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围（4）：勾魂

事后诸葛亮

事后诸葛亮（俏关公） 秋夜，暗无星月。 一栋巨形建筑矗立在青龙山下，楼高六层，拔地而起，这是开高县最高最大的围楼。 不远处，白江泛波，衬映着这繁华的人间，热闹的城邑，遍地的灯红酒绿，满城的纸醉金迷。但天空依然如故，没有丝毫涟漪，仍是一片漆黑。 安静的楼顶，无声无息地平空出现两个身影，一高一矮，一白一黑，迎着秋风纹丝不动，唯有衣袂飘飘。 两个身影伫立良久，竟然一跃，同时往楼下跳去。 一黑一白径直到了六楼窗口，倏忽停止，不再继续下落，却是平行悬浮在空中，更奇怪的是屋内的人都看不到这两个身影。 两个身影并非凡人，而是来自阎罗殿的勾魂使者：黑无常与白无常。今天，阎罗王不知为何，心情大悦，突然发了话、放了权，允许两位使者可以任性一回，由自个儿决定拘禁一个人的魂魄回来。 终于可以完全自主来操纵生杀大权，两位使者很是兴奋，一番游逛之后，决定在这座全县最高最大的围楼里选择一个人，勾其魂，取其魄，高高兴兴来上班，潇潇洒洒复阎王。 谁会是黑白无常看中的倒霉鬼呢？ 六楼 屋内客厅亮着灯火，却只有一个男人。 男人凝视着墙壁上悬挂着的像框，黯然神伤。像框里是一张女人的黑白相片，看着客厅里的男人。 男人脸上浮起一丝微笑，回想起当年遇到女人的场景。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黄昏，他蜷缩在街巷里的墙角下，一阵寒风袭来，更是将满腹饿意刺激得益发强烈，然而，此时的他浑身无力，难以动弹，远来投亲的他初到此地，不慎被人盗取钱财，由于人生地不熟，不仅没有找到亲戚，还患上了疟疾，数日来流落街头，几餐未食。 男人生命中的女神出现了。 不远处的油纸伞跑了过来，伞下传来柔和的女声：“这位哥哥，你怎么啦？” 从此，这个叫刘化河的男人开始步入了幸福的天堂，姑娘是县城首富周礼成的小女儿周燕，从小到大，心地善良，待人温和。 周燕将刘化河送去药房治疗，治好后又安排他在家族的店铺里干活，一来二去的，竟然喜欢上了他。周家几乎全部人反对这场婚事，最终周礼成犟不过这个小女儿，只好顺从了她，让刘化河成了周家的上门女婿。 可惜好景不长，两年后，周燕竟然因为难产，永远离开了她喜欢的男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刘化河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悲伤极了，成天失魂落魄，无精打采。让他更加痛苦的是，周家上下都认为是他这个丧门星害了周燕，个个人都对他没有一点好颜色，动辄呵诟斥骂，恶语相加，就差没有将他赶出家门了。然而，周礼成为了维护颜面，始终在外宣称对待女婿很不错，装扮着仁人善翁的角色。 看着周燕的遗像，刘化河无比感慨：这辈子，只有这个女人对他最好！ 转眼看到旁边的一张周家全家福像片，刘化河越想越气，咬牙切齿：“哼！一不做，二不休，等这个老头子死了，连你们也干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一阵狞笑，恶狠狠地盯着窗外。 窗外，黑无常看了一眼白无常，勾还是不勾？ 白无常却是摇摇头，示意先下去看看，再作定夺。 五楼 整层都没有灯火。 黑白无常扫了一眼，正要继续下行，突然瞥见屋内床上有人。 这是一个年轻男人，周家的二公子周光义。 周光义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内心久久无法平复。 前些天，他作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这个决定可以影响终生，如果成功了，就可以很快实现自己的愿望。 此时，他的脑海中，回闪着一个古代皇帝的名字。 如果李世民不是先下手为强，干掉老大，如何能够实现宏图霸业，造就贞观之治，成为一代名帝？ 自古以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无所谓对与错，只有赢和输！ 周光义现在祈求的，就是这个决定千万不要失败。 周光义长相酷似母亲，从小深得母亲喜欢，一直都是宠爱有加，渐渐地，性格上也有些女性化，软弱无能，优柔寡断。 周家大公子周光荣长相却是酷似父亲，从小深得父亲喜欢，长大后越来越像父亲，在相貌上不仅仅连秃顶都早早地继承了父亲的模样，连性格上也是像父亲，城府极深，颇有心机。现在，周礼成不断加强栽培，打算培养他为家产事业的接班人。 因此，周光义一直不为父亲待见，未受重用。他为此藏怒宿怨，自暴自弃，近年来更是随社会上的流氓痞子混在一起，终日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前几个月又沉迷赌博，竟然负债累累，每天里不是在担忧如何偿还欠债，就是在担忧事情会不会爆发。 今晚他匆匆吃了晚饭后，就早早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睡在床上，却是难以入眠，一直在顾虑那个决定是否能够成功。 他翻过来翻过去，脑里就如一团麻，乱极了。 突然，周光义起床开了灯，呆呆的坐着，合手朝窗外拜了几拜，喃喃自语：“老天爷保佑，千万不要失败。” 窗外的黑无常脱口道：“他想干嘛？” 白无常看着这位周公子，没有决定勾还是不勾，继续下行。 四楼 客厅一片暗黑，屋内却是透射出一豆灯火。 一位年轻女子坐在台前，伏案写着日记。 虽然是坐着，却看得出这位女子身材婀娜，凹凸有致，相貌更是不差。她认真的写着，偶尔移动一下，身影摇晃，颇是迷人。见惯世面的黑白无常都忍不住咽了一下口水。 她是周礼成的大女儿周菲，周家最有文化的女子，不但会说中国话，还会说鬼佬话。 然而，周菲最讨厌自己太有文化了，更后悔自己当年学会了说英文。 当年的她，曾经无比自豪自己的诱人身材，曾经无比得意自己的流利英语，可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因为因为这些旁人羡慕之极的优势资本，让她堕入万丈深渊。 那是一个难忘的夜晚，周菲陪着父亲去了夜总会，在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下，旋转的光影将她照耀得如风情万种的玫瑰。那位与父亲商谈业务的洋人满脸堆欢，言行暧昧，她有点害怕，连连躲闪他的眼神，但无法拒绝父亲递来的洋酒。 当周菲终于从宿醉里醒来时，发现自己竟然赤身躺在洋人的床上。 一支楚楚动人的玫瑰，在某个可恨的夜晚，没有躲过被金钱支配的阴谋，做了一回转瞬即逝的昙花。 从此，她化身为一种更加炫目的花——交际花。 今晚，她淡定的写着日记，日记本比较新，是三个月前买的，她从那天开始每天写日记。 手中的笔被周菲挥洒自如，在纸上飞舞跳跃，正如那个迷恋她性感身材，尤其宠爱她床上功夫的男人。 昨天，那个男人伏在地上，匍匐前行到她的脚下，满口答应了她的要求，同意为她干一件大事：去杀一个人。 片刻之后，周菲终于写完了日记，抬起头，呼了一口气，丢了笔，望着窗外。 爱好美色的白无常心里一动，飞进屋里看了看。 日记本上写着：“这些天，大哥都有点不正常，似乎一直在密谋着要干什么事。我听说父亲近来经常骂他，说他不擅长经营。我觉得他看父亲的眼色都非常不对劲，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对父亲做什么。天哪，他会不会因此生恨，杀了父亲，早日谋取家产事业？……” 白无常盯着周菲，看来，日记本不仅仅可以记事，也可以杀人。 黑无常向屋里的白无常挥挥手，示意继续下行。 三楼 灯火通明，黑白无常终于看到有两个人的楼层了。 一男一女在客厅里，正是周家的大公子周光荣与他的老婆陈璧庐。 陈璧庐看着客厅里踱来踱去的周光荣，问道：“你不是要去品茶轩办事吗？这么快就回来了？” 周光荣坐了下来，望了望周围，低声道：“我上午就已经去了品茶轩，把那个事定下来了。” 陈璧庐吃了一惊：“你不是说等过了六十大寿之后，再作打算吗?” “看这身骨子，十年八年都还有得等。”周光荣摇了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当果断，要快刀斩乱麻，免得夜长梦多。” “你是用什么法子来解决？那个人信不信得过？身手到底行不行？”陈璧庐担心地望着自己的男人，呼啦啦的提了一堆疑问。 周光荣目露凶光，挥挥手道：“不要婆婆妈妈了，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说完后，周光荣那张秃顶的头颅上泛着光采，他满脸憧憬，在等待着一个机会，从此以后，可以出人头地，可以颐指气使，不再看人脸色。 窗外的黑白无常看到这个场景，神色木然，继续下行。勾不勾魂，还是回头决定吧。 二楼 客厅闪着灯火，厅里只有一个人，一个女人。 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周礼成的老婆李珊凤。 孤独地坐在沙发上，她一副沉思的神态。是的，她仍然在回味昨天的晚餐。 昨晚是一个很难得的夜晚，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一个女婿，她的丈夫都凑在一起来了吃晚餐，她由衷地感到一种欣慰。 但是，正如秋露一瞬，仅仅一晚而已，譬如，这座围楼的主人今天就没有回来晚餐。 他去了哪里？他去干什么了？ 李珊凤不想知道，或许他真的是昨晚说的要去品茶轩谈业务，或许又是另外一个地方。 这么多年来，他从不会主动告诉她，昨天去了哪里，今天去了哪里，明天要去哪里。她不知道他是真的在外面经营生意，打拼世界，还是在某个女人的床上鬼混。 不过，有一点他倒是做到了，动不动就拿来一叠叠的银票，说是给她的，任由她吃喝，任由她开销。 这也是她最终容忍了他的原因。 当年的他，拼命地追求她，山盟海誓，海枯石烂，当天上的所有鸟儿都忍不住飞到他身边时，她也终于成了他的老婆。 然而，她还是明白了他最终的目的，只是，这已经在他将娘家的家产强取豪夺之后。 而且，他还要四处宣扬，说是岳父一直请求女婿打理家产，交付与自己。 外人，全部都信了。内幕，唯有她知道。但是，那又如何？ 生不如死，曾经就是这样的场景。她早已经看化了，也看开了，面对这样的男人，她不再忍受在耻辱中，她有了自己的选择。 李珊凤望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差不多九点钟了，正准备早点睡觉，这时，客厅里的电话响了起来，将来自阎罗殿的两位使者都吓了一跳。 李珊凤接了电话：“你怎么打电话过来了？哦。你们现在哪里？哦。……”聊了一阵，挂了电话，起身入房。 男人、女人，老人、青年，好人、坏人，……，围楼里，形形色色，粉墨登场，均映入黑白无常的眼中。 到底勾谁的魂呢？白无常指了指下面，示意还有一层。 一楼 围楼大堂里亮着灯火，但是，空无一人。 一楼只住着管家，佣人、家丁都不在围楼里面居住。 老鼠爬到墙角下，东张西望一番，庭院里的树上突然鸣叫起惊悚的鸟声，老鼠吓得立即窜进大堂内。 黑白无常互相望了望，正打算进去查看一下，突然，大堂桌子上的电话“铃铃铃”的响了起来，旁边的厢房内，急急地奔出一个中年男人，赶紧接了电话。 “哎，你是哪里啊？什么？警察局呀。哦，我是周府的管家王尚全。是的是的。你说什么？好的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白光乍现，身影一闪，围内又多了一人，茫茫然看着王尚全大呼小叫。 黑白无常互相对望一阵，点了点头，各自伸手一招，片刻间，这个人晃晃悠悠的过来了，双目无神，呆若木鸡。 这是一个男人，或许还不明白怎么回事，兀自懵懵懂懂的神态。 只见前面一黑一白，一矮一高，矮者身材矮壮，脸色黢黑，面相凶悍，身穿黑衣，头戴一顶写着“天下太平”的黑帽。白者身材高瘦，脸色苍白，面带笑容，身穿白衣，头戴一顶写着“一见生财”的白帽。 男人格登一下，这是怎么回事？ 正自迷糊中，男人瞬间又到了一个殿堂，堂上一位头戴冠旒的官员，正襟危坐，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珠，旁边立着一位左手拿着本子、右手执着毛笔的官员，堂下立着的，竟然是恐怖之极的牛头马面差役。 看着这阴森的殿堂，男人莫名惊诧：“莫非我到了阴间？” 阎罗殿 黑白无常终于带着一个男人的魂魄来到了阎罗殿。 阎罗王高居殿堂，和蔼地询问黑白无常：“这次可让你们作了一回主，不过，你们可得秉报一下，他是谁，怎么死的？ 黑白无常答道：“他叫周礼成，是开高县首富，今年五十九。出了意外，没有善终。” “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还是你们决定勾了他的魂，或者他本来就轮到寿尽了？” 黑白无常会心一望：“生死由命，各有天机。” 堂下的周礼成也是满脸奇异，一直在强自回忆，可是，也许是魂魄不支的缘故，脑中就像灌满了浆糊，似乎什么事物都想不起、记不全了。 他模模糊糊地想起，自己刚才好象是在品茶轩二楼的。 当时他下楼如厕后，正要上楼时，突然听到办公室里有人在说话，声音特别熟，似乎是司机。他明白，店家都知道自己在开高县的地位，所以对自己的司机也挺给面子，办公室任由司机进出。 他起了好奇心，打算看看司机与谁聊天。渐渐行至办公室前，准备掀开门帘进去，隐约瞥见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在打电话。 他正欲转身离开，忽然听到司机轻声说：“放心，他不会知道我们的事。十多年了，还不是一样？” 周礼成又折了回来，司机继续说道：“总之，以后他归天了，我们的光义至少会得一半家产，再加上你的，差不多整个家产都是我们的啦。” 听到这里，周礼成顿时感到热血涌头，天旋地转。 他转眼想起，近来几个儿女都有点奇怪。前段时间，大女儿周菲老是隔三差五的暗示自己，要多多提防大儿子光荣。而小儿子光义有时也神神秘秘地对自己说要小心刘化河，问他什么事，他又说想多了。 而今天早上，大儿子光荣又问自己有没有确定今晚来品茶轩对接业务，问他还有什么事，他说已经安排了晚餐，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按照往常一样叫上他一起。 他们究竟怎么回事？ 浑浑噩噩间，他离开了办公室，脚步踉跄，浑身颤抖，扶着栏杆慢慢走上二楼，整个栏杆都被抖得快要断了。 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吆喝：“周光荣！” 他一抬头，前面一名壮汉正拿着一把手枪，指向自己。 打击实在太多、太大、太快，他瞬时蒙了，连后面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了。 周礼成正自回忆中，堂上的阎罗王又问道：“你们在哪里勾了他的魂？” “围楼。”黑白无常答道。 阎罗王哦了一声，他明白，每个人死亡之后，魂魄都会立刻回到平生最熟悉的地方，于周礼成而言，就是那座全县最高最大的围楼。 旁边的判官极擅察言观色，看到阎罗王沉吟中，赶紧递上生死薄，这是一个非常神奇的册子，由南极长生大帝制定，里面记录了所有人生前的基本情况、生辰寿阳、功劳罪孽、死亡原因等等，平时由判官执掌。黑白无常负责将魂魄拘来，然后交由阎罗王审断，或下地狱，或还阳，或投胎，等等。 阎罗王看到沉默不语的黑白无常，不禁莞尔一笑，挥手道：“既然今天放了权给你们，我就不问原委了。你们先去忙吧。” 阎罗王盯着生死薄上周礼成的生辰寿阳，陷入了沉思：如何安排周礼成的魂魄呢？投胎，还阳，下地狱？ 庭院 尽管是深夜，庭院里却是灯火通明，周家的人忙碌、哭喊了一晚，都累得东倒西歪，在床上睡下了。 几只乌鸦飞旋着，不失时机地啼鸣，听来甚是瘆人。 围楼大堂已经被布置成灵堂了，摆满了花圈，墙上也挂满了挽幛，白花花，一片片。 大堂中间，放着一副楠木棺材，上头燃着长明灯，周边香烛袅袅。一人在棺材前守夜，为了壮胆，喝了不少酒，现在也忍不住伏案打起了瞌睡…… 正在此时，棺材中响起了窸窸嗦嗦的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霎时间，棺材上的遗体猛地坐了起来，光秃秃的头顶迎着灯火，犹如一面镜子映射着庭院。 阎罗王已经不见了，他捏了捏自己的身子，感觉到一阵真实的疼痛。 自己曾经死去，在阴曹地府里走了一遭，现在又复活了。 他喜极而泣，流下了无声的眼泪。 四周一片寂静，守夜人兀自在沉睡。 棺材中的人坐了片刻，突然有了一个主意，他悄悄从棺材里爬了出来，向着黑暗中缓缓走去……（全文结束，诚谢观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