肛肠科小住杂记

六零

一

病房里三个人，一个屁股上插着管子在灌肠，一个在吃饭，一个由护工在清洗伤口上的粪便。

大家说说笑笑该吧唧嘴的吧唧嘴该喊哎呦的喊哎呦，相安无事相得益彰蓬荜生辉。

从厕所出来，喊护工，护工正在吃饭，放下筷子戴上头灯蹲下就开始清理伤口上残存的便便，掏、刮、抹，贴纱布。

弄完了取下手套、头灯，抹下消毒水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我说，我点的饺子有24个，多了，你先夹10个去吃，还有那个蘸水有辣椒我不能吃，你也拿去。

他说，我也吃不完，我去跟他们去分享下。

（三人间）

二

男护工休假，一个大姐进来，说，今天我负责跟你们清理伤口。

我们仨面面相觑露出难色。

大姐说，没得关系，你们都是病人嘛。

哦，想想也是，男屁股女屁股猪屁股牛屁股，在人家眼里就一破损排污口，完全无差别。

弄了几次，大家就没啥心理障碍了。

胡大姐，快来帮我清洗下换块纱布。

裤子褪下去，乖乖地侧倒床上微撅底盘，自己一只手掰开，多自然生态和谐唯美的嘛。

术后，开了通便的药，自己摸索服用剂量，少了会干结，排的时候就痛苦不堪生不如死血淋淋的伤上加伤，需要灌肠辅助；多了就窜稀，一不留神，排个气就整了一裤裆要换下纱布。

来帮着清理的护工很贴心暖心地说，正常的呢，大家都这样，你们那个口口上的功能还没有恢复（Q弹），你自己没法控制关不住门的。

哦，大家都差不多嗦，我还以为是我年事已高腿脚不灵智商下浮情商打折反射慢的原因呢，也就不难堪不自责了吧。

体面、自尊、身份、形象，随着裤子褪下去的一瞬间便荡然无存。

不然呢，你若盛开，清风自来，你若讲究，罪加一等（遭罪）。

病友说，你穿西装革履灌肠，该弄一裤子还是一裤子，跟穿蓝白条纹没型没样的病号服没啥子两样。

这不，正在灌肠的（我）哎呦哎呦地把持不住了，流汤滴水，飙床上、腿上、一地，顾Q不得了，提起裤子在彻底溃坝前能跑进厕所才是王道。

边跑还边喊，大姐，帮我拿条裤子来换，还有床单，把地拖一下，谢谢谢谢（再兵荒马乱，自然流露出来的，依然没辜负差不多六十年的教养）。

这两天，每个床之间的隔帘都取下清洗去了。清理伤口的时候，没有遮拦。

病友说，找个屏风吧，我说算了，你又没损失啥子，就我们这样，谁看谁吃亏。别个在吃饭，光屁股不要对着人家就挺厚道了。

（周末的走廊。有时候是住满了的，摆个屏风，就算私密空间了）

三

早上九点半开始换药。

去排了一次队，不敢去排了。

听到隔帘里换药台上传出来杀猪般长声悠悠加颤音的高唱低吟，没病也会吓个大半死（排队的一位就说，你们不要叫嘛，把人都吓跑了）。

情绪传染，恐惧、心理阴影、排斥，换药成了每天的大考。

因此，不去排队免得受惊吓，还有就是尽量拖时间，能晚一分钟是一分钟。

直到护工来喊了，才决绝地听天由命般义无反顾大无畏慷慨出门。

二十多米的路，汗水就不争气地冒了出来。

爬上两级台阶，裤褪半腿，6字形蜷缩在换药台上。

最听不得医生说，放松哈放松，这是医生要下重手雷霆出击的前兆，相当于航天火箭倒计时数到1，发射，只听见哎呦一声由下至上由内而外的哀嚎，小姐姐你要问啥子嘛，我都招。

最开心愉悦的时刻就是听到小姐姐说，好啦，起来吧，天使天籁的声音婉转美妙温柔绕耳令人身心俱悦轻松舒坦。立刻翻身下台顾不得许多提起裤子逃命般奔将出去，生怕小姐姐反悔喊重来。

后来，从说明书上看到对一种要塞进去的栓剂的描述，瞬间被震撼到：鱼雷型栓剂（给写说明书的小编加鸡腿）。

突然就有点心疼自己了（那个地方），遭到鱼雷攻击是个啥子状况，血肉横飞、鱼死网破，惨不忍睹。

想象这枚鱼雷即将爆炸，两腿之间不觉一紧。小姐姐说，他们把这个叫子弹头，嗨，咋攻击性都这么强呢。

每天除了换药，还有一个大关必须要过，那就是解大便。

都说十指连心，我看那个小菊也连着呢，那种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是活生生的痛。

出货时撑得小心奕奕大气不敢出生怕伤口爆裂，那货通过后粪水烧（lan）得通道里开放伤口心尖尖都在颤抖撕心裂肺。

然后护工清理时在伤口上用棉签刮、往深处掏也让人呼天喊地惊叫唤，如果大便不规律次数多，则该“流”程原汁原味完全重复不省略任何环节、细节，这叫规范操作。

具体的过程和体验用我的母语表达水平已经不能准确形象描述了，要不，你亲自来体验下？

换药、解便这两大关过后，一般要躺几个小时来平复萌动激动冲动的心情（还好玻璃窗只能推开几厘米脑壳都伸不出去），恢复消耗殆尽的体力，核心是强化心理重建（每天建设一次），养精蓄锐，以利明天再约。

（换药室，帘子外就是排队通道，有时队伍都排到了走廊里）

（帘内一侧，6字形展开的地方，近处肉眼可见的不锈钢板，是放脚处。墙上的图示并未生动展示实际体位）

（还在弹仓里的鱼雷）

（两腿不觉一紧）

四

第一天，手术台上，麻醉师边推麻药边问，想不想睡觉了？我说，还没有。哦哟，你的酒量有点好哦，一般这个时候，别个都睡着了。

后来，主任说，你麻药是加了量的哈。哦，说好的成本控制呢。

换药的时候，医生说，喷了麻醉气雾剂，你这个基本没用，估计你酒量有点好。

一坨肉放在案板上人家举起刀儿比划的时候，这坨肉哪有心情去跟她拼酒量呢。

五

走廊里，穿病号服的走路动作奇形怪状丰富多姿，清奇，弯腰含胸的，斜眼望星空的，劈（撇）腿的，叉脚的，微撅作沉思状的，凌波微步怕踩死蚂蚁的，不一而足，反正一看就不太正经那种，唯有抱着镇痛泵的，还有点傲娇的模样。

有宫里的战友说，当年自己痛苦了一个月才缓解，另一个马上说还好是有期徒刑，我说，感觉过程遥遥无期度日如年如隔三秋几近绝望。战友说不晓得咋安慰你，我说没事，zhi作自受。

有女姓同事在小群里发微信约大家吃喝。

我说我出差了，大概半个月以上，参加不到，并附了一张食谱照片（术后主任发给我的），上面是手写的：一天量，鸡蛋4—6个蛋白，蛋黄1个，猪蹄1只，猪尾1根，胶原蛋白粉两袋，乌鱼1斤。我注明：会议伙食。

群里就有人问，啥会议，吃这？

重大市政工程排污口整治理论与实践专题。

哦，你原来分管过这块。我～去。（后来有人对这个食谱提出了意见，说居然没有肥肠或肠头，感觉不咋专业，我说，你那个是下酒菜）

（会议食谱）

六

同病房老Z明天出院，今天上午换了药就欢天喜地收拾书箱回家了，告别的时候说，你们安心养病，我明天来办手续。

剩下的我俩眼巴巴地报以无比嫉妒、羡慕还有失落的神情。

晚上我长吁短叹感慨完人生不易精疲力尽弓着腰刚从厕所推门出来，见这哥们笑嘻嘻地坐床上又回来了，还带了家里的枕头和一应用品（拟打持久战）。

说老婆是学医的，查验检视了伤口坚决要求退货返修，不敢签收留家里，伺候不了，这个季节，菊花盛开，不得了。现正找医生协调，希望多住几天。

（早上，医生开始查房）

七

眼睛干净，看见的世界全是美好；心灵纯洁，奉献的爱心让人间更加值得。

这里的护工值得点赞，有爱心、行善事、够专业，随喊随到，主动热情，不抛弃不嫌弃不容易，他们是值得尊重的群体，没有他们，不晓得病患要多遭好多罪。谢谢！

科里的主任、医生护士就更不用说了，技艺了得，个个皆水准以上手拿把掐，人人都和蔼可亲耐心细致下手稳准狠（实际是稳准温柔）。

想想人家，想想人家的工作环境，天天拿着刀剪针钳在那龌蹉狭窄空间切刮扎缝（游刃有余），眼到之处皆残菊，耳濡之间尽呻吟，但人家每个人都还爱岗敬业，乐观向上，热爱生活，崇尚美好，干一行爱一行专一行，洒向病患都是爱。

这是德医双馨，这是高尚职业，这是仁心医者，这更是无疆大爱！赞美你们，颂扬你们，唱出心底的歌，奉上我们的菊。

谢谢我们可亲、可爱、可敬的医护！

（层层叠叠已经挂不下了。每一面锦旗后面，是多少个不堪回首的底盘往事和无数的医德医术战胜痔瘘之魔的感人故事）

（护工们有时就在走廊头窗台上吃饭）

（晚上，护工们就在走廊里空床上休息，有病人喊，就立即进入岗位）

八

走廊里两个来回缓步走动的年轻女病人在大声交流，一个说，我就是便秘，肛裂也莫得好凶。另一个说，我还有痔疮，肛裂也比你凶，进来头一天还打了止痛针的。

说起术后，一个说，我今天上午就只打了两个屁。另一个接着说，我也打了两个。

我相信附近好几个病房的人都听到了她们的聊天。我好奇地出去看了一眼，挺漂亮、秀气有气质的两个小妹妹，最多二十来岁，一人拎一导尿包（包治百病）。

刚才她们聊的话题和使用的毫无修饰、不加遮掩的豪放粗犷威猛语言，我有点不敢相信是出自她们的小嘴。

老Z笑着问我，矜持呢，斯文呢？我说，你瞧瞧你吧。

她们好像就在我们附近病房。

隔天晚上，夜已深，走廊里没有一点声息。突然，一声尖叫，划破了宁静：哎～呦，我屁眼（儿）痛！

我闭上眼咂摸一遍，嗯，应该是花腔女高音，还是咏叹调呢，遗憾的是，情急之下没用意大利语，否则会更有腔调些。明天要提醒下。

比我入院晚的病友老G出院了。

他病情轻，简单，除了术后小便排不出来胀得在床上叫喊、后来大便时短暂痛苦，一上午灌两次肠，狼狈不堪弄了一身一地外，好像没受更多折磨。

昨天还溜出去打了一下午麻将，给我们一人带了两个煮红苕回来，说通便的。刚吃了一个，护工看见了，说，吃不得，产气的，哦豁。

老G走的时候，没有留联系方式，我说，在这里我们就不再见了，如果还有缘，以后江湖上就一定会遇见。

术后主动邀请我单位美女工会主席关心体恤工会属下会员来翻看下伤口（会费足量按期预付到位）。婉拒。说没做核酸，进不来。领导不是嘿大架子到还不小，点都不亲民那种。

九

被退货返修的老Z，在医生规劝多次以后，明天终于要被撵出院了。

还是担心回家后被嫌弃，没人帮助清洗伤口。

我说没事，反正每天下午还要挂空挡到医院来脱裤儿（换药），如果提起裤儿后意犹未尽的话，可以上来跟她们敞开心扉交流下打了几个屁（刚才又听见她们在聊，大便拉出来没嘛。拉出来了。拉出来就对了，我今天早上还灌了两次肠，才拉出来。我明天准备把导尿管取了，有点抵到痛了。就是怕尿路感染。哎呀躺得我屁股都痛了）。

老Z是律师，我说你近期出庭的时候，穿西裤、挂空挡，那是相当洋盘的哦，他说，正在想这个事，纠结中。

前些天，单位有个领导发微信：听说你偶感风寒，明天来看看。我说，不用来，不能来，屁（眼）大个事，没事。

后来，又有同事问及，同样回答。人家问，不是听说是微整形吗，那里也要双眼皮？我说，完美无死角。

（有人误认为这是按摩房）

十

已经过了十来天，住院生活差不多规律起来。

早睡早起，吃饭、排泄、坐浴、清洗、换药、躺平、看书、翻手机、写杂记…

痛苦似乎在逐步减轻，首先是伤口挖的洞已经开始长肉（每天受到精心护理，外加猪蹄猪尾胶原蛋白催生促长，效果还不错），伤情显著好转，其次可能对疼痛的耐受力也明显增强（生活从未变得轻松，是你在一点点变得坚强）。

现在除了前述两大关还比较恼火外，平复下来后已经没有特别难受了，尤其下午，感觉就像健康人（早上另说）。

铺在床单上的护理垫也几天没换了（前几天血水、伤口分泌物会浸透纱布、裤子，弄脏床单）。

医生说，再治疗几天，看能不能出院回家慢慢养。我说，还是等肉长老一点吧，被嫌弃遭退货咋整。

换药的时候，听到隔帘那边的男医生给躺上去的女病人做心理建设：不痛不痛哈，反正我是不觉得痛。

嗯～，确实，这话咋听都有毛病，却咋也挑不出毛病，毕竟人家还真没骗你。

十一

有名人说，经历就是财富。

好吧，这个钱我就不挣了，机会让给你，你靠这个经历把你家财富挤进了宇宙500强，我也忍得到看得开，不仇富不眼气 。

人生一辈子，有些人你不必一直等，有些苦你不必样样吃。

这回我算是想明白了，专科、本科，只要不进肛肠科，就是人生大赢家胜过五子登科（仅指病患）。

老G老Z出院的当天，他们的病床都分别住进了新病友。

都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住老G病床的那位，带了电脑，说趁3天后才手术，放肆一下，结果从下午开始坐那，打游戏到晚上12点半。

他们两个，呼噜打得有年轻人的气势，你追我赶的，有一个还自当拉拉队，不时出来吼两嗓子给自己壮胆助威，热闹着呢。

旁边的胖墩（23岁，200多斤，病号服险些没塞下，袖子剪开半截，输液才没回血），从躺下轰到清洁工大姐清晨进来拖地，不歇不休的，完胜。

突然就觉得，该出院了吧，这世界，终究已经是孩子们的了。

十二

主任检查了，说可以出院。但出院后需坚持换药两个月，毕竟伤口（洞）深达5厘米。OK。

陆陆续续写了几段，发给宫里一味大师，回复说，多么痛的领悟！

哈哈，多么痛的领悟（这不是我的全部乌～），我咋没想到这句呢。

王爷说，看着瘆人。

是，希望你一辈子不受这个惊吓。

颖大官批复：有此历练，夫复何求！

我说，你来！

（集中培训。又一批新病人将在明天早上手术。术前术后注意事项宣讲会进行中。除了周六，这是科里每天下午的例会，人多的时候，要分批次召开。说是明天有11台手术）

（走廊里都基本上住满了）

最后，想起了作家余华的一句话：

“永远不要相信苦难是值得的，苦难就是苦难，苦难不会带来成功。苦难不值得追求，磨练意志是因为苦难无法躲开。”

愿你一直躲开苦难，永无底盘之忧，不受肛肠之苦，人生顺遂，痔瘘不侵，百般通泰，万事如意。

今天，久违的阳光突然就灿烂起来，适合出院，走起。

（2021年10月12日—10月29日，随想随记于肛肠科病房12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