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少年

微尘

　　一入杏坛，终生杏坛。万千奔赴，只为小心翼翼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好。很多时候，台下并没有观众，路旁也没有鲜花和掌声。放眼望去，只觉乱云飞渡，一片苍茫。水远山遥千帆过尽，归人望断的心在守望，疲乏的身体在强撑。泅渡，渡有缘的孩子，渡无缘的孩子。盈盈水间，我仿佛就是那个自作多情的自我世界的舞者。

在担任班主任后，这样的念头格外强烈。十八年，风风雨雨一路走来，我真切感受到，没带过班主任，不算为师一回。这就好比一个人在最美好的年龄没和心爱的人好好谈一场恋爱；酷爱旅行的人，转山转水，诗酒远方，没去过雪域天涯，那样的遗憾是永远都无法弥补的。接过班主任，有如为人父母，才算深入生活的肌理，那里涌动的纷乱，无声的内卷，连同爱恨痴缠，辛酸荣辱才愈发体味得真切。

如果把教书育人比作一场恋爱，那绝对是一场苦恋，班主任当仁不让是这场苦恋的主角。没有“纵你虐我千百遍，我仍待你如初恋”的胸襟和情怀，这样的苦恋终将演变成一场没有结果的绝恋。一方视另一方为叨叨扰扰人见人恶的“唐僧”，另一方却把对方当着白月光和朱砂痣。世上最自作多情的人，班主任当之无愧。

　　我所在的五班，绝对是学校最有个性的班级。同学们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被老师们戏称“最夹生”组合的物化地组合，他们究竟是一群怎样的孩子，在我心中，至今是个谜。

记得高一刚分班那会儿，大家来自不同班级，彼此充满好奇，本以为一周后，互相熟悉起来，热情就会消退，课堂终归平静。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发现，他们永远有说不完的话题，共情强烈得仿佛是在彼此心底燃起金色的小火。自习课上，几个忠于职守的班干部任随把声音叫得嘹亮，他们就当是一只叽叽喳喳的云雀，大声的喧哗转为小众的私语。当我隔着窗户放眼扫去，他们立马就像游击队员那样，迅速转入“地下”，装模作样，沉默不语。

这样的班风必须得治。我从班规制定到干部值日，从座位调适到谈心谈话，从选树典型再到教育惩戒，很快课堂安静了下来，班风有了好转。以为，此后五班会走上正轨，像一列车，飞速向前，像一艘船，行稳致远。可好景不长，教室里失去了讲话自由，那就索性转移阵地，挪到寝室，挪到球场，挪到屋角，挪到某棵树下，或者干脆转移到课桌底，变本加厉的找回。他们早已千锤百炼，成了四处游击无所不能的战士。

教室不能说的，晚上赤膊上阵，以挑灯夜读的名义；白天不能做的，那就在球场上酣畅淋漓地驰骋。你侬我侬，一段青涩朦胧的恋情在一棵树下开始，天马行空的网游悄悄在桌底跋涉……一段时间过去，偌大的教室沉默不语，数次的考试却止步不前。此时，“掐点”进班的篮球党出现了，他们总是在你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时，一身臭汗风风火火地溜进教室；夜半无人私语的“夜读天团”出现了，各种玄幻言情齐上阵，颇有一番“孤灯清影立，开卷暗香来”的味道，白天一到学堂，趴在桌子上睡得昏天黑地，“睡神”恶名不知不觉开始远播；躬身云游的手机党出现了；眉间传情的恋爱党出现了，教室、走道、屋角、操场全都变成了他们激扬青春的舞台。

现在，我作为班主任，就是要集中“火力”，个个“击破”，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由此开始。这个过程是痛苦的，它不是我熟悉的老鹰抓小鸡，猫抓老鼠，彼此之间更像是一场暗战。你出现了，他们安静了，散了，收手了；你离开了，他们像一团火样的迅速聚集起来。你批评教育，他们低头不语，虚心领受，信誓旦旦地表示痛改前非。可转眼间，一切如故，该干什么干什么；你发起脾气，他们不觑，偶尔，几个愣头青狮吼几句，能把你气个半死。更恼人的是，那几个从不跟你争吵的学生，早已修练至相当境界。早课上，姗姗来迟，推门而入，当你蹬眼直视，他们神秘一笑，那一刻，那个绝望呀！

在气恼中，我也慢慢成长了。渐渐明白，教育不是万能的，班主任原本脆弱有限。佛渡有缘人，教育何尝不是如此？两年来，一些学生经过耐心教育，得到有效转化。但个别顽固分子，任凭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我不再执信东风唤得回，开始学会和生活和解。

　　2020年，生活遭遇变故。我从武汉手术归来后不久，班级又经历换老师风波。紧接着，深深爱着他们的数学老师又重病住院，归期茫茫。当我打去电话，熟悉的声音从那头传来：

“孩子们怎么样了？这是我带的最后一届学生了，我想坚持把他们带完。”

饱受癌症折磨，身心煎熬的数学老师，一个59岁的老人，此时仍在关心着他的学生，还在期昐着何时能重返课堂。

三尺讲台，是他的万里江山啊！

当我把老人的心愿郑重地讲给学生们听时，几个学生偷偷流下了眼泪，其他的个个沉默不语，似是沉溺于自我的小小天地。几天之后，班级又恢复了老样子。

用真情感召真情，竟如此违和。残酷的现实告诉我，学生迟到、讲话、睡觉、玩手机、早恋五大问题，没有一样可以彻底解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坚持斗争。于是，学会和自己和解，是教育赋予的神圣一课。承认差别，日子才不会那么难过；接受有限，才能真正懂得敬畏；相信缘分，才会明白早已浸润到骨子里的那一份热爱。

　　庆幸的是，在昏昧的日子里，总有那么一群少年，青衣长卷，穿过重重暗夜，打马而来，像天边闪烁的星辰，这足抵岁月漫长。

他们端坐在那里，不声不响，不骄不馁，笔耕风雨，不问来路，像一只云雀，迫不及待把天空叫醒；像一字雁群，把落日凝练成永恒。我在与不在，他们都在那里。不慌不忙，把定力写进稿纸，写进每一道算题，写进每一个方块字。多少次，我从他们的身旁悄然走过，埋头向学的少年，青灯孤卷，怀梦远方。无数个苦闷的日子因为他们燃起诗意。在这群孩子中，一个叫铎熹的少年，沉稳有力，暗夜追光，带领着五班在高手如云的学校里始终占有一席之地。

临近考前的5月，一日晨读，我忽然发现，铎熹的位置是空的，久久不见他的人。我顿生纳闷，这孩子三年来可从来没有迟到啊，会不会是遇上了什么事呢？我不安地给他妈妈打去电话。果不其然，从他妈妈口中得知，近来几天，他一直饱受皮肤病的困扰，湿痒难耐，害怕耽误学习，舍不得抽时间去医院，终于硬扛不住，昨夜折腾了大半晚后睡过迟到了。

当我把这件事讲给全班的同学，并当着他们的面表扬铎熹时，教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三年来，我竟然第一次公开表扬一个早课迟到的学生。

时间如流水，转眼已是六月，栀子花开了，满大街都能闻到栀子的清香。可是，因为疫情，与外界隔绝的校园处处弥漫着紧张的氛围。高考终于来了，同学们小心翼翼的投入这场激越的“战斗”，待“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切又都风轻云淡了。

7月的一个晚上，我正趴在书房里写作，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是铎熹打来的。我问他晚上有什么事？他说想和老师见上一面，此刻已经到了楼下。我匆匆赶下楼，远远的看见他站在小区门口，见到我，他兴奋地说：

“老师，我从乡下摘了两个大西瓜，想送给您。”

“好嘞，我一定得尝尝！”

其实就在不久前，他妈妈打电话过来说孩子已经收到了北京一所著名高校的录取通知书。正当我提出让他去家里坐坐时，他一溜烟的消失在了夜色中。

寒窗不易，今夜有佳音。当我郑重地切开瓜，红红的瓜瓤，在灯光的映照下，愈发夺目鲜亮，汁水一下子溢了出来。我咬上一口，那个香甜啊，久久让人回味！

瞬间，那些纷乱难熬的时光像是得了安慰，一身是月的少年，在夜色中仿佛正悄悄向我走来。

有这样一群可爱的孩子，百转千回，恍然有悟：杏坛不易，人间值得。

杨林：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文字原创，侵权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