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之行五——活的要像老左巴

Diann

<div>“我很幸福,我知道。人们往往在福中不知福。只有时过境迁,回顾往事,才会出其不意地突然感觉到昔日的幸福。而我,身处这克里特海滨,生活在幸福之中,却也意识到自己的幸福。”</div><div><br></div>这话不是我说的,这是《希腊人左巴》的叙述者的原话,他感觉幸福,因为他有左巴的陪伴,而后者对每天见到的每件东西都如初遇,在每个女人的面孔后都能发现一个阿弗洛狄忒,他老迈的胸膛中爆发出的狂笑:“冲破人们在惶恐中为了保全自身辛辛苦苦树立起来的一切道德、宗教和爱国主义的樊篱。”<br> 我在去希腊前不久突然意识到自己对近现代希腊不甚了了,于是随便搜了些书和电影来看看,于是就这样遇上了也爱上了希腊人左巴。如果在古希腊,左巴不算希腊人,他是马其顿人,不过亚历山大大帝之后,希腊人极愿承认原来的野蛮人马其顿也是希腊的一部分了。 故事是发生在克里特,很遗憾电影是黑白的,无法充分体现爱琴海的美,我以为与小说相比,电影不看也罢,虽然也是经典。左巴是个六十多的老头,可是他自己也说他越老越痴狂,越活越反叛,见到女人就移不开目光,由衷地感叹这是个奥秘:“女人是什么?”“为什么叫我们这样晕头转向?”女权主义者一定不喜欢这个调调。这本书出版于1946年,我才不理现在人怎么想,我只知道自己读时只觉妙趣横生时时大笑不止。 <div>刚刚与年轻妓女共度春宵似乎返老还童归来,发现自己落入不得不娶掉了牙的老歌女的境地,就想象宙斯是如何不忍女人空闺独守,而奋不顾身以致过劳死,他自己也如此这般献身,死后守门大天使彼得会打开天堂之门说:进来吧,左巴,去睡到你的同事宙斯旁边,好好休息吧,你在人间辛苦了。</div><div><br></div><div>可是看来左巴一点不在意这点辛苦:我的亲爱的布布利娜,别担心,让我来安慰你!四大强国(指老歌女年轻时的情人)抛弃了你,青春抛弃了你,上帝也抛弃了你,可是我,左巴,我不会抛弃你!因为左巴有心。</div><div><br></div><div>有心的左巴爱女人,他说至少让他爱到七十岁,然后想想又说:“八十岁”。</div> <p class="ql-block">左巴嬉称老歌女”布布利娜“,后来我了解到这其实是希腊独立运动女英雄的名字,而老歌女的八哥的名字也是独立英雄将领的。当叙述者故意指责左巴不尊重祖国时,左巴袒露衣襟显出枪林弹雨的痕迹,说为了祖国,烧杀掳掠杀人放火什么让人毛骨悚然的事都做过,可是一个保加利亚妇女反而救了他。他开始反思为什么要打仗,“就因为他们是保加利亚人、土耳其人?见鬼去吧。”他开始区分好人还是坏人,不问哪国人,哪里都有好人坏人。后来他连好坏都不问了,他想这个可怜的人也吃、也喝、也爱、也害怕,也要死亡。“可怜的!我们都是兄弟,都是喂虫的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左巴摆脱了爱情、祖国,甚至摆脱了上帝,”用他可靠的本能的直觉、鹰隼般原始的目光,找到了所有的捷径,轻松地达到了奋斗的顶峰——自由。“</p> <p class="ql-block">作者尼科斯•卡赞扎基斯九次获诺贝尔奖提名,最接近的一次,以一票之差落选。那是1957年,那年获奖的是阿尔贝•加缪,虽败犹荣啊。加缪还说尼科斯比自己更配得这个奖(deserve the honour ‘a hundred times more’ than himself)。(可爱的加缪,谁能不爱加缪。)还有一部电影从他的小说改编得电影也很有名,我在很多年前看过,叫《基督最后得诱惑》,曾经轰动一时,希腊正教会差点因此将他逐出教门。</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旅途中获悉,希腊正教会在如今希腊人的生活中占据重要的地位。导游Christina说希腊人出生就受洗,入学、工作、结婚甚至买房,都有一栏”你在哪个教会受洗“要填。在圣岛,导游达尼亚也说:”我们这里教堂比住家多。“</p> <p class="ql-block">《希腊人左巴》是一部让我体验到阅读的狂喜感的小说。这就是为什么当我在Heraklion历史博物馆发现居然有个尼科斯专门展厅时颇为惊喜,原来尼科斯是克里特人呀。侧厅一直循环播放《基督最后的诱惑》片花,正厅一边是他的生平展,其中有他在法国客居时书房的复制,一边是他一生的著作。没有想到他著作如此丰富。对了,他两度到过中国,最后一次就是1957年,他不顾自己身体欠佳仍然前往,还在广州接受了天花和霍乱疫苗,不幸在归国途中病重,在德国送医不治身亡,死后葬在Heraklion,墓碑上刻:”我一无所求,我一无所惧,我是自由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后来希腊出了两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其中一位也是在克里特出生的。两位都是诗人。</p><p class="ql-block"><br></p> 我看的希腊电影特别有限,只能抓到图书馆能借到的。没有想到三部片子都有一个共同的主题,就是离散/移民,我更倾向于用离散,是爱琴海两边政治动荡引发的民族迁移,具体在个人与家庭上,都是内心深处难以消除的流亡感。 第一部是Rembetiko (1983),Rembetiko是希腊一种民乐。电影讲述Rembetiko著名女歌手Marka Ninou一生故事,据说有不少虚构,就我而言这并不重要,作为一个外行观影者,一群Rembetiko音乐家在上世纪二十年代,不得不离开世居的土耳其士麦那,被遣返到希腊,然后又经过二战的流离失所,民谣的渐渐没落,音乐以及音乐人新旧更替,这就好比一首挽歌,伤感又无可奈何花逝水流。女主人公的悲剧,似乎又是一个没有办法跳脱命运的可怜人。这是一部很美的音乐片,哀婉动人。我在雅典地铁口看到流浪艺人的演唱时,立时就浮现出影片里艺人们的挣扎。 <div>第二部稍微带点蓝调,只有少少的伤感,更多的幽默与慨叹,同样是希腊人被逐出土耳其的背景,这次是被迫离开伊斯坦布尔,电影名A Touch of Spice (2003)。满满都是希腊人对伊斯坦布尔割舍不下的思念。</div> <p class="ql-block">现代希腊的建国史不过两百年,之前被奥斯曼帝国统治过四百年,再前是拜占庭时期和罗马帝国的统治,那时的伊斯坦布尔叫君士坦丁堡。早前希腊人和波斯人打,这个时候他们和阿拉伯人、保加利亚人等不时发生边界冲突与战争。</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希腊地处欧亚两大陆的交界,与土耳其一样,面临被两边都不待见的状况,但是最不能相容正是相邻的两国,历史上是宿敌,同时两边的居民多有杂居,因此民族宗教家国冲突一直就相当尖锐,大约百年前一次人口大迁移,约50万居住在希腊的土耳其人搬回土耳其,约120万居住在土耳其的希腊人迁回希腊,当然都是被迫的。这两部片子都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的。</p> <div>在A Touch of Spice里,男主的父亲因为持希腊护照,必须立即离开伊斯坦布尔,家小随着他一起搬往雅典,开香料铺的外公说“下周我来和你们团聚”,下周就是一辈子。自小受外公香料熏陶的男主一次又一次痴痴等待,终于父亲说:不要等了,他不会来的,非不得已谁也不会离开伊斯坦布尔,因为它不是一座城,它是The City,它是独一无二的,它是伊斯坦布尔,自己甚至差点为了留在那里而放弃对上帝得信仰。男主自小离开,此后世界各地游遍,偏偏不去伊斯坦布尔,再去时,外公已经弥留并很快去世,他心心念念的儿时恋人也嫁着他人妇,她问他:你为什么不早点来看看。他说:因为我怕,我怕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勒令离去。(我明明为了了解雅典去看片,却看了部伊斯坦布尔不了情。)</div><div><br></div><div>还有一个题外话,Youtube上可以看到一部纪录片Delos 2015,就是本片的男主George Corraface担纲的,他是希腊裔的法国演员。那是了解提洛岛的一部极佳制作。</div> 与前两部相比,Xenia(2014)就是一部轻喜剧。让我惊奇的是希腊人对自己现实中存在的种族主义的批评,在某种程度上,它延续了埃斯库罗斯《波斯人》、欧里庇得斯《特洛伊妇女》的人文主义精神,可以站在受害人的角度来表现现实。影片带有一点超现实的意味,但是又不那么不着边际,刚刚好到了迷人又不迷糊人的程度。讲述的是一对兄弟寻找生父的故事,哥哥其实是知道希腊人的生父抛弃了他们,所以一直很抵触寻父,可是天真充满幻想的小同弟弟却执拗地要找到生父。当然这里面有实际的考量,他们的母亲是阿尔巴尼亚人,如果没有证据显示他们的父亲为希腊人的话,他们在希腊就是非法移民,面临被遣送的危险,尽管他们都出生在希腊。这个小同弟弟,你知道他一定会惹麻烦,可是他就是那种惹了天大的麻烦,你也会原谅他的那种可爱的小人儿,与他似乎一幅天然忍辱负重的哥哥正好一对,平衡了轻与重。 <div>我匆匆而过的旅行,遗憾没有机会与当地人多多交流。一些蜻蜓点水的接触可以稍稍弥补一下。</div><div><br></div><div>在雅典去码头的出租车上,司机是个高个黑发黑眼睛,明显斯拉夫长相的小伙子,虽然英语有限可是很健谈。他开始就问是否介意多说话,有的客人不喜欢聊天,他就闭口,不过他很喜欢知道别的地方人都怎么生活。知道我是要去克里特,他安慰我说:别担心,我很熟悉上船的地方,今天交通很糟糕,不过应该能赶上。那时离开船只有一小时,我船票还没买呢。小伙子很不解我为什么不坐飞机,又快又便宜。好玩的是,他一开始就说自己出生在雅典,说了几遍之后,我问他老家哪里,他支吾道,你不会知道的。在我的坚持下,他说是科索沃,我说我知道。他立即就兴奋起来,说爷爷奶奶在世时,自己常去看他们,那里的生活水平低,但人都很热情,他喜欢去。可以感受他谈起科索沃时高涨的热情。我问他雅典生活怎么样,他的声音立即委顿下去:我知道我喜欢问别人生活怎么样,可是不喜欢被人家问,因为too difficult,太难了。于是语言不足以表达的,其实也说出来了。我当时脑子里想到的就Xenia片头,哥哥在雅典披萨店打工,弟弟从克里特来找他,因为妈妈去世了,没别的亲人了,哥俩刚说两句话,老板娘就沉着脸说:我雇你不是让你和朋友聊天的。</div><div><br></div>科索沃的哥不存在这个问题,他直接把我送到售票亭,下车指给我是那艘船,又说,我没有名片,你玩的开心。恍惚间有朋友送行的错觉,只是我有我的目的地要赶,眼角扫到他收起笑容回身上车,转眼消失在夜色里。<br> 看完几部电影,更加领会到左巴的好,四十年代的老左巴,可以突破一切的束缚,道德的、宗教、爱国的,直抵生命存在的本质,单纯地爱人爱世界,抵达自由地活着的巅峰。这就难怪作者会说:有四位大师在我心上烙下最深的印痕,他们是荷马、柏格森、尼采和左巴,如果只叫我选一个的话,我肯定选左巴,他教给了我热爱生活和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