶都黄了，成片成片的，也是壮观。

游客很多，整个园区如同个游乐场。跳舞的，唱歌的，排着队照相的，好不热闹。

回到嘉峪关，还是住那间客栈。两个小家伙打理的很认真，客房也是照着五星级去设计装修的。那么好的房子才收一百五，搞的我都有点于心不忍。小男孩跟我说，再往后就没客人了，过几天也就关门了。谁知他一语成谶，回来没几天，便听说嘉峪关为疫所害，处于半封城状态，也不知他俩还好吗。

此行的原计划是额济纳之后继续西行新疆，目标是喀纳斯和独库公路。但那边似乎疫情又有情况，且北部已经下雪，遂放弃。

此时广州交易会，听说二十号前凭核试方可返回。于是决定继续在外浪，兰州、西安、开封府，到点再回家。

十三号动车返兰州，把拉面吃了个够。租了台车去刘家峡，看看黄河第一库。原想乘快艇去水库末端的炳灵石窟，但凑不齐人而做罢，决定自己开车走陆路去。

行前想看看水库大坝，谁知盲打盲撞地找了一处悬崖断壁，以命犯险，居高临下地目睹了黄河洮河的汇合处，亲眼证实了以前听闻的黄河不黄的传言。

接着，疾驰百里的盘山公路，来到有一千六、七百年历史的炳灵寺石窟。这里原来是紧邻古丝绸之路上的一处渡口，始于西秦，兴盛时，僧侣数千。留存下来的石雕，精美绝伦。透过那些线条，依然能够感受到匠人的高超技艺和毕其一生的执着精神。

在兰州逗留了三天，乘高铁抵西安。朋友告知，由于西安正是全运会，进入需核酸检测报告。遂提前一天在兰大二院做了检查。

不得不提的是，疫情两年来，核试也做了十次八次，兰大二院是最科学，最简便，最高效，最便宜。

几台柜员机般的设备，置于医院院子帐篷里，测试人员自助在上边刷一下身份证，输个手机号，手机支付十五元，出个小纸条，拿去给采样人员，采样后走人，全程也就三两分钟。报告挂网上自取可也。

十六号抵西安，额济纳的雷还没爆，满城歌舞升平，回民街上人声鼎沸。坐电瓶车，把十来公里的西安古墙城，东西南北结结实实地转了一圈。把保存的相当完美的有一千三百多年的大清真寺好好的看了一遍。

第二天又租了个车，去了宝鸡法门寺，顺捎去了凤鸣歧山的周公庙，满意而归。

次日，再去秦俑秦墓骊山。此时额济纳的雷已经爆了，而且那几个上海人早我一天也入了西安城。全城立马风声鹤唳，所有景点凭核试报告。幸好早一天把该看的全看了，而且原来人潮汹涌的那些个著名景点，如今门可罗雀，这倒也是千载难逢。

该看的全看了，再不走，接下来的麻烦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