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作为法医,我最不愿意在工作时遇到熟人。</p><p class="ql-block">昨天还笑着打招呼,今天就看到对方倒在地上,那种感觉很糟糕。</p><p class="ql-block">我见多了死者,可对他们生前的样子并没有直观感受,不知道他们站立、行走、眨眼、说话时是怎样的。就像隔着一层膜,可以帮我抵挡大部分心理冲击。</p><p class="ql-block">可如果遇到熟人就不一样了,我会想到自己。</p><p class="ql-block">而这样的小概率事件,被我的搭档张法医遇上了。</p><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那天晚饭才吃到一半,我和搭档张法医就匆匆赶往东城盛景小区。</p><p class="ql-block">派出所民警早已在大门口等候。居民楼 17 层的楼道里已经水泄不通,看到我们,人群自动让开了一条道。</p><p class="ql-block">我看了一眼西户,只见深红色的防盗门虚掩,地上散落着门把手和门锁碎片,门框都变了形。</p><p class="ql-block">「这家人的妹夫撬的。」民警解释说。</p><p class="ql-block">顺着民警的目光,我看到逃生通道里坐着一个 40 来岁的男人。他抬起头,脸色不太好。</p><p class="ql-block">「今天有个事先约好的家庭聚会,我老婆给他哥打电话,关机;给嫂子打电话,也是关机。」</p><p class="ql-block">小妹夫被派来查看情况,他敲门没动静,于是叫来了一堆亲戚。</p><p class="ql-block">「我们的第一反应是这一家三口可能出了意外,怕是煤气中毒。」亲戚们先报了警,又喊来了救护车。</p><p class="ql-block">在民警和医生的见证下,小妹夫撬开了门。大家进去瞅了一眼,民警就让所有人立刻退出去——</p><p class="ql-block">男主人死了,在客厅里。</p><p class="ql-block">「家里只有这一个人?」张法医问。</p><p class="ql-block">民警挠挠头,「家属说,三口人应该都在。」</p><p class="ql-block">隔着防盗门,我就闻到了屋里浓重的血腥味和淡淡的腐败味。</p><p class="ql-block">玄关处的木地板颜色比周围暗,是一摊血泊。血泊里伸出一道大约半米宽的血痕,从客厅蜿蜒到卫生间,像条蟒蛇在地上画了个「S」。</p><p class="ql-block">客厅的死者不在血痕处,他大约五六十岁,脸色苍白,腮颊凹陷,以一种奇特的姿势出现在我们面前。</p><p class="ql-block">他整个人仰躺在卧室门口的地上,上身在客厅,下身在卧室。双耳塞着听诊器耳挂,听诊头一半伸进血压计袖带里,手里还轻握着一个气囊。</p><p class="ql-block">他睁着的眼睛里蒙了层灰雾,鼻孔和嘴周围糊了一层黄色的物质,像风干的小米粥。</p><p class="ql-block">直觉告诉我,这些呕吐物不止是食物那么简单。</p><p class="ql-block">我抬头看到张法医,他倒背着手,一动不动地盯着死者的脸,很专注。片刻后,他突然蹲下来,把脸凑到死者面前。</p><p class="ql-block">他的脸色有些发白,肩膀连同胳膊都在轻微地颤抖。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随口问:「是不是太累了?」</p><p class="ql-block">谁知张法医猛一哆嗦,「没事!没事!」他咧咧嘴,伸出手指点了点,「这个人……我认识。」 </p><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死者叫陈宇,是医院某科室的副主任,妻子是国企高管,女儿在美国读研究生,念了一所全球排名靠前的大学,出名的家庭美满。</p><p class="ql-block">法医门诊和陈宇的诊室是「邻居」。年前,张法医还和几位熟识的医生一起吃过饭,陈宇就坐在他的斜对面。</p><p class="ql-block">「没错,就是老陈!不过他以前没这么瘦。」张法医嗓子有些沙哑,咽了口唾沫,「我认识老陈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他住这里。」</p><p class="ql-block">「还有俩人!」痕检技术员站在卫生间门口的踏板上,声音有些急促。</p><p class="ql-block">我忍不住深吸一口气,顺着血迹来到卫生间门口,一股浓烈的尸臭味迎面扑来。</p><p class="ql-block">卫生间的地上摊着一床白棉被,下面伸出了四条腿。</p><p class="ql-block">我上前,轻轻揭开被子。</p><p class="ql-block">母亲在上,女儿在下,从姿势看,像是女儿把头伸到母亲的肩膀旁,搂在了一起。她们的头,都血肉模糊。</p><p class="ql-block">这是一起灭门案。</p><p class="ql-block">卫生间的洗手台上搁着一柄「奶头锤」。</p><p class="ql-block">圆圆的锤头锃光瓦亮,原木色的锤柄还很新,铭牌边缘和锤头锤柄交界处有浅淡的红色。</p><p class="ql-block">「打击位置很低啊。」张法医盯着卫生间里的喷溅血迹说。</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到门口玄关的橱柜,赶紧跑过去,发现那里的血迹位置也很低。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说明凶手把受害母女打倒在地之后,又是一顿猛锤。</p><p class="ql-block">在受害人母女的头部附近,我们发现了几个血脚印。</p><p class="ql-block">「是个男的。」痕检技术员拿着卷尺说,「门窗完好,除了门之外没有被撬盗痕迹,屋里也没有翻动迹象。」</p><p class="ql-block">技术员的言下之意非常明显了——他怀疑这家男主人杀死了自己的妻女。</p><p class="ql-block">「他不是那么凶悍的人啊!」张法医不敢相信,把这句反反复复说了三遍。</p><p class="ql-block">可没过多久,同事就在客厅电视柜上找到了陈宇的遗书。几张 A4 纸用小夹子夹在一起,每一页底部还画了翻页的箭头。</p><p class="ql-block">我粗略地看了下,大致意思是陈宇说杀妻女的动机和他自杀的原因。</p><p class="ql-block">我们又在陈宇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白色的信封,里面的 A4 纸上写满了清秀的字。没有署名,没有日期。</p><p class="ql-block">是一个女孩子的口吻,题目:「或许是遗书吧。」</p><p class="ql-block">这两封信,都不知道存在多久了。 </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解剖室里灯火通明,轰鸣的排气扇打破了春夜的寂静。面对地板上的三个黄色尸袋,我怕张法医心里不舒服,主动要求承担初步尸表检验的任务。</p><p class="ql-block">张法医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示意还是由他来。 </p><p class="ql-block">我知道他不愿意相信,杀人者会是陈宇。再加上两封信的笔迹鉴定结果还没出来,现在下定论确实太早。</p><p class="ql-block">张法医盯着解剖台上的陈宇,足足看了两分多钟,迟迟不动手。突然,张法医叹了口气,「本来我还挺烦他的,没想到就这么走了。」</p><p class="ql-block">在张法医看来,陈宇是个很固执、较真的人。</p><p class="ql-block">一年夏天,张法医正在法医门诊忙活,陈宇火急火燎地冲进法医门诊,「张法医,快去看看,有一帮坏小子在闹事。」</p><p class="ql-block">张法医赶紧放下手头的工作,跟着陈宇跑进了科室。</p><p class="ql-block">三个纹身的黄毛和一个医生撕扯在一起,医生明显吃了亏,两名保安在旁边无从下手。</p><p class="ql-block">「住手,我是公安局的!」张法医大喊一声。</p><p class="ql-block">三个青年松开了那位医生,他们盯着张法医看了几秒,也许是觉得他身强体壮,很有气势,撂下几句狠话就蹿了。</p><p class="ql-block">经过这件事,陈宇对张法医赞不绝口,以后一有医患纠纷,陈宇马上就去隔壁找张法医帮忙。</p><p class="ql-block">「我好多次旁敲侧击告诉老陈,遇到麻烦打 110,可他就愿意来找我。」张法医有点无奈。</p><p class="ql-block">陈宇认准了,张法医比公安局好用,别人说什么都不听。</p><p class="ql-block">还有一天夜里,120 拉来一位高坠的伤者,抢救了一个多小时,最后人还是死了。好在死者家属通情达理,不哭不闹不索赔,只想尽快处理尸体。</p><p class="ql-block">医生护士们刚松口气,陈宇却立马摸出手机给张法医打电话,「死者身上有很多伤,我怀疑是被人害死的。」</p><p class="ql-block">张法医赶紧从家赶到医院,陈宇指着死者身上的一处伤说:「那可能是被人打的,应该是铁棍。」</p><p class="ql-block">张法医初步看了尸表,不像是他杀造成的损伤,但陈宇坚持死者身上有击打伤,慎重起见,张法医还是让陈宇报了警。</p><p class="ql-block">警察对死者坠楼处进行了现场勘查并调取了监控录像,最后排除了他杀。</p><p class="ql-block">少一起命案本是件好事,可死者家属却不干了。他们指着陈宇和张法医的鼻子骂:「你们多管闲事!净给老百姓添麻烦!」</p><p class="ql-block">张法医被家属骂得红了脸,陈宇却坚持认为自己没错。</p><p class="ql-block">现在的陈宇已经不能再较真了。他肚子凹进去,胸骨、肋骨和锁骨,一根一根都能数出来。</p><p class="ql-block">我们发现,他身体没别的大毛病,除了心脏和心包黏连在一起。</p><p class="ql-block">「他自己的心脏也有问题啊。」张法医有些诧异。</p><p class="ql-block">陈宇专长是做心脏手术,却没能自医。</p><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陈宇的明确死因还要等毒化和病理结果,他妻女的死因就明显得多——头碎了。</p><p class="ql-block">张法医说,陈宇生前经常在办公室夸赞妻子贤惠能干,女儿乖巧优秀。「前些年,老陈只要一提起闺女就眉飞色舞。」</p><p class="ql-block">谁都想不到,生前高学历、高颜值的姑娘,如今会以这样的形象躺在解剖台上。</p><p class="ql-block">她的前额和头顶碎得一塌糊涂,清理完血污和卷曲的黄发后,我数出了 11 次打击。</p><p class="ql-block">从损伤分布看,基本都是迎面打击的结果。</p><p class="ql-block">张法医盯着女孩满是血迹,略有腐败的脸说:「这事要真的是老陈干的,他可就太狠了!」 </p><p class="ql-block">老陈的女儿陈欣妤,今年 29 岁,未婚,是一个多才多艺又爱美的女孩子。</p><p class="ql-block">在她家的客厅有她的钢琴,卧室的墙角还竖着一把吉他,地上放了几个大纸箱,靠里装的全是书,一本厚厚的《忒修斯之船》放在最上面。</p><p class="ql-block">张法医说,虽然陈宇家里经济条件不错,但钢琴、舞蹈等兴趣班的花费还是很高的。曾有同事问陈宇值不值得,他说:「我就这么一个女儿,肯定得全力培养。」</p><p class="ql-block">同事跟他开玩笑,「女孩培养得再好,还不是得嫁人?」</p><p class="ql-block">陈宇当时没说什么,但之后好几天没和那位同事说话。</p><p class="ql-block">张法医觉得,老陈别的不说,对女儿是绝对倾尽全力的。</p><p class="ql-block">但我们在清查现场时发现的一个笔记本,似乎透露了这对父女最近的相处模式:</p><p class="ql-block">笔记本上有两种字体,像是这对父女在那短短几天的日常对话。</p><p class="ql-block">「我想吃草莓了。」</p><p class="ql-block">「我下午出去买。」</p><p class="ql-block">本该亲密的父女,就连如此日常的沟通,都需要通过纸笔来完成了。</p><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陈欣妤的梳妆台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化妆品,床头还贴着一张减脂食谱,是近几天的饮食记录,看起来是个热爱生活的姑娘。 </p><p class="ql-block">在那份「疑似陈欣妤遗书」中,有这样一句话:「明明我也想用心地去生活啊,明明很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来温暖周围的人啊,明明也很真诚地在与命运和生活交流啊。明明很欣赏这个世界上美好的事物啊。」</p><p class="ql-block">「可是为什么,自己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呢?」</p><p class="ql-block">我们在陈欣妤身上一共发现了六处文身,分别在双耳后、左右胸、左髂还有肩背部。她的十指都涂了深红色的指甲油。</p><p class="ql-block">用小城市的传统眼光看,陈欣妤是一个很「潮」的女孩。有些另类。</p><p class="ql-block">「最近几次我遇到老陈,他好像都不愿意再提他女儿了。」张法医说。</p><p class="ql-block">熟悉的人都知道,陈宇培养女儿,就像培育一株名贵的花。</p><p class="ql-block">他告诫女儿不能做和学习无关的事,尤其是不能早恋。但由于工作比较忙,陈宇不能一直盯着,可就算上夜班,他一有空就会打电话回家问女儿的动向,「作业做了没?琴练了没?」</p><p class="ql-block">曾经有段时间,他们家电话铃声响起,陈宇就会迅速接起来,听听是不是找女儿的。如果对方是男孩,陈宇就说陈欣妤没空,然后迅速挂掉。</p><p class="ql-block">陈欣妤的同学也是一位民警,他偶然说起当年给陈欣妤打电话的经历时,好像还心有余悸。</p><p class="ql-block">从上小学开始,只要有时间,陈医生就会接送女儿上学;到了高年级,女儿开始独立上学,陈医生经常偷偷跟在女儿后边,直到女儿进校园。</p><p class="ql-block">他偶尔也会在学校附近观察女儿放学的情况。如果发现女儿在路上和谁打过招呼聊过天,回家后就会询问,如果对方是男生,会问得格外详细。</p><p class="ql-block">陈宇出身于本地的医学世家,家中姊妹六个,他是唯一的男丁。</p><p class="ql-block">女儿出生后的第一个除夕,陈宇带老婆孩子去父母家过年。老父亲一开始还搂着孙女亲昵,几杯酒下肚之后就变了个人,他一句话也不说,喝闷酒,最后还把酒杯扔在地上,摔得粉碎。</p><p class="ql-block">陈宇明白父亲的意思,可他和老婆都是公职人员,计划生育是红线。他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女儿培养好。</p><p class="ql-block">多年来,陈欣妤也是争气的,她本科考上了国内一所好大学。开学的时候,陈宇驱车几百公里送女儿去报到。他在学校附近的宾馆住了好几天,给女儿添置了脸盆、蚊帐、电风扇,甚至还买了台洗衣机。</p><p class="ql-block">室友都羡慕陈欣妤,但陈欣妤却觉得很没面子。</p><p class="ql-block">她羡慕那些独自来学校报到的室友,「大学生应该是完全独立的。」</p><p class="ql-block">陈欣妤在行动上无法自立,但心智上,早就已经独立了。</p><p class="ql-block">在那封疑似她的遗书中,我记得这样一句话,「或许有原生家庭对自己的约束与阻碍吧,但是如果我真正强大真正果断,何必在意这些呢?」</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张法医说,陈宇曾经问过好几个同事,应该怎样处理和女儿的关系。陈欣妤本科大学毕业后,在母亲的安排下进入本地的单位上班。稳定,清闲,待遇又好。</p><p class="ql-block">如果按父母的规划往下走,陈欣妤接下来就该找一个门当户对的男朋友。</p><p class="ql-block">家里安排工作,陈欣妤倒也顺从,可恋爱的问题,她出现了激烈的反抗——她自己找了个对象,是个外地的男孩儿。</p><p class="ql-block">陈宇非常不满。</p><p class="ql-block">我们在他家清理现场,还发现了当年陈宇给女儿写的「九条意见」。</p><p class="ql-block">「这个人你了解吗?他的家庭情况你了解吗?他是真的对你好吗?将来他回了老家,你们两地分居怎么办?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儿,要是你去了我们怎么办?他家经济不好,你俩将来怎么买房买车?他老家的风俗习惯你能适应吗?将来谁带孩子,父母老了怎么办?他个子不高,将来影响孩子身高怎么办?」</p><p class="ql-block">陈宇曾对同事说:「爱情有个屁用啊,能当饭吃?婚姻的事情最好还是考虑一下过来人的意见,年轻人有时候自己没数。」</p><p class="ql-block">陈宇年轻的时候,他父亲不许他上学谈恋爱,可他还是在大学里和一个女生交往了。</p><p class="ql-block">毕业那年,大学女友离开,他进入本地一家二甲医院上班。通过家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妻子,两家门当户对,双方父母都很满意。</p><p class="ql-block">妻子的家庭条件比自家的还要好,不仅没有负担,还对他有助力。陈宇觉得父母的决定是正确的。</p><p class="ql-block">过来人的经验,女儿陈欣妤却听不进去,她据理力争,最后陈宇表态:「要是你们继续来往,那我们就断绝父女关系。」</p><p class="ql-block">陈欣妤屈服了,但和陈宇提出了「交换条件」,她要出国读书。</p><p class="ql-block">出国以后,陈欣妤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也不跟父亲讲话了。</p><p class="ql-block">张法医想起,他最后一次听陈宇提到女儿,是在一个婚宴上。</p><p class="ql-block">当时,陈欣妤还在美国留学,张法医随口问:「老陈,你家啥时候办喜宴啊?可别影响抱外孙啊。」</p><p class="ql-block">本是一句调侃,没想到陈宇把脸一沉,端起酒来先喝了半杯,主动说起了女儿的事。</p><p class="ql-block">陈欣妤在美国谈了个外国男朋友,是个黑人。</p><p class="ql-block">「早知道这样,还不如让她和以前那个男孩好下去呢。」陈宇叹了口气,把剩下半杯酒喝了个底朝天。</p><p class="ql-block">陈欣妤在国外不听话,陈宇夫妇有些慌了。他们要求女儿毕业之后赶紧回国。</p><p class="ql-block">几经周旋,陈欣妤最终同意了。但她却死活不愿意再回到父母身边,执意要去南方的大城市工作。</p><p class="ql-block">无奈之下,陈宇只好妥协,他想着,「先回了国再说,以后再慢慢想办法。」</p><p class="ql-block">只要女儿在国内,一切都还是可控的。</p><p class="ql-block">六</p><p class="ql-block">我和张法医接下来又检验了陈宇的妻子。她衣着整齐,双手有抵抗伤,损伤主要集中在头部,一共被打了 16 下。</p><p class="ql-block">看来凶手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打头,要命。</p><p class="ql-block">陈宇曾多次在同事面前夸妻子贤惠,比如:「昨晚炖的鸡太好吃了」、「你嫂子给我买了条围巾,很漂亮。」</p><p class="ql-block">他一直很在意别人对他家庭幸福的评价。</p><p class="ql-block">一家三口灭门,陈宇和他妻子两家在本地都有影响力,亲戚们都在等公安局的结论。</p><p class="ql-block">第二天上班,领导把我叫到办公室询问案子的情况,叮嘱我们一定要查清死因。「看是不是一家三口被人加害后,伪造『内战』、自杀的现场。」</p><p class="ql-block">当天下午,现场的物证和尸检的结果就出来了。</p><p class="ql-block">陈宇妻女的死亡时间比较接近,在 3 天左右;陈宇的死亡时间在两天左右,他是最后一个死的。</p><p class="ql-block">锤柄和锤头验出了陈宇妻女两人的 DNA,但锤头上没有查出陈宇的 DNA。</p><p class="ql-block">文件检验结果显示,那封署名「陈宇」的遗书的确是陈宇亲笔所写,而另一封疑似遗书的信,是他女儿写的。</p><p class="ql-block">已经基本可以断定,陈宇就是杀害妻女的凶手。这个结果让张法医有些受打击。 </p><p class="ql-block">我再次找出了陈宇和女儿的「遗书」。这封信被发现时,上面压着一把匕首。</p><p class="ql-block">陈欣妤在信中写到了家庭对她的约束和阻碍,「总是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一无所有,我的人生啊,你真的有那么失败吗?」</p><p class="ql-block">「明明也有很多丰富的内心世界啊,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更加眷恋这个人间呢?」</p><p class="ql-block">在知道陈欣妤的一些过去后,现在的我看着这封遗书,觉得她并不像与世界诀别,更像一封求救信。</p><p class="ql-block">她在向父母求助,却换来一柄铁锤。</p><p class="ql-block">我无法确定陈宇的遗书中,关于杀人动机的阐述是否可信,但他给自己杀女儿的动机,多留了一笔:</p><p class="ql-block">「我女儿的性格、认知,等等,也是我杀她的原因。」</p><p class="ql-block">七</p><p class="ql-block">案件的调查还在继续,一些关键的时间点逐渐浮现出来。</p><p class="ql-block">2019 年 2 月 23 日,在南方大城市工作的陈欣妤被母亲接回家。此后,她就一直宅在家里,再没出过门。</p><p class="ql-block">由于陈宇临近退休又身体抱恙,他很少去单位了。基本上就是和女儿待在家里。</p><p class="ql-block">小区监控显示,3 月 1 日早上 6 点,陈宇出门散步。他低着头在小区里转悠,走得很慢,一直到 7 点半以后才回家。</p><p class="ql-block">3 月 1 日上午 9 点多,陈宇的妻子出了小区,下午 5 点左右,她走出 17 层电梯后,这一家三口就再也没有在小区监控里出现过了。</p><p class="ql-block">民警们回看了好几天的监控视频,发现几乎每天早上 6 点左右,陈宇都会出去遛圈,回家之后就一整天闭门不出。</p><p class="ql-block">唯独在 2 月 26 号早上 7 点多,他离开家,晚上回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个黑色塑料袋。</p><p class="ql-block">我们怀疑塑料袋里装的是锤子。</p><p class="ql-block">侦查队通过走访,锁定了医院附近的一家五金店,店主记得买主是个「高瘦的老头,戴着黑色皮帽子」。</p><p class="ql-block">侦查员拿出陈宇的照片,店主连连点头。</p><p class="ql-block">陈宇的胃内容和尿液中查出了 5 种精神类药物成分。理化室主任告诉我,这 5 种药物的浓度都不高,每一种药物都远远低于致死剂量。</p><p class="ql-block">「感觉这 5 种药物掺起来,恰好达到了致死量,拿捏得很巧。」主任说。</p><p class="ql-block">让我们奇怪的是,陈宇妻女的体内居然也都检出了相同的药物成分,不过药物浓度很低。</p><p class="ql-block">这个结果让大家感到不安。</p><p class="ql-block">陈宇留给自己的自杀方式很「文明」,死前没有受什么罪,但他用来杀死妻女的方式,却极其野蛮。</p><p class="ql-block">他锤打了女儿的头部 11 下,妻子 16 下。</p><p class="ql-block">八</p><p class="ql-block">对于陈宇一家的死因,本地流传着各种各样的猜测。我的师妹小林也给我打电话,想问个究竟。</p><p class="ql-block">我忽然想起来,她和陈主任在同一家医院工作。</p><p class="ql-block">「上周陈主任还来科里转了一圈,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据她回忆,2 月 26 日那天一早,近一年没有上班的陈宇去了医院。</p><p class="ql-block">他见了谁都主动打招呼,脸上挂着微笑,还参加了当天的交班和查房。 </p><p class="ql-block">在交班的时候,陈宇主动发表了对病人病情的看法,还探讨了一个心脏病患者的治疗方案。</p><p class="ql-block">查房的时候,他跟着主任巡视了所有病房,积极和病人互动。 </p><p class="ql-block">又说了许多诸如:「感谢大家的照顾」、「以前给大家添麻烦了」之类的客气话。</p><p class="ql-block">大家都感觉有些奇怪,但也不好说啥。</p><p class="ql-block">同事们各自忙碌的时候,无所事事的陈宇就在科里转悠,见谁有点闲空,就凑上去聊几句。</p><p class="ql-block">小林还记得,那天上午 10 点多,陈宇从她身旁经过,叫住了她。</p><p class="ql-block">「陈主任,有事?」小林客气地问。</p><p class="ql-block">陈宇却笑了笑,「没事,没事,你快忙吧!」</p><p class="ql-block">「以前和陈宇见面,都是我先问候他,他从来不主动跟我打招呼,有时候还会当作没看见。」小林说,「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p><p class="ql-block">其实,从前的陈宇并不是一个冷淡的人。</p><p class="ql-block">他来自医学世家,婚后在长辈们的操作下,顺利进入三甲医院,很快就升为副主任,因为看不惯前任主任的一些做法,就联合另一位副主任和几个资深的医生举报了前主任的违规行为。 </p><p class="ql-block">前任主任下了台,那位资历不如他,但业务技能比他强的副主任却成了新主任。</p><p class="ql-block">新主任上任,把一线医生的待遇提高了很多,他对陈宇很客气,但渐渐地不给陈宇分配任务,也不让他接收病号。</p><p class="ql-block">陈宇被架空了,他自视甚高,事业上却遇到了大挫折,很难再升迁了。</p><p class="ql-block">从那以后,陈宇就变得有些萎靡不振。他和同事说,自己的肠胃不太好,想办个病退。</p><p class="ql-block">同事劝他去找新主任谈谈,系统检查一下,他却拒绝了。「我自己是医生,这些事都明白,有时候查还不如不查。」这不该是一个专业医生说出的话。</p><p class="ql-block">据另一位和陈宇关系很好的郑医生说,那天下班以后,陈宇还在科室的椅子上坐了半个多小时,神情有些落寞。</p><p class="ql-block">这个在外人看来很值得尊重的人,有优越,也有自卑。他已经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活,更掌控不了他人了。</p><p class="ql-block">九</p><p class="ql-block">结合现场、尸检和调查,我们大致了解这一家三口之间发生的事。</p><p class="ql-block">陈欣妤留学归来,在南方的一家企业上班。刚参加工作那会儿,陈欣妤就曾对母亲说,单位有个女同事处处为难自己,让她感觉很不舒服。</p><p class="ql-block">母亲劝她以和为贵,要和同事搞好关系。</p><p class="ql-block">上了两个月的班,陈欣妤的单位就给陈宇打电话了。</p><p class="ql-block">原来,和女同事之间矛盾升级,陈欣妤发了飙,她跆拳道功底显露出来,一堆人都没拦住她。</p><p class="ql-block">对方吃了亏,找经理告状,陈欣妤却差点连经理一起打了。</p><p class="ql-block">同事们都觉得陈欣妤有精神病,直接把她送进了精神病医院。医生诊断她患有「双相精神障碍」。</p><p class="ql-block">陈欣妤在医院治疗后,情绪变得更加不稳定。单位认为她不适合继续工作,把她开除了。</p><p class="ql-block">自从陈欣妤被贴上了「双相精神障碍」的标签,陈宇的体重在三个月内减轻了 16 斤。</p><p class="ql-block">郑医生还记得年后的一天,他去陈宇家里坐坐。</p><p class="ql-block">进了门,他吓了一跳,「陈宇已经被失眠折磨得不成人样了。」</p><p class="ql-block">陈宇说女儿长大了不听话,变得太有想法,「我就这么一个孩子,我做的所有事不都是为了她?」</p><p class="ql-block">「这都是为了你好」,是陈宇从自己的人生经历中总结出来的。</p><p class="ql-block">他小时候去邻居家玩,偷拿了桌上的一毛钱,被父亲发现了。老爷子买了瓶茅台,带着他去邻居家赔罪。</p><p class="ql-block">当着邻居的面,老爷子打断了一根细枣木棍。回家后,母亲把他搂在怀里说:「这是为你好,等你长大就明白了。」</p><p class="ql-block">一次喝酒的时候,陈宇说起这件事,觉得父亲做得很对。后来陈宇的父亲对他管得没那么严了,他在交友、考学的过程中走了不少弯路。</p><p class="ql-block">他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失败,跟父亲前期严厉,后期不管有关,「要是当初继续严厉就好了。」</p><p class="ql-block">他不希望女儿像他当年一样,中断了父亲的指引,迷失方向。</p><p class="ql-block">两个大男人坐了一个多小时,陈医生放声痛哭了一个多小时。据郑医生回忆,陈医生「一把鼻涕一把泪」说,「闺女这个病根本治不好,我觉着日子过不下去了,生活没希望了。」</p><p class="ql-block">实际上,双相情感障碍确实有家族、遗传等因素。但得了这个病,并不意味着就被判了死刑,有许多明星也曾经患过双相情感障碍。</p><p class="ql-block">郑医生临走的时候,陈宇问:「单位同事有没有议论我?」</p><p class="ql-block">在得知很少有人议论自己后,陈宇好像有些失落。</p><p class="ql-block">他对郑医生说:「单位的事我不想掺和了,你跟着新领导好好干。有空多来坐坐,给我打电话,聊聊天。」</p><p class="ql-block">虽然嘴上这么说,但陈宇从一开始就判断:一定是误诊!女儿是「被」双相情感障碍的。</p><p class="ql-block">他在遗书里写道:「每个人的情绪都会变化,有时高涨,有时低落,女儿的工作单位凭什么依据这样说?进了医院,医生直接按抑郁诊断,这一系列太不严谨了。好人进了精神病医院,也会变成精神病人。一切太随意了!」</p><p class="ql-block">他不能接受别人对女儿的诊断,就像他只接受自己给自己的诊断。</p><p class="ql-block">他给自己诊断出了十多种病,在遗书中逐一列出来:视网膜剥脱、高度近视、高血压、心律不齐、类风湿性关节炎、胃溃疡或胃癌、重度失眠、焦虑、抑郁……</p><p class="ql-block">这些病症,没有全部被「确诊」。</p><p class="ql-block">陈宇觉得自己时日不多了,他想结束生命,又放心不下。</p><p class="ql-block">「我老婆子没话说,一个字,好!如果我不自杀,她一个人要面对两个抑郁焦虑的病人,怎么过呢?如果我不杀她,她带着一个有病的女儿,未来不知工作,怎么度过这些艰难呢?」</p><p class="ql-block">「扩大性自杀主要是怕我走了,亲人没法过。」他认为妻子和女儿离了他会无法生活。</p><p class="ql-block">陈宇在遗书里,将女儿的病,归结为毁了这个家的原因。</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十</p><p class="ql-block">2019 年 3 月 1 日,陈欣妤回家的第六天。</p><p class="ql-block">陈宇在早餐里偷偷加了些药物,剂量不足以迷晕妻女,但是可以让她们的抵抗能力下降。</p><p class="ql-block">邻居反映,当天下午听到了陈宇家激烈的争吵声。然后,一向温文儒雅的陈宇锤杀了自己的妻女。</p><p class="ql-block">他是个体面人,爱干净。清洗了作案工具后,还洗了个澡。</p><p class="ql-block">做完一切,陈宇留下了遗书,服药后就静静躺在床上等死。可到了深夜,他还没死,就量了个血压,检测自己的生命体征。</p><p class="ql-block">不知为什么,陈宇又从床上爬了起来,向外挪,可是最后他只有一半身子挪出了卧室。</p><p class="ql-block">「我怎么才能对得起我的好老婆和女儿呢?没有答案啊!我是罪人!」</p><p class="ql-block">陈宇在遗书里写下了十多个人名,有亲戚也有同事的,「若条件允许,可否允许下列人员看一下,我是否罪人?」</p><p class="ql-block">陈宇留下了几个遗愿。一个是,他希望执法人员能研究一下他女儿的病。「我是干医的,我知道大家对精神病重视太不够了。很多病都是『被』,造成的悲剧!」</p><p class="ql-block">其次,他列数了自家的财产状况,包括几十万的存款、两处房子还有一辆车,他都做好了安排——「全给公益事业。」</p><p class="ql-block">最后,他还写下一句话,大大的:脑子太乱,不保留骨灰。</p><p class="ql-block">在陈宇的信里,我只读到自私和脆弱,看完就放下了。但陈欣妤的信,我读了许多遍。</p><p class="ql-block">她在信中提到,在回家的这些日子,她感到「挫败和反复的自我否定。」</p><p class="ql-block">她正视自己,有清晰的自我认知:「我是一个软弱的思想家。也有着发芽的时候,但是嫩芽被剪断以后,就失去了再次萌发的勇气与力量。何能有对着太阳微笑的花和让人心甜的朵?」 </p><p class="ql-block">她的遗书里,有对生活的恐惧,但我猜,陈欣妤是爱自己,也爱生活的,她这样评价自己的一生:「我既不神圣,也不庸俗地活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