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光催人老

谭悦盈

文字：原创作者：谭悦盈 一 常听人说：“秋风萧瑟让人愁”，可我听着风声细细的寂静，并不感觉孤清惆怅。岭南之秋，再冷也不过是翦翦轻寒。经过一夏的燥热，心神宁静澄明，这份淡淡的清爽是难得的。金秋时节，正是郊野觅趣的好时光，我寻思着不妨去外婆的山中祖屋去看看。一大早出门，添了件外套。想到山中秋凉，还带上了厚围巾。 二 外婆的老家，整个村庄已经搬迁到城镇。这里变得十分的清静。只有孤寡的岚姑一人在守着祠堂。我来到这里时，伴随着小黄狗的汪汪叫唤，是岚姑的朗朗笑声。岚姑热情地招招手，迎接我的到来。她身板极其硬朗，目光炯炯有神，声音洪亮高亢，虽然鬓上丝丝白发，脸上长满皱纹，举手投足却一点不显老。“你就是八姑的孙女啊？”岚姑熟稔亲切地说道：“八姑人最好了!”。虽然我们是第一次见面，却完全没有生分隔阂的感觉。在岚姑的引领下，我们大略参观了一下祠堂，就来到外婆的祖屋。 三 我推开篱笆门。翠菊绰约绽放在篱笆墙一隅，空气中隐隐约约弥漫着桂子的清香，沁人心脾。绿芜长满的残墙，环绕着青苔斑驳的院落。墙头乱序的杂草，半是青绿半枯黄。中庭的断石败瓦间隙中，不知何时长成了一株芭蕉树，翠色的卷边已经泛黄。这里已经没有居住的痕迹了。穿过原来的厢房，来到后院，一丛青翠的修竹，映衬着疏朗飒飒的梧桐树。一阵清风掠过，两片梧桐老叶，悠悠飘落，如云鬟袅娜，不觉已是深秋。梧桐枝头鸟儿叽叽喳喳；树上秋蝉声声高鸣，听着有些萧瑟凄切；草丛里蟋蟀声声，唧唧叫唤，此起彼伏；偶尔几声沉闷的蛙鸣，为这曲《秋日的私语》，添加了协奏。后院对着一汪碧绿的湖泊。湖边荷莲枯萎凋零，再无擎天伞，只见满天红色小蜻蜓飞舞。湖对面是黄中带红，高大挺拔的针叶水杉。碧波红叶相映，刚健温柔相衬，风景煞是好看。水杉后面是形似狮子的小山，此景为“狮子临水照秋妆 ”。深秋时分，山上各种不知名的树木色彩缤纷：殷红的、橙红的、橘黄的，金色的，深红的、淡红的、嫩红的、翡翠的……望着层林尽染，灿若云霞，美不胜收的山中秋景，我静静伫立，凝神遐思。此时，一行秋雁飞过，鸣唳声撩拨了我心中那根缠绵柔软的弦…… 四 灵山秀水，这里就是外婆年轻时生活过的地方啊!我的脑海里渐渐显现出外婆慈祥的笑容，仿佛和煦的秋日阳光。 岁月温柔，时光惊艳，我恍惚中看到，年轻美丽的外婆在倚窗凭栏，浅笑凝眸。外婆曾经也是一位聪慧灵秀的女子啊!我的外曾祖父在当地是有名的中医，悬壶济世救人，深得人心。外婆的母亲，很可惜在生外婆时难产而死。当初我就常常听外婆幽幽地诉说：自己童年不幸亲缘少，还没出生就克死了母亲。幸好有同母的八哥哥，与她感情最深厚。八哥哥特别疼爱她，带着她玩耍，还教她认字，学习医理。外婆乖巧可爱，是外曾祖父的心头肉，如珠如宝，到哪里都带着她去。可是外曾祖父做错了一件事，因为太喜爱这个幺女，不舍得让她早早出嫁。直到外曾祖父去世，已经不再年少的外婆才在她哥哥们的操持下，嫁了一个外地商人做续弦。可是没想到商人寡情薄义，婚后不久，就被一个丫鬟勾去了魂魄，又娶了做三姨太太。三姨太是个八面玲珑，颇有手段的人，很会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很快公婆与丈夫的心都被她用心计夺去了。外婆在这个家中备受欺凌，她百般忍气吞声，碍于面子，没有告诉哥哥们。曾经为这个家付出那么多，外婆伤心不已，她有自己的尊严与骨气。于是，她带着尚是孩童的我母亲与襁褓中的我姨，自己另外生活。虽然她当初有大量的嫁妆，但是都被夫家全数吞没，在当时作为一个弱女子，外婆凭借什么独立生活呢？曾经是大家闺秀的她，放下身段，来到集市，仔细观察哪个东西最受欢迎。最后，她在一个手艺人的地摊旁，目识心记偷师学艺，终于学会用铁丝线编织制作小手工艺品和铁篓子等日用五金。从此外婆在集市里，摆摊卖自己制作的手工艺品兼卖五金，艰难地开始了她柔弱但是自强自立的生活。“屋漏偏逢连夜雨。”外婆不幸得了严重的疟疾，卧床不起。我母亲和我姨还小，感觉天快塌下来了。这时候，外婆的几个哥哥都已经先后离世了，只剩下外婆的同母哥哥，我的八舅公还健在。我母亲虽小，但是很机灵，她找到邻居帮忙打电报给八舅公，告诉他实情。很快，八舅公山长水远地赶来，将负心人狠狠的教训了一通。八舅公治好了外婆的病，出面处理好了外婆的离婚手续，妥善安排好了一切才离开。 五 在我记忆中，外婆只要一提起八舅公，脸上就是满满的敬慕之情。可是，因为路途遥远，我没见过八舅公几次。第一次见八舅公，他牵着我的手，马上以一种医者的敏锐观察出我体弱。他关切地对妈妈说：“哎呀，这孩子身子不太好吧？”于是，暑假里，我们一家三代去了舅公家。我成了八舅公家的小公主。八舅公不仅是个名医，还是个美食家。他亲自为我下的虾子面条，那叫一个鲜美!八舅公还为我熬药粥，通过食疗为我调理身体。这段美好时光让我时时回忆。后来，八舅公病重，我母亲想尽办法买了那个年代极为稀罕的大对虾，带着我去探望他。八舅公愉快地吃着我母亲给他用粥水烫熟的虾球，用虚弱但是喜乐的语调说道：“能够吃到如此美食，我死而无怨啦!”八舅公这次病重，慢慢好了起来。在他70多岁时，他还领着一大家子人来到我们的城市看望外婆。外婆握着八舅公的手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可是，再以后，随着时光流逝，情深意重的两兄妹都越来越苍老，山重重，路迢迢，八舅公与外婆再也没能见面了。外婆经常让我母亲写信去询问八舅公的状况。八舅公每次回信都写10多张，里面絮絮叨叨都是一些琐碎的事。岁月如梭，这是两兄妹的相互安慰吧。 六 直到最后，八舅公一病不起。我妈郑重地与表姨们开了家庭会议，提出八舅公是外婆的精神支柱，恳切请求大家要对外婆保守秘密，不能告诉她，八舅公已经不在了。于是，大家意见一致，一起保守这个秘密，一保守就是守了20年。在这20年里，支撑着外婆精神世界的，就是这位遥远的八哥哥。其间，表姨们曾经一起来探望外婆。当听到外婆小心翼翼地探听八舅公的身体健康状况时，表姨眼里噙着泪，有些哽咽了。可她还是强忍着没告诉外婆真相，只是淡淡地说：“还那样，躺床上，不太走得动了。”外婆听了，又是担忧又是欣慰。她说，“八哥一定是身体太弱，写不好信了。只要知道他还好，我就心安了。”跟他一起成长，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的哥哥，依然还在世上，陪伴着她，这对外婆是莫大的安慰。年年岁岁，我们谨守着这个秘密，让外婆度过了舒心的晚年时光。 七 “八姑为人极好!”旁边的岚姑，打断了我的思绪。岚姑是个健谈的人，她告诉我不少外婆年轻时尽心尽力行善的事迹。其中一桩，外婆曾经悄悄用米汤救活过一个逃荒到此地饿晕了的乞丐，此人正是岚姑的父亲，岚姑一家一直对此感激不尽。我把外婆十年前已仙逝的消息告诉岚姑，她唏嘘不已：“好人得好报，89岁也算是笑丧了。”“嗯，她走得很安乐！”我昂首望着碧蓝的天空，不由一声叹：“天凉好个秋!” 老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