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爱（平江明月）

和光同尘

相对于母爱，父爱有时会有一种苦涩的味道。对我而言，读懂父爱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我从小就怕父亲。其实仔细想想，小时候，父亲并没有骂过我，也没有打过我。姐姐哥哥在跟着父亲干农活时，没少挨吵、挨骂，所以他们的怕是理所当然的。而我的怕是来自内心深处的一种排斥。我怕从快乐的校园回到家，面对的是父亲发了脾气，一家人都不敢多言，只能用眼神交流，那种气氛很压抑。我怕父亲喝醉了酒后，又吵又闹，难为的我母亲得忍着委屈与眼泪去安抚他。那个时刻，我是多么心疼母亲，然而又是多么的无奈！我怕自己做错了事父亲会生气，他一生气，一家人都不得安宁。在他面前，我总是谨慎的、忐忑的、紧张的。在学校里我很有成就感，因为我成绩优秀，老师和同学们都喜欢我。在家里我却笨得出奇。印象最深的是父亲修理农具时，唤我去屋里找工具。我分不清钳子和起子，又不敢跟父亲说，于是就在工具箱里翻来覆去地扒拉，久久不敢出去。直到父亲等急了，大声地叫我，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拿了一个出去，而结果往往是错误的，父亲不得不再去找。我常想，那个时候我怎么那么笨呢？是不是人紧张的时候，大脑就不听话了呢？

我对父亲不是敬畏，而是畏敬。所以我从来不敢亲近他。记得有一次他喝醉了，躺在床上说醉话。他说没有一个孩子亲他，都只会亲妈。我心里很难受，那个时刻，我感受到了他内心的孤独。可是我们不是不想，而是真的害怕啊！他发脾气的时候，满脸涨红，说话又快又狠，声调极高，眼神里写满了愤怒与失望。我们姐妹几个都怕。

多少年以后，我才明白:生活的重担压在他身上，他的愤怒只是在释放他的情绪。我们兄妹五个，大哥是家中的老大，在六岁的时候他因发烧治疗不当成了残疾人。我父亲弟兄两个，因家庭不和，父亲到另一个陌生的村庄自立门户，并且把爷爷奶奶接到家里，给他们养老送终。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养活一家九口人确实是难为了他！他在村里当会计，小学毕业的他打得一手好算盘。除了种地他先后做过木匠活，后来养牲口，再后来种菜。他是个要强的人，在一个陌生的村庄里他不想被人家瞧不起。所以他不怕吃苦，想尽了各种办法来养家。我们最初住的是草房，后来慢慢有了土坯房，再后来有了瓦房、楼房。对父亲的付出和本事我从来没有质疑过，但是小时候确实是被他的暴脾气吓住了！

父亲也有温情的时候。我印象最深的是我刚上师范第一年发生的一件事。平时父亲对我们护得很紧，除了走亲戚，我连县城都极少去。乍一离开家，我格外得思念它。记得那一天是我的生日，我坐在教室里正郁郁寡欢，父亲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我着实吓了一跳:他那么忙，怎么会有空跑这么远来看我？我走出教室，只见父亲手里拿着一袋又黄又圆的鸡蛋糕。他说:“今儿你过生哩，我来瞅瞅你。”那一刻，父亲的面容慈爱极了！可是我的泪很快地下来了。我们兄妹在家过生日的时候，父母总是给我们煮个鸡蛋吃。父亲肯定觉得我会想家，所以特意在我生日这天来看我，而且给我带来特别的礼物。我带着他到我们的宿舍看了看，他很欢喜，也许是觉得我的待遇还不错吧！他很快就走了，我知道家里离不开他。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想他坐车从社旗到方城，又步行到我们学校，只为了给我送一份生日礼物，我觉得自己好像突然被父亲捧成了公主。

我长大了，成了家，有了孩子。或许是内心逐渐强大了，我对父亲不再害怕，只有敬重。但是我和父亲之间又有了新的矛盾。在处理问题上，我和他想法不同，我常以为了家好、为了他好为由，做让他生气的事。其实事后他也会认可我的做法，但是当时他仍然会气得大发脾气。我有时心里也很矛盾:究竟怎样做才是孝？只有顺才是孝吗？不过，做事的时候，我仍然会坚持我的主意。渐渐的，父亲在我面前谨慎起来，他开始用商量的口气与我交流。是的，父亲老了！

去年，我得了重病。能瞒得住母亲却瞒不过父亲。他在我面前没说什么，然而他给姐姐打电话时却说:“我想想小妮的病，就想哭！”听到姐姐说父亲说了这样的话，我很震撼。父亲一生经历了多少苦难啊！再难都没有难倒他，而今面对我的病，他却是如此的无助和伤心！是的，大哥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他和母亲就用架子车拉着大哥四处求医问药，最终仍然没有治愈。所以他怕，他深深地知道疾病的无情。

前几天，父亲过八十大寿。进入耄耋之年，他的身体还算硬朗。我们兄妹几个围在他身边，给他过了一个隆重的生日。他话很少，但是开心得像个孩子。看着身穿红衣满面春风的父亲，我在心里感慨:父亲啊！我们现在都敢亲近你了，让你久等了！

林清玄在《苦瓜特选》一文中写到:上好的苦瓜在最苦的时候,有一股清淡的香气从浓苦中穿透出来,正如上好的茶、上好的咖啡、上好的酒,在舌尖是苦的,到了喉咙时才完全区别出来,有一种持久的芳香。我觉得父爱也是这样。或许父爱会有苦涩的味道，然而岁月会告诉你:真正的爱往往是苦中回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