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

梅子黄时雨

又是一年九月，怀念我的舅舅，翻出旧文悼念。 （一） 2019年10月20日，农历9月22日，我亲爱的舅舅猝然离世，去了另一个世界。 哀乐低徊，泪洒灵堂。世界上那个疼我的舅舅没有了。 舅舅是一个彻底的老农民。每次看着他，就觉得许多文人笔下的人物形象都有舅舅的影子:《人生》中高加林的父亲，忠厚，朴实，倾尽自己全力的爱自己孩子，每每因为自己不能给孩子更大的帮助而内疚；也想起了《平凡的世界》中的孙少安，他多半生的务农生涯，一直坚信：土地不会哄人，力气这个东西用之不尽，你努力付出，就会有收获；也想到了《家》中的觉新，作为家族老大，日日关心长辈的养老，同辈的家务，儿孙的学业、子嗣；而他逐渐一日弯过一日，最终如拱桥般的脊背，让我的脑海中又出现了老年时的闰土的样子…… 我的老农民舅舅，我从小仰望，人到中年亦不曾改变。 妈妈说她的哥哥是全才，文经武略，样样精通。 表姐夫说他的老丈人是全能老人，以他的思维，生生死死为孩子而后已。 姐姐说舅舅是一位哲人，他的肉体生活在俗世，精神追求与智慧已远超世人。 女儿说舅爷年轻时帅得肯定无天际，追溯一下，肯定是哪个贵族的后裔…… 这样的舅舅，今天灵魂肉体归一，去了天堂。 我睡在没有舅舅的舅舅家的土炕上，热炕的温度依旧，而舅舅的温度不在...... 外公是家乡德高望重的名医，曾任镇医院院长，在极度贫穷的年代，他努力供几个孩子上学，一心想让高中毕业的、聪颖的、唯一的儿子——我的舅舅能继承父业，悬壶济世。然我的老舅看着一大家族吃了上顿没有下顿的生活，还是决定回家务农，靠自己来撑起高家的那片天。 妈妈姊妹们提起自己的兄弟，总是泪水涟涟，心痛不已…… 舅舅是一个能吃苦的人，一生劳苦。 当年，舅舅以十几岁的稚龄，在生产队里，脱颖而出，成为响当当的农活好手，春种秋收，地里场里，都是大家学习的榜样。粗活难不倒，细活做得更好。年级轻轻，就成为队里会计，古稀之年，如今的年轻会计还会时时让他看看如乱麻的账务，让他帮忙找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农业合作社时期，舅舅在农忙时操心地里，农闲的时候拉着架子车去百里之外的彬县拉柿子回来，让外婆暖好，再去卖，拉做笤帚的原材料回来，再做成笤帚去卖。因为路途遥远，去一次不容易，在架子车上还要再放一个竹囤子，而因为太重，在长长的长庆桥陡坡上，上，上不去，停，停不下！舅的脊梁如弓，是否那时造成？小时没有地方住，舅舅硬是一镢头一镢头挖出了一座地坑院家园；而几十亩庄稼地，舅舅更是追求精耕细作，坚持绿色原始种植，这几年实在是精力不由他，也才默许了表哥的现代化种植，但坐下来时，手也不闲，修个凳腿，编个篮子…… 舅舅是一个聪颖的人。能工巧匠。 一大家的花销是一个无形的大坑，如何抹平，舅舅一直在琢磨：舅舅在60年代拜师学艺当木匠，会做八仙桌，长条凳，柜子等家具；架子车，耧，銑，絔，槎，笼等农具；灶房的风箱，案板，嚓子等，只要生活需要，舅舅总有能力做出来。 后来，包产到户，舅舅发挥他干农活的强项，麦子，玉米，糜子，不同季节，精耕细作。孩子慢慢长大，需求更大，舅舅又响应国家号召，种植烤烟，种，摘，烤……年龄渐大，体力活明显力不从心，舅舅又干起自己的老本行：养牛，舅舅对他养的牛似孩子，食槽要日日清扫，饲料也是要干干净净的，中间是坚决不能有一点杂柴废料的，水是要在太阳下晒一晒，才能饮牛的，牛圈也一定要保持干燥，早晨把牛牵出来晒太阳，中午赶紧挪到阴凉处，晚上，季节不同，牵牛进圈的时间也不同……牛也不负舅舅的期望，每次集市上舅舅养的牛总和别人家的截然不同，不但早早卖掉，而且价格最高。 （二） 舅舅是个老农民，他的身上有农民质朴、善良、吃苦耐劳的精神，但最让我们感觉如谜的是舅舅智者的思想。 小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去舅舅家，但最愁的也是去舅舅家。 妈妈她们兄妹五个，每家都三、四个孩子，过年的时候浩浩荡荡去舅舅家，压岁钱拿到手，就要接受舅舅分配的农活，我印象最深刻的是扫苜蓿地的薏子，看着已经够光堂的地，如何才能盖住笼底都让我发愁，更别提扫满了。磨磨蹭蹭回去，舅也不会批评，只是让我们坐一起做第二个作业——写作文，优秀者有奖！两个反差极大的作业舅舅坚持了好多年，令我们一众外甥且喜且忧许多年。　舅舅喜欢看书，他也喜欢看书的人，不记得哪年学校编辑出一批老师的论文，我的文章也被选中，出了一本小书。舅舅不知道在哪儿看到了，我到舅家看外婆时，他专门把我叫到他房间，赞扬我并反复叮咛，一定要好好写下去。我给他解释只是学校内部编辑，不叫出书。舅舅坚称:现在学校能出，日后肯定会市上、省上、国家一路走出去，他的外甥女一定会成为作家。舅舅后面还补充了句:舅知道你一天单位家里两头辛苦，可怎么也辛苦不过你妈妈当年，你再苦也要坚持写。　一晃十来年了，我与作家丝毫不沾边，辜负了舅舅的期望，惭愧！　舅舅一辈子做人的原则是不能亏负天地，做人做事一定要踏踏实实，不能投机取巧。记得那时候他做木活的时候，一定要把面子推得光光的，最后还要用手反复摩挲，不能有一点毛糙；到了种烟那几年，啥等级的叶子一定要放在啥等级，以劣充好，首先他那一关都过不了。舅舅的口头禅就是钱要慢慢挣，是你的它跑不掉，不是你的，这面进，那面说不定哪天就走了。凭本事，赚自己有本事赚的钱。生产队上，亲戚邻家，有事了都喜欢找舅舅说事，因为舅舅无论面对是谁，一直都是对事不对人。　舅舅是个孝顺的人，至孝至仁。 外婆96岁高龄去世，离不开舅舅、舅妈的照顾。外婆不到80岁的时候，想走亲戚，舅舅送去，呆一两天，就赶紧接回家了，说外婆年龄大了，呆在别人家，一直给别人带来麻烦，还是接回家里，舅妈的一日两餐，外婆习惯，他也能把握来外婆对炕热度的要求，能不给别人带来麻烦，就不要给别人带来麻烦。等外婆80好几的时候，舅舅就再也没有出门，日日陪伴左右。 作为整个大家族的老大，不能说顶天立地，但是自己舅家的，自己叔伯家的，还有姐妹家的，所有亲戚家的事，都像自己的事一样对待，大事小事，出谋划策也罢，出力气也罢，从不含糊。因为家有老人，家里客来客往几十年，每次迟早去都能看到舅舅笑颜，年老的舅妈总会端上可口的家常饭。无论谁去，都觉得心落到了实处。 舅舅读的古书，不计其数，使得他老人家做事之智慧大气，无人能及。前几年见舅舅时，和舅舅谈及发展正盛的年轻表侄，我们都觉得高家的进一步兴旺发达就寄予他了。而舅舅无一丝喜悦，忧心忡忡的说:凭什么？咱没有贵人相助！咱没有学下知识！咱没有脚踏实地！咱凭什么一朝富贵？贫穷一生的舅舅见财不喜，只因他深知天上不会掉下馅饼。前些年我的哥哥在舅舅的家乡中学担任校长，有一年学校出了意外事故，年迈的舅舅闻听后，第一时间骑着自行车赶去看望哥哥，安慰哥哥不要慌张，当知道工作认真负责的哥哥并无失误，他长出一口气。后面又从夹衣口袋里摸出一万元钱（对他而言，绝对是巨款），坚持让哥哥拿着，说尽管与你无关，但你总是负责人，拿着钱，办事踏实一些。哥哥再三告诉舅舅不用钱。送走舅舅，哥哥说:就奔着舅舅的这份心，他也要把工作干好，让舅舅放心，在家乡颜面有光。 （三） 一抔黄土，永远隔开了舅舅和亲人们！一抔黄土，舅舅深情的永远拥抱住了他信任一生的大地！惟愿在另一个世界，舅舅没有疾病，没有痛苦，没有遗憾……　以余光中老先生的诗，再一次表达我对舅舅的怀念与哀思——《乡愁》 余光中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 长大后，乡愁是一张窄窄的船票，我在这头，新娘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 2019年的9月， 舅舅在天堂， 亲人们在人间。 舅舅的小女儿、我表妹雯说： “耕读之家，是舅父秉持不变的人生理念，耕种使我们明白春种才能秋收，耕耘才有收获，凡事脚踏实地，才是做事的正确态度。读书使我们明理明义，懂得怎样做人处事。舅父的人生理念和信仰，值得我们秉承一生。” 我的舅舅，一生无悔的舅舅！精神永存！ 永别了！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