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的老槐树

舞阳书生（13254141）

舞阳书生作品 村头的老槐树 　　一个村庄的信仰和精神图腾，可能是一棵树、一座山、一个庙，甚至是一个大石碾和一个大铁轱辘……那是一个村庄的根和宗、源与魂，是祖先跋涉的足迹，奋斗的血泪和繁衍生息的绵长故事，是远方游子世代的乡愁……如今，当我们重回现代农庄，在感叹面貌巨变物质丰盈的同时，茫然唏嘘中已很难找寻出那远去的村魂和农人的精神象征…… 一一题记 村头地势最高处有棵老槐树，不知何年何朝何代何人所栽，据山蛋的祖爷爷的祖爷爷捊胡子对村人讲古说，他的祖爷爷记事时，这棵古槐已有三人抱粗了。 老槐树敦实高大，外皮粗糙灰黑，纹路崎岖不平，树腰中部树皮已裂开，露出光滑的树干，树底处还鼓出几个圆包结，显得沧桑沉稳，古朴厚实。老树除了主根，又有五条大腿般粗壮的树根从地皮隆起，似龙爪抓地，稳稳地撑起高大的树干。在离地三米多处，老古槐分成两大主干，形成一倒写的人字，两树干直插天空，又衍生出无数分枝，形成一硕大的圆形树冠，象顶巨大的降落伞，遮天蔽日，有极好的树荫，树下也自然成了村民们常聚集的地方：会场、饭场、戏台，老人们谈古论今，女人们缝衣纳鞋，汉子们吹拉弹唱，抽旱烟胡侃，孩儿树下追逐玩耍捉迷藏，恋人晚上相约甜蜜幽会……都是理想的好去处。 　　初识老槐树是知青们下乡那天，天气还算晴朗，可下乡知青们远离父母家乡，孤寂的心不晴朗，张队长将知青从公社接回村里，老古槐树下先上课，痛说革命村史，进行阶级斗争和继续革命的再教育，庄严肃穆的气氛过后，知青被迎接的乡亲们围成一团，男女老少象看稀罕物似地欣赏着南阳城里下来的洋学生娃，婆娘们说城里人穿戴就是洋气，时髦得体，鲜亮招眼，汉子们说女知青细皮嫩肉，白净嫩绰，挟一下流股水，看住比家里那土婆娘得劲多了，惹得婆娘们竖眉瞪眼，心里骂个翻天：天黑再收拾你个秃驴！ 农人看人，知青观树，大家的目光很快就被那棵颇有气势的老槐树所吸引，在城里可从没见过这么粗壮古老的大树，公园里最古的一棵银杏树也不过一二百年，还挂牌介绍象宝物似地特级保护。男女知青们围住那棵老槐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几个男女还兴趣盎然地拉起手把老古槐树干箍住，丈量树围，又仰脸细观那花折伞般的巨大树冠，啧啧称奇，象敬仰一位伟岸的长者，对这棵老古槐的威严肃然起敬。 看完了树，知青们透过低垂茂密的树枝向村里望去，一条碧绿的大青河阳光下象一条玉带绕村东缓缓南去，一群群河鸭逮虾噙鱼，追逐欢游，岸上一间间茅草屋和青瓦房错落有致，牧童短笛黄牛归，炊烟袅袅升起，村庄显得古朴宁静，洒脱安怡，知青们的心畅亮了许多，似美美地欣赏了一幅安详清爽的乡村国画，驱散了初下乡时忧郁心情的沉闷之气。 　　老槐树上挂口大铁钟，上有道光年间铸制的模样，很有些年头。这钟类似部队的军号，指挥着全村人上工收工开会作息的步调。每天，魁梧壮实的张队长准时敲钟，大伙聚集树下，听他粗腔大调不容分辨地吩咐活计，安排农事，分派劳力，依农时耕田播种收获入库。政治学习时，听他绷住脸一本正经地念人民日报和省报，紧跟形势呼口号，满脸虔诚神圣…… 初听这大铁钟鸣起，知青们很是兴奋，新鲜好奇，那钟声低沉，音色浑厚，嗡嗡震耳，悠扬回荡，庄严肃穆，传声极远，让人精神振奋，热血沸腾，浑身有劲，可听久了，习惯了，对这钟声就生些催命般的厌烦无奈和抵触，因为，整日劳累、浑身酸痛的城里知青们知道它的鸣响，预示着无休止的、又一天艰苦繁重劳作的开始…… 老槐树离知青们住的房屋不远，除了刮风下雨下雪，饭食时，大伙都爱端碗去那大树下扎堆进食，这也是村里公认的饭场。饭场热闹下饭，吃得有味儿，拍得尽兴，人们或坐，或蹲，或靠，或站，姿态无人摆弄讲究，吃饭不耽误说笑谈古，不耽误东西拉扯，家长里短，女人爱扯的是衣裳和娃娃，汉子说的是庄稼和荤话，知青们心里想的是那远方的亲人和曾经温暖的家…… 那年月，家家饭食粗糙，谁也不会低瞧谁，来这儿进食，图的是个聚集扎堆热闹，吃的是个高兴畅亮心情，享受的是乡里乡亲的温情氛围。黑窝头就青红辣椒，玉米糁红薯粥凉伴白罗卜丝，芝麻叶糊葱花绿豆面条……大伙吃得认真亲切，喝得呼噜噜山响，辣得哈气流泪上下通畅。长者节俭，舍不得将红薯皮弃地，吐在碗边，饭罢回去好喂鸡喂猪，大姑娘小媳妇吃得含蓄秀气无声，讲究在乎吃相，汉子们大大咧咧，无那些繁杂拘束，大海碗糊噜声一片，吧唧着嘴巴喝得有滋有味，吃的肚饱圆，打融放屁，抠牙剔屑，也不背人，倒显得洒脱豪气实诚。黄家犬和大公鸡在人堆里垂眼低眉寻食，紧盯大小人饭碗眼巴巴地乞怜。大伙吃完饭，仍舍不得离去，都爱闲叨瞎侃一会儿，兄弟乱嫂，追逐打闹，互开玩笑，旱烟抽得嗞滋响，朵朵烟云树下飘，男女说笑拉家常，古槐树下洋溢浓浓乡情一片…… 　　老槐树旁有条丈把宽的小溪，向南泊泊流淌汇于大青河，溪水流声咕噜清澈见底，溪底细沙卵石，小鱼小虾肆游，溪中有些大石头，溪边有两条大青石，平时大姑娘小媳妇扎堆在此洗衣涤单，棒槌声声，笑声串串，一派邻里喜祥。知青们收了工，也常在此洗脸洗脚歇息一气。男知青溪边抹把脸，抽根纸烟，掏出口琴奏响，女知青花手绢束发，青春美丽茁壮，柔声细腔随琴吟唱，那思乡的歌声浓情随清清的溪水绵绵流向家的远方…… 到了晚上，一轮明月高悬，稻麦飘香，蛙声阵阵，荷花摇曳，溪水银花明亮，泊泊流淌，村上的后生姑娘，相好的男女知青相约老槐树下，溪边试摸着拉手，找个干净处相依相偎，喃喃细语，对着月亮祈那甜蜜誓盟，抚着老古槐倾吐芳心爱声，卿卿我我，侬情吾浓，一片温情，两颗真心，甜蜜爱情，给苦难的日子和艰辛的知青岁月带来多少美好的希冀和暖心…… 　　老槐树下是出村通往公社和县上的土路，绿衣绿车的乡村邮递员是连接村外世界的桥梁和纽带，是爱的使者和最受欢迎的人！每当自行车铃铛声在槐树下响起，能引来村人和知青围成一片，远方亲人的一封封家书激荡起人们思亲的热望和眼泪，一张张报纸传递出天下大势和美好生活的吸引与向往！ 老古槐最寂寞的是冬天，农人收获了几季粮食猫屋歇冬，玉米棒棒燃起火盆，农屋红火温暖，男的抽旱烟，女的纳鞋底，聚众打打牌，拉弦唱唱曲，好个舒畅痛快！除了暖阳日，人们不再去树下聚集，北风呼啸，雪花飞舞，老古槐树干巍然不动，树技呼呼作响，枯枝不时落下，那是烤火的好燃物，也是老古槐寂莫漫长寒冬里对农人的唯一馈赠。 当春风吹遍大地，老槐树似一夜变绿焕发青春，硕大的树冠又成绿荫，圆圆的绿叶似一串串铜钱，随风摇曳，窸窸窣窣，充满活力让人心醉。等到槐花初放，满树花白，枝枝丰盈低垂，满村清香，嫩绰粉白的槐花是老古槐对农人无私的馈赠，男女老少家家采摘，或蒸，或煮，或晒，在那粮食不够瓜菜代的年月，鲜嫩的槐花成了普世粮，村里人靠槐花补充度过春日粮荒。 　　老槐树是迎来送往的重要场所，外村娶来的新媳妇进村先要拜老槐树，队长司仪三躹躬，从此算是村上人；姑娘出嫁到外村，大槐树下驻足告别，手抚树干眼泪汪汪，送亲路上三步一回头，泪目离不开那老槐树…… 小伙儿当兵告别故乡，绿军衣扛背包满脸喜祥，亲人们簇拥送至老槐树下，千叮咛万嘱咐道不尽牵挂热肠，小伙并腿举右手，含泪向亲人和大槐树敬礼告别，军姿虽不太标准，可一个庄严的军礼饱含离乡的不舍和对大槐树的尊敬！ 老槐树也是棵光荣的树，英雄的树，凝结爱情的相思树！五保户王红姑年轻时是村里数得着的美人，民国二十四年成亲刚三日便送情郎山哥去寻鄂豫陕徐海东的红二十五军队伍，凌晨大槐树下两手紧握，满眼含泪，不舍新人离去，从此，红姑大槐树下常驻足，日日思，天天盼，夜夜等，望眼欲穿，等郎等了整整四十年，终身未嫁！在她去世后的第三年，才等来了一张黄色的烈士证书！ 老槐树是棵让人感恩和眷恋的树，知青们下乡几年，与它结交下深厚的友情，返城前仍忘不了在老槐树的怀抱里留下青春的黑白照，寄托分别的不舍与相思。回城后还想着它，以至于几十年后重返第二故乡，为的就是再看一眼这棵伴随他们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知青岁月的“知青树”！ 　　老槐树巍然屹立在村头，历经无数个春夏秋冬，它受过水淹，经过大旱，粮荒时曾被人剥过树皮，有人盖房起屋也曾打过它的木料主意……可它顽强地扎根大地，阅尽春风，历尽苦难，见惯人世间善恶丑美，迎送农人上工劳作，看的太阳落下升起。不屈的老槐树哟，你扎根大地，坚韧挺拔；你心系人间，无私奉献；你克己坚忍，负重不语……你何尝不是世代农民的形象，祖祖辈辈扎根这浑厚的黄土地，象牛一样劳作，象土地一样奉献，养活了国，养活了人！延绵了中华民族生生不息！ 人们已习惯地把老古槐当成村庄的象征，称村庄为槐树庄。老古槐在四里八乡都有名，村里人赶集，碰见熟人，说起是槐村庄的人，口吻里都有几分骄傲！每日看见这棵树，村里人心里就踏实，瞅见它变绿，心里就暢亮，暑热看见那绿荫，浑身就透着凉爽，那粗壮的树干就是背后的靠山！ 老槐树是全村人心目中的神明和圣物，是村里人的精神图腾，容不得任何人的不恭和亵渎。逢上过年过节，村里长者为它腰缠红绸布，村民们燃香鸣炮，击鼓吹号，祭祀祷告，祈佑全村世代平平安安，人丁兴旺，鸿运浩荡！ 老槐树也历经磨难，五八年大炼钢铁时，几个楞小子要砍树做土炼炉的燃物，山蛋爷急了，抡下上衣，光膀子卸下锄刀要拼命！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拼命，硬是吓退了这帮浑小子，保住了老槐树。混乱年代，镇上造反派说它是封建迷信的象征，扬言要用“东方红”链轨拖拉机推倒它！张队长和山蛋爷带领全村劳力昼夜值班看守，使造反派知难而退。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知青们陆续离开了槐树庄，告别了老槐树和乡亲们，步入漫长的职业生涯和都市生活，拼搏人生，满身疲惫，光环荣耀，伤痕累累，真得想寻找一块心灵的净土……如今，当城市的繁华喧闹淹没了那纯真的知青往事，对第二故乡的怀念变成了远方淡淡的乡愁……退休后的知青们不约而同地相邀，重返那令人魂牵梦萦的第二故乡，看看那棵心中挂念的老槐树。 走进那浑厚的黄土地，尘封的记忆与眼前景象新旧迥异，村里巨变，土路成了水泥路，茅草屋成了三层小楼，只有那棵巍然屹立的老古槐挺拔如昨，风采依旧，铜钱状槐树绿叶随风摇摆，似欣喜欢迎归家的老知青。老槐树身上多了块县文物局的铭牌，原来这棵老槐树是出生于宋代的古槐！四周也筑起了拦杆，围着不少旅游参观者，一些村里老人在人群中串，兜售粗糙的工艺品和农产品。张队长的儿子、如今的小张村主任介绍说：槐树庄这些年与县文旅局合作开发了“老槐寻古”、“大青河漂流”、“农家乐”和“果品采摘体验”等扶贫旅游项目，吸引了四面八方的游客，经济活了，收益增加，槐树庄摘帽脱贫成了富裕村……同时，他也不无忧虑地担心：村里留不住人，年轻人都进城发展，村里尽剩老弱妇孺，土地撂荒，后继乏人，农业前景堪忧…… 望着这块曾经洒下青春和汗水的黄土地，知青们心里五味杂陈，感概良久，往昔的知青岁月，清贫时光，农人善良，邻里温情，村风纯朴的自然“国画”又都浮现在眼前，怀旧情结使他们不觉泪已湿目…… 告别槐树庄，知青们再次将深情的目光投向村头那棵千年老槐树，想努力记住那挺拔苍劲的身姿，那硕大树冠的绿荫，那开满枝头的白嫩槐花，那扎根土地沉稳的韧劲和艰难生存不屈命运的厚重！变迁的是时代，不变的是老树。那物质匮乏可人心温暖的年代，那人贫穷却精神充实的日子虽已远去，却是那么隐密固执地停留在知青们的深层记忆中！我们感叹时代变迁物质充盈，我们欣慰农村巨变农人富裕，可总觉得市场经济大势下，繁荣浮华的背后似乎缺失了些真诚真情真心类的什么东西，可究竟是缺什么，这个话题太大太深，真的很难一下子说得清楚哟…… 2021年秋作于兰州 原创：舞阳书生 图片：惠选自网络 音乐：惠选自美篇曲库 作者于黄河边 作者简介：舞阳书生，河南南阳人，供职于某军事单位。下乡老知青，总想讲些知青岁月里的经历和故事…… 🌺 诚谢雅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