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梅花诗帖》赏析

吴立桂

苏轼《梅花诗帖》赏析<br>吴 立 桂 <br> 苏轼(1037—1101年)。字子瞻,又字和仲,号东坡居士,北宋眉州眉山(今属四川省眉山市)人。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诗、词、散文、书、画、烹饪等样样精通,而且在每一个领域均取得了前人所难以企及的惊人的成就。有《东坡七集》、《东坡易传》、《东坡乐府》等传世。<br> 关于“东坡居士”这个号,却有一番来历:元丰二年(1079年)十二月,他被贬黄州,生活困顿,黄州通判马正卿从州府要来已经荒芜了的五十亩军营旧地交给他耕种。营地位于黄州的东坡,次年春天,苏轼于其上筑雪堂,题之曰“东坡雪堂”,作《雪堂记》。又由于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曾写有一首《步东坡》的诗:“朝上东坡步,夕上东坡步。东坡何所爱,爱此新成树。种植当岁初,滋荣及春暮。信意取次栽,无行亦无数。绿阴斜景转,芳气微风度。新叶鸟下来,萎花蝶飞去。闲携斑竹杖,徐曳黄麻屦。欲识往来频,青芜成白路”。苏轼因仰慕白居易,故自称号曰“东坡居士”。没曾想到这灵机一闪却使“苏东坡”一名名满天下,传颂千古。<br> 苏轼一生仕途坎坷,颠沛流离,“留下了诸多奇闻逸事,更留下了诸多文学名篇”。由于当时新旧党争,蔡京当权时,禁止东坡的文字流传。凡东坡所书碑刻,一律击毁,故迄今已无完整苏碑。苏轼擅长楷书、行书、草书三种书体,从得以幸存并流传至今的墨迹来看,以楷书、行书居多。楷书中《丰乐亭记》是其力作之一,行书中最出类拔萃的当是《黄州寒食诗帖》,也是世人公认继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季明文稿》之后的天下第三行书;草书作品尤其稀少,从仅存的三件草书作品中来看,《梅花诗帖》是最精彩、最经典的一件,堪称苏轼草书的代表之作、巅峰之作。尽管幸存的作品不够完美,或是残缺的墨迹,或是影印的拓本,但我们仍可从中窥知其书之三昧。<br> 《梅花二首》作于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二十日,而《梅花诗帖》作于元丰三年二月十日酒后,并且只书写了其中的第一首。此帖居然没有落款及年月日,这在苏轼传世作品中是绝无仅有的。墨迹摹刻本因收入《成都西楼苏帖》(宋拓本)亦传至今日。现藏天津市艺术博物馆。<br> 元丰二年(1079),是苏轼人生一个重大的转折点。他因“乌台诗案”于阴历八月十八日入狱,至十二月二十八日才结案出狱,在御使台狱囚禁历时一百余天,身心备受折磨和打击。<br> 出狱的时候,已经是年尽岁除,转日便是元丰三年(1080年)正月初一。虽然脱却囚牢,但是他的人生自由却受到了极大的限制。按当时规定,被贬谪的罪官,必须奉诏即行,不得逗留京都。对苏轼更是裁令苛刻,由御使台差役转押前往。此行所任虽说是黄州团练副使,但诏令规定“本州安置”,就是不能擅离州境。还附加规定:“不得签书公事”。当时的“责授官”,实际上为“本州安置”接受监管,相当于软禁,几乎于流放无异。<br> 正月初一日,在这万家团圆欢聚的日子,别人都在家中团圆过年,而他却不得不远赴流放之地——黄州,当时心中既有无限的冤屈和冷落,又有前途未卜和劫后余生的悲怆,糟蹋透顶的心境无以言表。其时雨雪纷飞,朔风卷地,在山岭的幽谷草棘间,忽见一株绽开的梅花,冷清孤立,梅英将落,天才的苏轼从身处荒山僻野、任受风雪摧残的梅花身上联想到了自己,百感交集,抑制不住内心的激愤,于是用草书写下了这首《梅花诗帖》。<br> 尽管梅花岭上有着漫山遍野的梅花,一株株,一片片……,但是在苏轼的眼里却只截取了一株遭受风雪摧残的梅花。因为只有孤孤单单的“一株”才更加切合、更加突显作者此时此刻孤单和凄清的处境,同时也更加彰显出处于傲立风雪,决不屈服的梅花的气魄。正如苏过所说,“特以其至大至刚之气,发于胸中而应之以手。故不见其有刻画妩媚之态,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①<br> 其释文为“春来空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昨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br> 这首诗既有对暴虐的狂风飞雪的揭露与控诉,也有对不幸而坚强的梅花同情与尊敬,同时借此抒发了遭受迫害后的痛苦,以及坚守自我不肯低头的情感。此诗以托物抒情的表现手法,将个人遭际及复杂情怀都是寄寓梅花这个形象之中,这就是苏轼文学艺术的高超过人之处。<br> 细赏《梅花诗帖》,通篇没有丝毫人工雕琢的痕迹,全然真情实感的自然流露。任情恣性,个性突显,沉着酣畅,挥洒淋漓。不愧是“情融于翰墨,志发于毫端”的书法杰作,使人“抵掌激昂,有击楫中流之心”(陈翼语)。<br> 苏轼向来以儒家思想为理论依据,强调“书如其人”,断然不会推崇狂草书体,甚至一度对唐人的草书持否定的态度。《题王逸少帖》诗云:“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何曾梦见王与钟,妄自粉饰欺盲聋。有如市倡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天门荡荡惊跳龙,出林飞鸟一扫空。为君草书续其终,待我他日不匆匆”。由此可见,苏轼对张旭、怀素等人的狂草毫无好感,认为狂草书体不过是放纵自己的行为而不能控制的做法,“险怪之态”完全不符合书法规范和人格建设的标准。<br>  经历了人生跌宕沉浮后的苏轼,人生观骤然产生了巨大的变化,艺术思想和艺术观也由此产生了改变。平素多用行书的苏轼,而这次却一反常态,采用了最贴切、最适合表达他此时此刻激愤心绪的形式——草书,这偶为的草书是有别于唐代草书的,虽没有怀素《自叙帖》那种唯我独尊的个性张扬,也没有张旭《草书古诗四帖》那种豁达大度的洒脱不羁,却能够在雄强中夹几许悲壮,在激越中蕴几缕哀婉。唯有这种形式,才能恰到妙处地把压抑已久的情绪,沉着痛快的宣泄出来。<br>  <br> <p class="ql-block">  下面试以“‘字势’和‘字组’理论”②这一全新的视角和方法逐一赏析之。</p><p class="ql-block"> 欣赏书法作品,“字势”尤其重要,因为“笔法线条在‘字势’里头,间架结构在‘字势’里头,情感、韵味、意趣、神采、书卷气也都在‘字势’里头”。③可以说只有掌握了“字势”,才真正知道怎样赏析,如何品鉴,不是吗?汉代书家蔡邕《九势》有云:“凡落笔结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势递相映带,无使势背”。</p><p class="ql-block"> 所谓“势”,就是一切事物力量表现出来的去向。简单说,就是点画之间、字与字之间的动态关系。卫夫人《笔阵图》中诸如“高峰坠石”、“陆断犀象”“百钧弩发”“万岁枯藤”“崩浪雷奔”“劲弩筋节”等词语,都是对势的生动形容。字要有势,没有势的字,就是古人所说“状若算子”,呆板机械,了无生趣。</p><p class="ql-block"> “‘字势’跌宕、神彩飞扬是《黄州寒食帖》的一大特色。观赏此帖的‘字势’,‘想见其挥运之时’,就会感受到全篇情感流淌的全过程”④。我认为《梅花诗帖》也同样具有这样的特色,也完全可以通过字势,“想见其挥运之时”,从而穿越千年,感受全篇情感流淌的全过程。</p><p class="ql-block"> 《梅花诗帖》通篇按照“弱——渐强——强”的节奏运行发展。从结构上看,可分为三个乐章:</p><p class="ql-block"> 第一、二行是第一个乐章,字形较小,字势收敛,处于铺垫、蓄势阶段;</p><p class="ql-block"> 第三、四行是第二个乐章,字体渐大,笔势渐强,处于即将爆发的阶段;</p><p class="ql-block"> 第五、六行是第三个乐章,字形放大,笔势强劲,完全爆发,涌向高潮。</p><p class="ql-block"> 开篇第一乐章第一行,凡七字,共有三个“字组”,以行草入手,“字势或纵或横,或松或紧,或轻或重,或大或小,参差错落,浑然一体”。</p><p class="ql-block"> 先看第一个“字组”——“春”和“来”,两字形态虽小,但笔画舒展、开张,笔势强劲,结构有些错位。</p><p class="ql-block"> “春”字上抑下扬,意在横向铺展,细观下面的笔画,不仅横向在铺展,而且稍许上提,有错落之感;“来”字虽说也是上紧下松,但却是纵向取势,这样一纵一横,上下叠至,既动感十足,又和谐统一,还与文本以动衬静写梅花生长的环境暗合。这到底是苏轼精心的设计,还是妙手偶得呢?</p><p class="ql-block"> 再看第二个“字组”——“空”“谷”“水”,三字笔画流转,结体精致,“字势”跌宕。</p><p class="ql-block"> “空”“谷”虽承接上面的“字组”保持收敛,两字写得遒劲有力,而“水”则采用浓墨渲染,为下面的“字组”粉墨登场,埋下伏笔,提前为之造势。此时,可初见苏轼的书写状态渐佳,因为已出现了富有烂漫色彩的“游丝”。仔细把玩三字,一丝一毫,牵引映带,既字字独立,又呼应强烈。</p><p class="ql-block"> 最后看第三个“字组”——“ 潺潺”,由于拓本原因,两字唯见一字。“潺”字比上面两个“字组”的字略有些放大,一者为此行做个小结,二者为另一个“潺”字作重复字而造势,想必应如《细节的魅力》一文中分析《黄州寒食帖》的“春春”二字那样的奇思妙构吧。</p><p class="ql-block"> 第二行,凡六字,共有三个“字组”,依然采用的是行草。整体上看,有一种暗流涌动的感觉,上左下右,略有倾斜,似乎与文本产生着十分惊人的节律同构。 </p><p class="ql-block"> 首先看第一个“字组”——“的”“ 皪”,笔画逐步开始强化其勾连,结字也愈发紧密,更显遒劲,“字势”潇洒飘逸,大有“一笔书”之感。</p><p class="ql-block"> 再看第二个“字组”——“梅”“花”,此两字一密一疏,不温不火,“梅”字紧凑,“花”儿怒放。浓淡相间,饶有情趣。</p><p class="ql-block"> 最后看第三个“字组”——“草”“棘”,此两字应承上组,继续蓄势。用小草写“草”,行书写“棘”,衰草瘦棘蛰伏在超群脱俗的“梅花”之下,十分巧妙而不露痕迹的成就了一道凄厉、忧伤和悲哀的背景。</p><p class="ql-block"> 再看第二乐章,经过第一乐章行草的表现和情感的酝酿,紧接着笔下的激情开始自由奔放,字形也渐次放大,随着不可压抑的勃勃愤懑、悲凉的心情,迅速由小草转为大草,笔画飞动起来,墨也飞动起来,感情更是滥觞开来!</p><p class="ql-block"> 第三行,凡六字,仅有两个“字组”。整体而言上重下轻,笔势连贯。</p><p class="ql-block"> 首先看第一个“字组”——“间”“昨”“夜”,此三字虽已转入草写,依然还在控制情绪。尽管“间”字,相对而言,比较独立,但“昨”“夜”两字已笔画牵连,水乳交融。</p><p class="ql-block"> 再看第二个“字组”——“东”“风”“吹”,此三字中“东”“风”两字稍大,而“吹”字特小;此时,苏轼把“东”字与“风”“吹”两字拉开距离,是不是意在获取更大的势能?而把“风”字稍大,而“吹”字特小,是不是在故意营造如自然界中风口更小,风力更大的景象?惟其如此,才真正为情绪由控制、压抑,到大爆发做足各方面的准备。</p><p class="ql-block"> 第四行,凡四字,仅有两个“字组”。整行虽说只有寥寥四字,但“小、大、小、大”书法的节奏与苏轼内心的情感,产生了强烈的和谐共振。</p><p class="ql-block"> 先看第一个“字组”——“石”“裂”。此两字一小一大,一淡一浓,对比强烈,大有乱石裂空之感,而笔情墨意又如行云流水般释放。</p><p class="ql-block"> 再看第二个“字组”——“半”“随”。此两字构成了一个典型的“字组”整体,上纵下横,参差而置。“半”字取纵势,上半部的两点,一左一右,一高一低,看似轻松随意,实则是大胆“做”之。“随”字取横势,字体渐次放大,开始狂舞草笔,“一任恣意挥洒,理性渗进视线中,理性融入笔触里”。 苏轼不愧为“写意”的天才,所以,他能“浩然听笔之所之”,亦能“从心所欲而不逾矩”。</p><p class="ql-block"> 最后看第三乐章,经过了第一、二两个乐章充分的铺垫和积蓄,到第三乐章进入了宣泄的高潮和顶峰。</p><p class="ql-block"> 第五行,凡三字,仅有一个“字组”。当苏轼书写到“飞”“雪”二字时,情感完成不能自已,字体突然放大,浓墨重彩,笔走龙蛇,恣性狂放,让“诗情”和“书情”如“川之方至,使人瞠目”完全“飞”了起来。当然,苏轼也不是一味的让其“飞”,而是恰到妙处的拿捏火候,用一个墨色较淡的“渡”字稍作缓冲,为迎接最后的冲刺再蓄力。</p><p class="ql-block"> 第六行,凡二字,仅有一个“字组”。当苏轼书写到“关”“山”两字时,完全转化为大草,笔落纸上便似生出无数虬龙,飞入云霄,刹那间把情感酣畅淋漓的发挥到了极致。</p><p class="ql-block"> 总的来说,此帖一共十二个“字组”,其中“连笔字组”四个,其余皆是“造型字组”。不同“字组”之间,既合理穿插,又相互呼应。与此同时,由“字组”又组成两个大的“字势群”,第一个“字势群”的特点是“小”、“密”、“静”,第二个“字势群”的特点是“大”、“疏”、“动”,前者为后者作铺垫,后者为前者作对比,这样两者之间,既互为背景,又互相烘托,继而产生强烈的和谐共振。</p><p class="ql-block"> 《梅花诗帖》书写的时间比天下第三行书《黄州寒食帖》早两年有余。两者虽有时间差距,但整体构思却有异曲同工之妙。《黄州寒食诗》“不愧为‘书中之意’与‘心中之意’、‘诗中之意’高度协调匹配的杰作。”⑤我以为此评用在《梅花诗帖》也同样贴切,因为《梅花诗帖》无论是字势、字组,还是笔法、结构,抑或是行气、章法,均已臻化境。天才的苏轼,其书、其诗的意境契合得也同样完美,真正使我们得到了双重共振的审美享受!</p><p class="ql-block">  最后引用近代大作家林语堂的一段话,为“说不完的东坡居士,赏不完的子瞻作品”为苏轼画像,也为本文作结:“苏东坡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伽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但是这还不足以道出苏轼的全部……苏东坡比中国其他的诗人更具有多面性天才的丰富感、变化感和幽默感,智能优异,心灵却像天真的小孩——这种混合等于耶稣所谓蛇的智慧加上鸽子的温文。”⑥</p><p class="ql-block">《书法报》2018年第23、24期(总312、313期)连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