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人生的表现形式就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把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串联起来,就是人生,里面的喜怒哀乐或许就是某个年代的社会缩影。</p><p class="ql-block"> 老家余粮村是个小村子,在王范街西边,距离王范街五里,背靠崤山听松涛,南临洛水观鱼跃。村子不大,一千多口人。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生产队现在叫村民组,我们组就在村子中间的赵家疙瘩上,一条南北向的巷道直通坡根,巷道的两侧是住户。下雨了,雨水就在巷道上冲出一道或深或浅弯弯曲曲的水沟,雨停了,人们出来把它铲一铲垫一垫,又下雨了,水沟就又出现了,所以这条巷道永远也没平整过。两侧的住户都依崖建宅,一家挨一家的,拢共有八九个大门,每个大门里都住着好几家人。我们把大门也叫哨门,记忆中我家的哨门是土坯墙,高大的门楼,还有过厅,吱吱呀呀的大门板,下雨了,院子里几家的架子车篷都依墙竖靠,拥挤不堪。进到院里还有二门,二门前的院子称前院,前院住着的是一个远房堂叔一家子。二门里住的人多,伯父家、我家还有小叔家十几口人。伯父家住两孔土窑和三间瓦房,小叔家住一空土窑,土窑里还有一个拐窑,拐窑里光线灰暗,即使大白天,想找东西也要点灯才行。我们家只有两间瓦房,我的哥哥们都是出去借了别人家的屋子住着。院子不大,人口众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也有鸡飞狗跳,哭喊吵闹,但都是直系血亲,倒也相安无事。</p><p class="ql-block"> 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一个大杂院里度过的。</p><p class="ql-block"> 那时的日子过得很慢,拿母亲的话说:那叫煎熬。父亲是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一辈子只会种庄稼,种庄稼全靠天,收成也不好,家里生活一直很拮据。收了麦子,晒干扬净,装上几袋,用架子车拉到王范粮店交公粮,顺当了跑一次,不顺当了等一天,粮店下班了,天黑还要把它拉回来。有些人家是粮食不合格没验上,没验上的也要拉回来。我家交公粮都是母亲选的最好的,从没有因质量问题给退回过。</p><p class="ql-block"> 交公粮的日子,父亲总要把我带上,我主要是坐车。父亲把粮袋装好,我就爬上车,坐到温乎乎的粮袋上,架子车就突突突的上路了,那个时候去王范还是石子土路,车滚撵着碎石子,抖得我浑身痒酥酥的,那感觉比现在坐汽车都舒坦。过了冲口桥是一个慢下坡,坞西竹园道是一个慢上坡,一个蛤蟆四两力,我从架子车上跳下来,父亲在车前的横梁上帮一根杀绳,我撅着屁股使劲拉,不一会儿就满头大汗了,等把车拉上坡,我再坐上去,父亲拉上车又突突突晃荡着往前走,坐架子车的感觉我一辈子都忘不了。</p><p class="ql-block"> 我最喜欢的事就是去王范街赶集。秋天的玉米地里兼种大白豆,有些地块里兼种的是红小豆,这是水地,就是能浇水的地。坡上的地里不能浇水,是旱地,旱地里可以种黑豆、芝麻、棉花等,当然还有菜地,萝卜、红萝卜、大白菜、长豆角、洋柿子、黄瓜都种过,留下吃的,大多都拿到街上卖钱。我家还养过牛,等牛犊长大了,也牵到街上赶集。可以说从王范西头的牛市到东门口的粮食市,我跟着父亲都在那儿停过。</p><p class="ql-block"> 只要卖了钱,父亲就带我去吃肉包子。吃包子就是对我最高的奖赏了,焦皮肉馅,每次我都能吃得肠饱肚圆心满意足。平常街上是没有卖包子的,也只有集日的时候才有。在街边支一个大散煤炉子,一个油哄哄的的大铁鏊,炉子旁靠一根长长的铁火椎,想吃的人都围一圈在那等着。胖师傅身穿大背心,大裤衩,黑红皮肤,肩上搭一条长毛巾,只见他抓起火椎,用力捅进炉心,三摇两晃,煤饼火缝开裂,火星四溅,火苗呼呼上冒,师傅用大手把铁鏊端上炉口,抹上油,把包好的包子挨个排好,再滋拉拉浇上半瓢水,啪嚓扣上锅盖。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从四圈冒出来,把站在边上的人们都炙烤得往后退,锅里的香味溢出来,使整条街的人都不自觉的往这儿看。稍等片刻,掀起锅盖,香气腾空,师傅顺手拿小磨香油在包子缝隙间游走一遍,再拿长铲翻个,这锅包子就能出锅了,这是我童年最留恋的味道了。走的时候,我们再捎上几个,用黄草纸包好,带回去,叫哥哥姐姐们吃。</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钱难挣,卖的东西不值钱。有一年冬天,父亲拉一架子车白菜去后山赶集,不知道去了几天,卖了不到六块钱,又下了雪,天太冷,父亲买了一顶火车头帽子回来,相当于一车子大白菜就换了一顶帽子。火车头帽子就是雷锋帽,那顶帽子真结实,在我们家至少戴了十年,大哥戴罢二哥戴,虽然早已少色,二哥戴完我还戴了几年。每年冬天,只要天冷了,就要把那顶帽子找出来。</p><p class="ql-block"> 清晨,阳光普照。大人们下地干活,就把我们小屁孩带到地头玩儿。平展展的黄土地总能给人希望,田间小路两旁高大的沙兰杨让斑斑驳驳的光影洒下来,紫色的雾气笼罩在远处湿漉漉的树梢上,一切都显得静谧而祥和。女孩们喜欢花花草草,落在草尖的蝴蝶能引逗得她们兴奋;一只爬动的癞蛤蟆也能把她们吓得丢魂。我总是很专注地捉蚂蚱,绿蚂蚱红蚂蚱,或跳的或飞的,我总能把它追到。拽一根长长的狗尾巴草,把捉到的蚂蚱穿成串,提留在手里,一晃一晃地跑来跑去。有时也搞恶作剧,捉只蚂蚱丢到女孩身上,看她吓得怪叫,我觉得特开心,看她要打我,我捡起地上的蚂蚱撵着去丢她,她惊慌失措地转身就跑,哭喊着找她妈妈去了。远处古老的洛河在阳光下闪着光,永不停息地流淌着,蜿蜒曲折。下工了,我提溜着蚂蚱跟在大人身后回家。</p><p class="ql-block"> 我妈说:旦儿真乖,知道捉蚂蚱,回家把蚂蚱喂鸡,等鸡下了蛋,煮一个叫你吃。</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吃鸡蛋的次数很少,一年也吃不上两回。等鸡下了蛋,母亲就把它收起来,放到鸡蛋罐里,攒够多半罐的时候,卖给收鸡蛋人换钱。</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鸡窝就在二门里房屋的窗边。半夜里,黄鼠狼钻进来了,所有的鸡都吓得扑棱棱嘎嘎惊叫。母亲很灵动,父亲第一个起床,窜到院子里,吼吼的吆喝,应当有月光,父亲看到黄鼠狼逃跑了,抓根细棍飞似的撵出去,老半天才回来。</p><p class="ql-block"> “好大的黄鼠狼!”父亲说:“好在鸡窝门关得紧。”第二天,伯父伯母小叔小婶都过来问咋回事,父亲比划着黄鼠狼的大小:“这么长的黄鼠狼,跑得真快,我一直把它撵到了坡上。”父亲的话,给他们都提了个醒,到了晚上,伯母小婶把她们家的鸡窝门也都关得严严实实。</p><p class="ql-block"> 母亲、伯母、小婶她们妯娌间也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发生争吵。比如,小婶家的猪把伯母家的猪食吃了,伯母家的猪把小婶家的灶火门拱开,糟蹋了半箩头红薯,然后就找上门理论去,嗓门大高,开始争吵,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让谁,只等伯父小叔出面进行干预,吵够了,闹完了,都气呼呼的各自进各家灶火做饭。好在我家没猪,但我家的灶火门也都被她们家的猪拱开过。</p><p class="ql-block"> 日子百无聊赖过着,我坐在门墩上,拿一根细小的干柴枝数蚂蚁。天空灰秃秃的,空气中弥漫着闷热,太阳躲到云层里去了。一只母鸡“咯答咯答”地打破了小院的宁静。它从伯母家那边仰头翘尾、趾高气扬地回来了,母亲在屋里就听到是我家的大黄,她赶紧出来,瞟了一眼下蛋窝,已知道大黄把蛋弄丢了。我亲眼看见伯母收了她家鸡窝里的鸡蛋,母亲过去讨要,伯母说:“没有,我收的是我家的鸡蛋。”不过,她家有只鸡也确实先一步下了个蛋。</p><p class="ql-block"> 母亲气呼呼的:“多拿一个鸡蛋,也多长不了一块肉!”</p><p class="ql-block"> 伯母也不吃这话头,拉了脸回敬母亲:“只你家鸡会下蛋,别人家的鸡下的是石头?”</p><p class="ql-block"> “不该我家的鸡是从你家鸡窝里出来的,”母亲吆喝着:“上次这只鸡都把蛋弄丢了,也是从你家过来的,我都没吭。”</p><p class="ql-block"> 伯母为证清白,进屋把鸡蛋罐抱了出来:“你看看,哪个鸡蛋是你家的?”</p><p class="ql-block"> 我看到了半罐子挤在一起的红皮白皮的鸡蛋。</p><p class="ql-block"> 母亲没过去看,折回身捡了一根树枝,把那只还在“咯答咯答”想邀功请赏的大黄撵得兔毛乱飞,这下小院热闹了:所有的鸡都跟着乱跑,像无头苍蝇到处乱撞,有冲到门外的,有疾飞上墙的,有跳上树枝的,它们都惊魂未定的嘎嘎叫着,把看热闹的小黑狗,也吓得窜到了院外,回过头无辜地朝天空“旺旺”地狂叫了两声。母亲把毒气都出在了鸡上:“你这只不要脸的丢蛋鸡,每天喂你吃,喂你喝,你吃吃喝喝也不干一点人事!”</p><p class="ql-block"> 回到屋,母亲问:“你看见大黄的那个粉色鸡蛋没有?”</p><p class="ql-block"> 我如实回答:“我不认识。”</p><p class="ql-block"> 母亲一巴掌拍在我脑门上说:“滚!”</p><p class="ql-block"> 从这以后,母亲和大黄较上了劲。每隔一两天,感觉大黄该下蛋了,就在那天早上打开鸡窝门,把大黄给揪出来,用手指摸大黄的屁眼,有,直接拿筛子把大黄扣住,等下了蛋再把它放出来。后来,母亲就把这项艰巨的任务交给了我。</p><p class="ql-block"> 我不折不扣地执行着母亲交待的任务。天亮了,太阳也出来了,我从床上爬起来,脸也不洗,干巴的眼屎还粘在眼睫毛上。知了已经吱吱的鸣叫了,一只不辨方向的金龟子从我头顶掠过。放鸡的时候,我把别鸡窝门的褐色小木棍抽出来,把鸡窝门开个半眼儿,看探头探脑的鸡一只只从半开的小门缝里挤出来,跳到院子里,伸懒腰,抖翅膀。等大黄一探头,我眼疾手快伸手就把它薅住,不管它咯咯地叫,不理它身上扑棱下了几根鸡毛,学母亲的样子摸鸡屁眼儿,果然有硬邦邦的鸡蛋在屁股口,兴奋地吆喝着叫姐赶紧拿筛子,放到下蛋窝里把它扣上。</p><p class="ql-block"> 习惯在于培养,几次三番,大黄习惯养成了,再下蛋时,就乖乖地卧到了我家的下蛋窝里。</p><p class="ql-block"> 母亲奖赏我的鸡蛋往往在我生日那天。我不清楚哪天该我生日,但母亲记得。我在外边疯累了、饿了,就跑回家找母亲,母亲把煮好的鸡蛋,用碗扣在灶火的面板角,然后小声的告诉我:“偷偷地把它吃了,别叫你哥姐看见。”</p><p class="ql-block"> 我欢天喜地轻手蹑脚地把灶火门开条缝挤进去,掀开碗,见到了心仪已久的鸡蛋,还是两个。轻搕蛋皮儿,拨开一半,一点点品尝,滑爽的蛋青,温润的蛋黄,感觉真是幸福极了。我吃一个留一个,晚一会回来了再吃。</p><p class="ql-block"> 等我疯一圈回来后,那个扣在碗里的鸡蛋不见了,我翻箱倒柜地找,掘地三尺地找,怎么也找不见了。哥哥说不知道,姐姐也说没看见,于是,那一个找不见的鸡蛋带着我的遗憾永远的滑进了童年的岁月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