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沁芳先生其人其诗</p><p class="ql-block">王建秋</p><p class="ql-block"> 温州图书馆藏有一部十卷本《沁芳遗草》,钞本,方格,粗边框,页十二行,行廿五字,版口刊“浙江省永嘉区征辑乡先哲遗著委员会”十六字,是“乡著会”专用笺纸。民国廿四年(1935),永嘉区专员许蟠云组织征集温州六县乡先哲遗书并设委员会于衙斋,是为“乡著会”。高谊(性樸)先生负责乐清片区事宜,以望七高龄,不畏风雨,搜集整理乐清先贤著作百余种,《沁芳遗草》即是其中的一部。因这些文献大多未曾刊刻,基本上是作者的手稿本,故须组织人员钞录。《沁芳遗草》誊写者乃赵益卿先生,据其所撰《记梦》一文云:“得余信舫朝钦先生《沁芳遗草》诗集九帙,计诗二千馀篇。因结束期迫,日夜缮写,手腕为之疲倦。”知《沁芳遗草》原稿有诗二千余首,而乡著会钞本所收不到一千二,是高谊先生所谓“掇其尤者录之”故也。诗集因此得以流传,不致散佚,高谊、赵益卿二位先生功不可没也。</p> <p class="ql-block"> 诗集撰著者余信舫先生,生于清同治四年(1865),卒于民国十八年(1929),榜名同,又名朝钦,字心芳,又作沁芳、信舫。祖父宁固公,字金燃。父盛周公,名郁文,号从臣,世代务农。兄弟三人,先生居长,系邑西寺前里(今象阳镇寺前村)人。村傍有一山名政洪山,其东濒玉溪,故又称玉溪山。山有一寺名政洪寺,一九九六年南怀瑾先生《重建井虹寺碑记》有云:“四板桥冈峦屹起,有寺而曰井虹。溪流不远,潭水不深,而气象云蒸,如龙似虹。”谐音所语,故政洪寺又称井虹寺,寺乃南朝梁大同二年始建,原名保安禅寺,宋祥符中赐名政洪院,设玉溪书院,后废。清康熙间重建。清末邑名宿高园黄菊襟先生、湖横郑澹如先生曾于此设帐授徒,沁芳先生少年时便读书是处,同学中有洪鲁山、叶石农诸君。业师黄、郑以外,尝又受教于陈荃、杨毓麟诸先辈。昔寺曾有一联曰:“得一日斋粮即食一日;有几天缘份便住几天。”沁芳先生与此寺缘份自是非浅,其有诗云:</p><p class="ql-block"> 寺前村隔玉溪东,访道频经过井虹。满座春风绛帐里,名山夜雨草堂中。身缘多病愁惟我,津望指迷赖有翁。何术长生师后学,可将须发转还童。(《奉怀郑芷苹先生》)</p><p class="ql-block"> 同行缓步玉溪头,此地曾经几度游。山尚依然人叹老,水犹无恙我悲秋。已虚壮岁梯云志,无复今朝落帽愁。更有不堪回首处,夕阳影里弔荒丘。(《登井虹寺玉溪山》)</p> <p class="ql-block"> 在各位授业师中,沁芳先生与黄菊襟司马尤为亲敬。司马少年肄业杭州西湖诂经精舍,深得山长俞曲园先生器重。光绪十一年(1885)中举人,后五试春闱四次受荐均告落榜。光绪廿八年(1902),输赀以直隶州州同分发福建使用,前后十年,有惠政。辞官归乡,作《归里诗》,沁芳先生一再次韵。其中:“云泥久阔喜重逢,一笑当年负笈从。坐我春风嘘更好,照人秋月兴犹浓。”一叙师生相得、久别重逢之喜。未几,司马归道山,沁芳先生闻讣痛哭:</p><p class="ql-block"> 师弟情深不等闲,秋风呜咽泪潜潜。枯肠搜索文无味,销尽吟魂笔墨间。</p><p class="ql-block"> 骑箕此去隔千秋,知否今朝挽语留。文字寒酸皆有泪,吾师何处赏风流。(《作挽》)</p> <p class="ql-block"> 在县城西边的西塔山和箫台山之间,有一座当时乐清规模最大、声望最高的书院“梅溪书院”,在晚清、民国,乐清明经通史之士十有八九受其沾溉,其中最著声者如:冯豹、黄式苏、朱鹏、洪邦泰、高谊等。黄菊襟先生曾为书院山长,主讲书院十年。沁芳先生于玉溪书院后又随读于梅溪书院,故数十年后其赋呈菊襟先生诗中有:“梅溪风雨听传经,笔墨从来亦效灵”之句。</p> <p class="ql-block"> 在玉溪书院、梅溪书院读书,沁芳先生当时的身份还是童生,要想猎取功名,首先要取得生员资格,是清乾隆帝所谓:各省学政考试生童,为士子进身之始。清时科举制度,童生考取生员,必须要参加县试、府试、院试三次考核,是为童试。其分别由知县、知府、学政主试,最终被录取的生员雀顶蓝袍,齐集官署大堂设宴簮花,并于文庙拜谒孔子、学宫明伦堂拜见学官,便算是正式入学了,是为“入泮”(古时学宫前均有一半圆形水池,称为“泮水”,故名)。光绪十五年(1889),先生以县试第九名、府试第二名、院试第四名的优异成绩入泮,从此开始着蓝袍,是年先生二十五岁。古时称呼生员最普遍的叫法是秀才,也有称庠生、县学生、博士弟子员等,所以有的材料上介绍沁芳先生为补博士弟子员、补县学生这样的说法。生员须不定期参加学政安排的岁试和科试考核,以成绩优劣评出一、二、三等,名列前茅者便取得参加乡试的资格。八年后,先生考得一等生员廪膳生,自此每年可以从国库领取廪“饩银”白银四两,于是便“食饩天家,有声于时”了。当然先生也顺利取得了每三年一次的乡试(也称省试)即考举人的机会。时先生有《省试过桃花岭》诗云:</p><p class="ql-block"> 几度东风阅岁华,碧枝何处斗春葩。吾今来作探花客,不爱桃花爱桂花。</p><p class="ql-block"> 恰值而立之年,正是先生最春风得意的时候。不爱桃花娇艳,只欲蟾宫折挂,前途似乎一片光明。象历朝的读书人一样,先生也是一边读书应考,一边设帐授徒谋生。功名追逐是所有读书人的宿命,更何况身边有个耀眼的榜样—进士族兄余筱泉先生,“宗族之中有泰山”,先生自是勤勉苦学有加,不敢懈怠。然命运不偶,竟屡试不中。二十年后先生《五十述怀》有云:“战败棘闱嗟不武,功荒芸案负斯文。”对于不中举人,始终耿耿于怀。不久,朝廷废除科考,“廷罢科场越十年,杭州消息渺如烟。”自此先生的仕进之路算是彻底断送了。在先生三十八岁的那年,整个乐清依国家令改书院、私塾为学堂,“书院从今改学堂,课功日日上班忙。教员底事牢笼甚,何苦依人乞饭囊。”先生不屑于学堂日日坐班,视如依人乞食,便放弃了授徒事业。先生另擅星相之学,曾撰有《余氏心法》四卷,今佚。为稻粮谋,在四十四岁那年,先生开始为人卜兆,勘探地舆,操起了风水先生的行当,好友黄式苏先生尊翁墓穴即系沁芳先生所卜。</p><p class="ql-block"> 先生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大动荡大变局的时代,其出生前四、五年,朝廷经历了祺祥政变和太平天国之乱,出生那年,国家开始洋务运动,其后又经历了中法战争、甲午战争、戊戌变法、义和团拳乱、八国联军侵华战争、辛亥革命等等,这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乱世。在一九一五年,日本强迫袁世凯政府签署不平等条约《二十一条》,国民群情激愤,时先生五十一岁,有组诗七绝十首纪其事,现录五首如下:</p><p class="ql-block"> 国恥当年未雪仇,条陈犹是肆要求。不堪目击瓜分局,想到前途泪欲流。</p><p class="ql-block"> 时危势迫冦交深,内患未平外患侵。亏我堂堂老帝国,干戈祸乱日相寻。</p><p class="ql-block"> 由来贫弱势难存,要挟多方启战端。只恐朝鲜同覆辙,报章岂作等闲看。</p><p class="ql-block"> 涕泣陈书告海滨,耽耽休复畏强邻。叶公独抱忧时愤,唤醒同胞亿兆民。</p><p class="ql-block"> 大家愿各表同情,一战务须借皆城。犹是亡羊牢可补,莫教割地踵前清。</p><p class="ql-block"> 诗中“叶公独抱忧时愤,唤醒同胞亿兆民。”乃指当时参议员叶景僖《对于中日交涉之上书》一文中批评日本乘欧战之机,以苛酷条件要挟中国,又恫吓袁世凯政府秘而勿宣,乃不仁不智不勇不义之举。当时《申报》谓此上书被公认为“代表一般国民之心理”。又《申报》一九一五年三月廿五日载《浙江全体公民呈政事堂文》:“浙江全体公民”对于日本提出的苛酷条件“虽在妇人孺子无不发指眦裂,愿与一战而死”。即先生诗中所谓“大家愿各表同情,一战务须借皆城”是也。至于戊戌变法,先生无诗,但据郑星舫先生《心芳君生传》记录其当时的一段评说:</p><p class="ql-block"> 方今国家贫弱,非变法不足以图存。顾吾观历史,卫鞅变秦法,维致富强,而政刑酷烈,秦民谗然如不终日。王荆公变宋法,谓治平在其掌握,然泥古而不通今,官礼适以误国。予非谓法之不当变也,特患不得其人,利未兴而弊先见,反失变法之意。</p><p class="ql-block"> 可知先生虽身处江湖之远,对时政兴衰利弊尝事事留心。然“非谓法之不当变也,特患不得其人,利未兴而弊先见。”先生可谓慧眼独具。值此乱世,先生眼中多是“举国若狂醉未醒”者和“牧猪屠狗竞功名”者。</p> <p class="ql-block"> 鼎革之际,旧学废黜,先生对这个所谓的“新世界”是有些格格不入的,“不屑争趋世界新,一生珍重读书身。”(《奉和赵益卿五旬述怀元韵八律》)又如《剪发自述》:“四十余年霜鬓白,一朝剪断岂甘心。由儒归释清归汉,回首何堪惜视今。”时局遽变,羸弱的读书人也只能是“何事别生沧海感,但凭时局几推迁”(《郑星舫先生六旬大庆即用自寿原韵》)。“得失穷通原定数,眼前身世感沧桑。”(《五十述怀》)先生穷愁,自不待言。</p><p class="ql-block"> 先生三十三岁前后,被荷盛某家聘为西席,从而得识荷盛名流郑绍英、郑鼎锐、郑鼎英诸先生,而先生与郑绍英先生最为相契。郑绍英(1858-1942),字星舫,一作醒舫,别署钝叟,清庠生。星舫先生长沁芳先生七岁,后沁芳先生十二年卒,享年八十五岁高龄,曾重游泮水(考中秀才后六十周年举行的一种仪式,带有祝寿之意),故旧门生撰辞以祝,一时传为佳话。星舫先生曾谓沁芳先生“予非君不乐,君亦非予不欢也。”而沁芳先生每每过荷盛郑家,也均作数日逗留,如《谒郑星舫因风雨留宿》:</p><p class="ql-block"> 芝兰气味喜相投,肝胆平生孰与俦。地近往来经便道,交深谈笑易忘忧。每劳陈榻常悬待,备扰郇厨感献酬。况复天公能解意,多情风雨漫勾留。</p><p class="ql-block"> 二人稍一离别,便起相思:</p><p class="ql-block"> 干卿底事太匆忙,渭北江东各一方。未展蓬蒿蒋蔚径,久虚足迹郑公乡。当前惆怅云山隔,别后相思海水长。朋席何时重聚首,好将文字共商量。(《寄怀郑星舫》)</p><p class="ql-block"> 判襼樽前仅十天,愁怀常向梦中牵。地非渭北江东界,人忆苍葭白露篇。无限星云伤别后,不堪风雨冷吟边。漫云离索无多日,一日三秋扺卅年。(《寄郑星舫与译臣》)</p><p class="ql-block"> 星舫先生与沁芳先生,真是惺惺相惜。故一九一〇年,沁芳先生重修《寺前余氏宗谱》时倩星舫先生作生传,而星舫先生以“辱君数十年交好之笃”,不能默无一言,欣然命笔,为《寺前余氏宗谱》撰成《心芳君生传》、《盛周公传》二文。盛周公,沁芳先生尊翁也。星舫先生定另有大量文字涉及沁芳先生,这对了解和研究沁芳先生将会起到很大的帮助,可惜星舫先生无诗文集传世,甚是遗憾。星舫先生育有七女一男,小女适高园黄菊襟司马长子黄亚侠。星舫先生晚年双目失明,犹杖司的克日日自荷盛过高园女儿家,其舐犊情深若此。</p> <p class="ql-block"> 《沁芳遗草》卷二有《自题诗稿》云:</p><p class="ql-block"> 积数十年一秩成,许多悲愤以诗鸣。輶轩他日求遗稿,骥尾可能附姓名。</p><p class="ql-block"> 鸡林谁许肯相寻,价值焉能抵百金。何日续完长庆集,平生不负苦吟心。</p><p class="ql-block"> 诗本性情写性情,但将韵语话生平。覆瓿不落他人手,留待后来大雅评。</p><p class="ql-block"> “覆瓿不落他人手,留待后来大雅评。”可知沁芳先生对自己的诗还是很在意的,生前就留心诗作整理,誊录稿本。所以当时乡著会征辑先生遗作方可得二千余篇之富,可谓幸甚。高谊、赵益卿二位先生在这原稿本的基础上进行遴选编次,收诗一千一百八十九首,分为十卷,目为《沁芳遗草》。然是钞本收诗时序错杂,非是编年体例,但从卷一《自咏》诗:“春秋重二十,楖栗又随身。”并卷十末一首《贺郑淡如先生七旬大庆》,先生自注“虚度今年六十五”,是年,先生卒。知集中所收诗乃先生四十岁至六十五岁辞世前这二十来年的诗作。</p><p class="ql-block"> 先生诗风冲淡,遣词喜用平常语,不尚搜肠苦吟,“白俗元轻犹可择,郊寒岛瘦总非宜”(《学诗》)“佳句都教老妪解,学诗愿学白香山。”(《读乐天诗》)先生诗以白乐天为宗归。高谊先生评其诗曰:“沁芳喜为诗,每有所感,信笔拈来,皆成妙句。”</p><p class="ql-block"> 先生又自称“诗痴”,其《自苦》一诗有云:</p><p class="ql-block"> 癖我生平诗最痴,枯肠乙乙屡抽丝。几回吟苦撚髭断,憔悴形容一卷诗。</p><p class="ql-block"> 每因所见费精神,诗是心肝最可人。耽我一生惟觅句,想应李贺是前身。</p><p class="ql-block"> 先生痴诗成“魔”,《郑星舫与予有同病予亦怜其病而慰之兼以自慰》有云:“君病轻于我,我今病较深。多缘诗有痴,况复事缠心。”故郑澹如先生曾戏作《戒诗》诗寄之,先生赋答曰:“先生劝我弗吟诗,我为情多吟更痴。想是诗魔降未得,被他骚扰到今兹。”</p><p class="ql-block"> 先生所作体物细微,无事无物不可入诗,非只关风月也。如留心农事者:《稻熟》《耕田》《车水》《担泥》《唤农刈稻》等;生活琐事者如:《趁轮船》《剔灯》《杀鸡》《洗面》《剃发》《留髭》《梳头》等。犹喜吟咏小昆虫,虱子、蚊蝇、蜘蛛、秋萤、灯蛾、蟋蟀、纺织娘甚至蜗牛,不一而足。而柴、米、油、盐、酱、醋、茶,更是一赋再赋,乐在其中。先生作诗又喜别裁,集中卷六几乎终卷使用十五删韵中“还、山、颜、间、斑”数韵脚;又如有诗以每句用一古人、每句用一鸟边字、每句用一虫边字、句中累现数目字等等,游戏文字,自怡为乐。</p><p class="ql-block"> 在晚清民国,乐清出现一大批乡贤及地方名流,诗筒传递,雅集酬唱,其时诗风蔚然,有“清诗中兴余绪”之说。沁芳先生就曾与南德盛、倪藩屏诸先生结成中秋赏月诗社。风月之夕,雨雪之晨,每有所触,辄寄之于诗,以资酬答同好。集中此类唱酬诗就分占了一大半,所涉名流有:黄鼎瑞、郑澹如、吴藜滨、余朝绅、冯豹、黄式苏、朱鹏、洪邦泰、刘之屏、胡奉尘、郑绍英、朱毅夫、郑晓廉、孙愚谷、施仲州、徐堇侯等百余者之众,几乎囊括当时乐清本邑所有乡贤。时值乱世,又“嗣续之迟,身世之感”,先生“往往长歌咏叹,不自休顾”。“穷卧牖下,长抱隐忧”,先生诗自有一种悲愤基调,高谊先生赞曰“君之诗正自此而益工”。</p><p class="ql-block"> 先生除年轻时赴省试北上杭州,游富阳,过青田,后来基本上没有离开过家乡。其二十岁左右娶长林倪氏为妻,三十岁生一子名宗九,不幸三月后夭折。生女三,长适北山陈凤翔,次适四板桥陈正滔,三适漳湾卓一荣。四十来岁娶继室玉环黄大岙石浦陈氏。在四十八岁上终得一子名宗益,温州省立第十中学高中部毕业,曾任海军定海巡防处书记官、海军第一补给站第一科科长。五十一岁又得一子名宗超。先生入民国后,曾任县议员,素孚重望。六十五岁卒于乡曲,葬安堂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