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迪散文随笔( 6 )

彬宇如丹

生 命 如 叶

鹦鹉谷山区住着一对老夫妇。男的叫塞韦罗，女的叫艾迪娜。两人年事已高，腿脚远不如从前了，守着家里的院子打发着平淡的时光。

岁数大些的澳洲人都喜欢住在独门独院的地方。年轻人则不然，他们喜欢灯红酒绿。有些人继承了父母的宅产后，转手就将老屋租赁给别人，转过身来当起了大房东。收到租金后再去市里租个公寓，过着悠哉悠哉的都市生活。

住在公寓里可以省去好多麻烦，最直接的好处就是能随便丢垃圾。楼层虽然高一点，但有电梯上下。饥了足不出户，叫个外卖，不出片刻就能送到房间。想喝酒门前有酒吧，想跳舞附近有舞厅，一切应有尽有。说句开玩笑的话，如果你厌倦了浮世奢华，就是跳楼都方便。

　　塞韦罗年轻时也曾是这样过来的。岁数大了以后，渐渐感到身衰体乏，又没有儿女依靠，于是收回老宅，和艾迪娜过起了相依为伴的宅居生活。时光像裤腰带，把他们的世界缩紧到只有院子这么大了。

院子也不算小，一定有篮球场那么大。里面种满果蔬和花草。结果子的树有斐济果、奇异莓、紫橄榄、阿恰恰、车厘子。开花的草有飞鸭草、铁线莲、羽扇豆(鲁冰花)、鸢尾蓝、栀子花。除了这些还有其它。

澳洲四季皆绿，植物不停生长。过去看山山远，而今看水水近。告别了都市里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回到花花绿绿的院落里，开始还有些不习惯。不过，很快就适应过来。人有时就是这样，当你心志不再那么旌旗摇荡的时候，另番风景就会重新占据你的心头。

　　他们回归到郁郁葱葱的院子里，就有了打发闲暇的充足理由。院子里的变化是层出不穷的。有初芽吐翠，就有老叶枯萎。有芳蕾吐彩，就有落花败絮。常能听到金蝉鼓噪，蟋蟀弹瑟，鹦鹉唧啾。也常能见到螳螂舞刀，蜗牛驱步，彩蝶恋蕊。大自然里风花雪月的故事，远比人间要精彩。

塞韦罗学过农艺，这回派上了用场。每天伺候这些花花草草，也不觉得枯燥。他把成熟的种子小心翼翼的收集在一起，埋在地下，期望着它们能像婴儿一样茁壮成长。他迷上了嫁接，曾经一度崇拜米丘林。他幻想培植出一种奇异的植物，那是迥然不同的玉蜀黍品种。根茎是马铃薯，叶子是菠菜，秸秆是甘蔗，还可以结10多穗玉米。这样的一株植物从上到下都可食用，有了这种作物，世界上就会减少很多挨饿的人。

艾迪娜学过美术，在她的眼里花花草草都是有感情和灵魂的。她埋在阳光里劳作的时候，一脸柔情就像一池春水荡漾。有时看见一棵草倒伏在风雨中，她会细心的扶起来，嘴里喃喃低语:好宝宝，一定吓到你了，不要害怕，有Grαndmα(阿婆)在这里保护你。有时看见一条蚯蚓迷了路，她会小心翼翼把它送回潮湿的泥土中，然后安抚几声:淘气的宝宝哟，别在外面闲逛了，好吗？外面不安全，快回到你自己的家吧。如果有一片树叶落在她的头上，她就会惊喜的握在手里，虔诚地奉在胸前，口气充满着感动:好宝贝，你一定是代表神来看望我吧？阿婆谢谢你了！在她的眼睛里这些细渺的生物和植物，都像围绕在她身边的孩子。

　　他们的院子里呈现一片葱茏。什么时候都有花开，什么时候都有果熟，四季仿佛把彩墨掺和在一起，一片斑斓。每天早上塞韦罗会打开院门，欢迎有兴趣的路人进来坐一坐、聊一聊。他用自己收获的柠檬制成柠檬水款待这些素不相识的过路人。应季水果下来后，他们把新鲜的果子摘下来装在一个器皿里，摆在院子门口，任过路人随意品尝。

查理常来看望老人。他曾经是个垂钓达人，只要有整块的闲暇时间，就去偏远的深涧溪流作钓。有一次，他在人烟罕至的溪流里钓到一尾大鲑鱼，正将鱼拉上岸的时候被一条鳄鱼拦截，查理慈善的将鱼获让给了鳄鱼，鳄鱼叼着鱼打个水花转身就不见了。他继续往下游寻钓时，雷雨忽至，他被山洪冲入浑浊的溪流里，就在挣扎着耗尽力气，生命危在旦夕之时，突然脚下触着了一条平陆，感到这平陆是松软而游动的，一直把他驮向宁静的浅滩。他把这次的历险归于神佑，相信善有善报，从此再也不去钓鱼了。逢人就会说，千万不要去惊扰不属于你的领地，人只有活在自己眼前的天地才会益寿百年。他的经历让塞韦罗听着有些入迷。

薇娅也常来做客。她是个幼教老师。从孩子的嘴中她听到近郊的悬浮岩处有块巨大的风琴石。如果真心去体会就要去占卜，上天会为你安排去听巫女弹琴的良辰吉日。她是半夜去听的，这应该有神的旨意。她夜半时分到达那里，星空璀璨，夜如白昼。坠星像一只只飞舞的流萤，彩霞像一束束倒垂的流苏。那巫女长的超奇的漂亮，用纤纤玉指划动着一排排风琴石键，天地间就掠过流水般的音符。黑暗里的美要比阳光下的美更纯粹。她的描述让艾迪娜有些向往。

　　时光像流水，没有神奇的力量可以阻挡人的衰老。艾迪娜终于有一天开始丢失智力了，渐渐的对花草果木也生疏起来。思绪常常在劳作中游走，陷入无尽的梦幻之中，以至于到最后连修剪花枝的钳子都不会使用了。她只依恋着塞韦罗，每天跟在他身后。拿团橡皮泥不停的捏呀捏，捏出的小人越发像塞韦罗。她把自己的丈夫塑造的像个孩子，而自己却白发飘飘，更像了阿婆，天空有些无奈，流逝着一朵朵骆驼祥的白云。

塞韦罗像照顾着婴儿一样呵护着自己结发的妻子。他没有觉得她老了，他心里的艾迪娜依然是年轻时那个宛转蚕眉的红颜子。每到阳光好的时候，他用轮椅把她推到院子里，让她沐浴在和暖的春风里。塞韦罗渐渐也老了，每天就坐在艾迪娜的面前，一动不动的凝视着他心爱的人。时有成双的鸟儿唿哨着划过湛蓝的天空。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一个场景了，几年后他们相继去了另外一个更干净的世界。城市里没有几个人知道。生死不过是其中涌现的浪花，江河从来没有停止过奔腾。

　　小院里没有了主人，依然保持着原来的那番模样，谁也没有理由埋怨这个世界。植物有枯有荣，世事有悲有欣，岁月有雨有风。

他们的住宅被一家慈善机构收管了。门楣上嵌上了一块熠熠生辉的铜牌，上面镌刻着一行英文字:塞韦罗-艾迪娜故居。来小院凭吊的多是些平民，有时也能见到查理和薇娅的身影，只有他们是带来沾着露水的红玫瑰过来的。他们显然也老多了，一脸戚容，拄着枴杖，步履蹒跚。

又到了秋天的季节，阳光有些懒散，天很晴。一片片树叶飘落下来，落在院子里薄薄一层。有红的、有黄的、也有青的，那一定是风在上面作的画，绚丽的就像天边一片彩霞……

2021年10月23日

李云迪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中国散文学会理事 。曾有多篇散文入选中国年度散文排行榜 、中国年度优秀诗歌选 、出版四部文集 。散文集《野樱花之谷》获全国第六届冰心散文集奖， 诗集《穿过高加索的河流》获黑龙江省文学艺术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