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六叔六婶

孙兆远

　　六叔（本家六叔）虽然比我大五岁，但丝毫不影响我俩成为最亲密的朋友，一是因为他是我的长辈，二是平时他待我如兄弟一般，感情方面我俩那是没得说。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六叔二十三四岁的时候就已小有积蓄，这得益于他与生俱来的较强的经济头脑。他很早就做起了贩卖牛仔裤、唱片、录音带之类的生意。六叔个头高挑，浓眉大眼，穿着时髦，三七分的中长发型，时常带一浅色墨镜，夏天爱穿花体恤，喇叭裤腿的牛仔裤，露着脚趾头的塑料凉鞋。这自然得到那个年代许多女孩子的青睐。

　　那两年，六叔家里经常出入相亲的女人，见了不少，但六叔没有一个相中的。总是挑肥拣瘦，这个长相难看了，那个说话男人腔了，这个坐姿不行了，那个一副苦瓜脸了。弄得二奶奶大骂：“挑花的挑鲤的，最后挑个没皮的，过了年龄，找头母猪都没有。”凭心而论，六叔之所以这样挑三拣四，与我是脱不了干系的，曾经有好几个女人挺不错，六叔在犹豫不决之际征求我的意见，我一概否决，最后六叔采取了我的建议。那时我的观点是凭六叔的长相，六叔的经济条件，一定得找个档次高点的，看着顺眼的。其实我也有私心，找个漂亮的六婶，我脸上也有光啊。

　　直到有一天，六叔兴致勃勃的来告诉我，这次他相亲见到天仙了。说有空带我去看看，她是个赶四集卖布鞋的，只要到集上远远的就能看到。当我以买鞋做掩护审视那个女人时，我才知道六叔为什么那么激动。她个头一米七是够了，长方脸，齐耳短发，皮肤细腻，身材苗条，很难相信在我们贫穷落后的家乡竟然能养育出如此貌美水灵的女子。那一刻我竟傻呆呆了，心想，就要这个了，我心里替六叔决定了。

“这个你看着怎么样?”六叔问我。

“非这个莫属了，过了这个村没那个店了，以前的那些没有一个跟得上这个漂亮。”我竖起大拇指坚定地说。

“找对象你就光看着漂亮就行？”六叔反问。

我怒对六叔：“你不看长相？只要是个女的就行?”六叔无语。

“你就听我的吧，漂亮女人一般都是温柔的，对男人会百依百顺的。”我给六叔吃下了定心丸。

　　六婶如愿嫁到了六叔家，她里里外外一把好手，孝敬公婆，和睦四邻，勤俭持家，还带来了一手预测未来吉凶的好本事。唯独一点令人不解，在对待六叔方面苛刻至极，态度严厉，结婚不到几个月，她就理所当然的树立和巩固了自己家庭霸主的地位，她对六叔的泼辣如她的美貌一般出众。要求六叔不能像以前那样穿着时髦的衣服，不能搓头油，不能用雪花膏，一旦六叔用心打扮一定会招来声嘶力竭的责骂声。六婶这一点，我很有意见，也很惋惜，我心目中理想的六婶应该是既漂亮又温柔，可她对六叔的态度与她的美貌并不相称，实在是美中不足，令人遗憾。

　　那两年六婶曾经多次嘱咐我让我监视六叔，要求我只要发现六叔一有风吹草动立马告诉她，尤其一旦发现六叔和别的女人交往或者流露出离婚想法的时候，这个是必须要及时详细的向她汇报的。为了鼓励我，为了拉拢我，六婶对我进行了夸大其词的吹捧。说我正直、坚强，精明，貌似憨厚，实则心眼不少，还说但看面相我就是一大富大贵之人，以后肯定会有出息，并承诺到时候给我介绍个十里八乡数的着的漂亮姑娘，坚定而不容置疑的说我必定是个长寿之人。六婶信誓旦旦的说，合适的时候她会给我仔细认真的算一卦，推算我的大运流年，一定会给我算得很准的。

　　六叔被六婶边骂边追的时候，可能是跑顺了腿的缘故，往往都是第一时间跑到我家，躲在我身后。六婶擅长用鞋底抽打六叔，其力道，熟练程度令人惊讶，这可能与六婶多年卖鞋练就的玩鞋的花样本事有关。当然鞋底落在我身上的时候也不少，为此我非常苦恼，每次六婶觉得差不多了，就大步流星唠里唠叨的走了。

有一次六叔心情差到了极点，说想喝酒，于是我俩喝了一气。

“这日子是没发过了，我真受不了了，这样我得吃她一辈子气，这个熊娘们。”六叔一拳砸到桌子上，一副大义灭亲的慷慨之气。

我问六叔：“到底是因为什么吵架啊？”

“还因为什么吵架，只要女的给我打电话时间长了，我语气和蔼了，她就受不了。你也知道我本是一个热心人，尤其女的找我有事，我更积极，更热情，也更有耐心，其实我也没办丢人的事，反正只要没有这些事就很少吵架。”六叔一脸的委屈夹杂着数不清的无奈。

“对了，我今天这个局面，都是因为当年听了你的话，那时候我和哪个定亲都比她好，你非说要这个，这个多漂亮，多养眼，这个对我会百依百顺，可事实呢？。”六叔愤愤不平地埋怨起了我。

“你找媳妇自己做主，怎么推到我头上。”我有点生气。

“六叔，你也太软蛋了，我真不明白你结婚后怎么变得这么窝囊了，她对你动手，你的拳头呢？以我看来，你打她几次厉害的说不定她就不那样嚣张了。”

“这样不好，这样不好，我一个男人怎么能和女人动手呢，那多失礼数，话说回来，你六婶大多时候对我还是不错的，对我挺好的。”六叔坚决反对我的建议，甚至不可思议的瞅了我几眼。

”这样吧，既然你撑不起来，真过不下去你俩离婚算了，反正你也好找媳妇，不是离了她不行，她有什么了不起。对吧，六叔，当然，我说的这些话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六婶啊。”

“我再傻也不能说这个呀，咱是一家子，我假如不要她了，她算个屁，你说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上了，不能过就离婚，但要我动你六婶一个手指头，我可使不出来。”六叔好像很伟岸，而我显得很猥琐。

在送他回家的路上，六叔咬牙切齿，有一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豪迈与悲壮。六叔挺直腰板进了他家大门，我竖起耳朵偷听了一会，“你和谁喝的驴马尿，怎么不喝死你……”过了一会，听到六叔嗫嚅胆怯的说了一句：“我，我，我要跟你离婚。”离婚二字几乎听不到声音，话音未落，里面大声呵斥夹杂着噼里啪啦的声音飘进我的耳朵，我快速离开了六叔的家门。

　　当天下午，六婶到访我家，耷拉着脸，气哼哼的，喘着粗气，这种表情和神态与她的美貌极不相符。“吆喝，你不错啊，鼓动你六叔和我离婚，说我脾气不行，离婚了他好找媳妇，你真行，你真坏，你还是人吧……”六婶站在我面前，双手掐腰，指指画画。原来六叔中午刚到家就叛变了，把我原原本本出卖了。我的六叔是被六婶一把笤帚疙瘩拿下的。我真的无法想象革命战争年代假如六叔是地下党，他能不能经得住敌人的严刑拷打而坚贞不屈。我想不出给六婶合理解释的理由，自认倒霉，只好任由六婶劈头盖脸的大声痛斥。

六婶走出家门，在门口停了一下，略一思考，随即又返回我家。一本正经且极其严肃的告诫和提醒我：“据我推测，今天你的这一恶念，导致你会在将来遇到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你必定在你四十周岁生日那天的中午死在餐桌旁边，原因是一口馒头噎死了你，发生这个问题的主要原因是你鼓动他和我离婚，我的嘴是开了光的，说什么准什么，不信可以问你六叔我预测的是不是很准，是不是很神奇。”我心中一忪，一阵恐惧笼罩在我的心头，我的六婶，第一次给我预测，却是给我预测我生命的结束……

　　一夜无眠，第二天我无心上班，找到六叔，迫不及待的问六叔：“六叔，你快告诉我，我六婶预测未来准不准？这可关系到我生命的大事。”

“不准，不准。”六叔连连摇头，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为了进一步证实六婶的预测能力是否准确和最大限度消除我心中的担忧和恐惧，我加重语气又问：“六叔，六叔啊，到底准不准啊，你可说实话啊？”“准，特别准，这些年我经历了那么多，你六婶说什么都是很准的。”我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恨不得把六叔的嘴撕烂。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以至于后来每到我的生日，我就心生恐惧。我四十周岁的生日那天，我决定什么也不干，整整躺了一天，实践证明，在我这件事上，六婶的预测不准。

我二奶奶是个脾气倔强的人，六婶对六叔态度严厉甚至不近人情，在别人看来六婶是精神出了问题，可二奶奶竟然能容忍六婶对六叔做的一切，从没说过一句对六婶不满的话，且婆媳关系相处的很好。我一直纳闷甚至想象二奶奶是不是得了老年痴呆症，可事实上二奶奶很正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是六婶和二奶奶商量好的导演的一场戏。

　　六婶长得漂亮，具有极强的繁殖能力，在六年的时间里东躲西藏造出了两男两女。一是得益于六叔不辞劳作的辛勤耕耘，二是得益于六叔家底殷实，能交的起罚款。后来四个孩子出了两个研究生，一个本科生，这足以让六叔感到骄傲和自豪，他多次不无埋怨而又暗自庆幸对我说：“幸好当年没听你的，要是听了你的跟你六婶离了婚，我哪能过得现在这么好。”此刻他说出这样的话，已经完全忘记当年隔三差五的鼻青脸肿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悲惨倾诉，他甚至认为当年发生的一切是六婶对他的一种历练、爱护和珍惜。

　　多年以后我和六婶的一段对话证实了六叔说的是对的。那天六婶准备了最丰盛的饭菜招待我，六婶对我说：“当年我对你六叔管理的是严厉了一些，你们不理解我，背后议论我，我心里都有数。可是你们看到的只是表面，刚结婚那两年，你六叔心里不稳，仗着有两个钱，长得又帅气，结婚不到半年就总是爱往外面跑，尤其见到女人就激动，说话柔声柔气。而我是个女人，我知道他这种对别人过火的体贴往往能俘虏很多女人的心。为了能过成日子，我只能先下手为强，那时候我宁愿别人说我是泼妇，说我不讲理，我也得管住你六叔的心，因为我坚信过去他内心骚动的那两年我们的家庭也就安稳了。”

　　“六婶，当年就是我劝六叔和你离婚，你也不应该诅咒我四十岁的生日那天一口馒头噎死我啊，你让我担惊受怕了二十年。”我埋怨着说。

六婶哈哈大笑：“那种话你也信？我又不是神仙，再说人越咒越旺相，这点道理都不懂，我盼你活到二百岁，盼你活成老王八，你也相信？”

“可别人都说你预测的很准，我害怕了，也真信了。”

“信什么信，只不过我是生活经验多了，见的人多了，听说的事多了，慢慢总结的一些道理，你别忘了当年我是赶四集的，什么人我没见过，什么事我没听说过。”我终于解开了多年的疑问。

六婶话题一转：“那时候你六叔动不动就和我提离婚，我一听到这话就炸脑子，没人支持他，他自己还想三想四，你倒怪好，还鼓动他和我离婚，你不是往我枪口上撞吗?你仔细回想一下，当年我要是不对你六叔这样，能不能过成日子还真不好说，更没有现在的幸福生活。”六婶哈哈大笑，笑得很爽朗，那一刻我又重新感觉到六婶是最漂亮的女人，是一个有大智慧的女人。

我想，这世上有一种女人，天生具有征服男人，牵着男人的心走一辈子的女人。她走着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路，却看到了别的女人永远无法看到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