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一斗渠在贺家洼村南,离村约一里地,正东正西走向,从哪儿来的,知道,但从来没去过,往哪儿去,也知道,也是从来没去过。割草时沿渠往东最远到过一里多远,没出贺家洼地界。这里紧挨渠南有一户人家,掩映在茂密的大树里。这户人家的东侧,有一条大深沟向东南延伸,沟底有小溪,沟沿是小路。我常面对深沟遐想,最终没想出深沟是怎么形成的。一斗渠是人民当家作主后修的,我父亲、母亲、姑姑,都为修一斗渠出过工。一斗渠经过贺家洼时,往南往北有几个引渠,让村上的土地从此喝上了洛河水。还不光是浇地,好几年全村人吃水也靠一斗渠放水。</p><p class="ql-block"> 我儿时的一斗渠有一丈多高,两边的渠帮顶都足有三四尺宽,瓷实,平坦,能走架子车,我们常骑着自行车来来往往。村里的土质是鸡屎垆,一下雨黏的走不了路,一斗渠却都是绵土,雨一停渠面上就能走人走车,真是奇怪。渠帮外是大斜坡,比较陡,往下跑是刹不住脚的。阴坡阳坡上各是一行粗大的柳树,夏天坐在柳树下,既招风又遮阳。蝉鸣是少不了的,有时听起来悦耳,有时聒噪得心烦。坐得高,自然看得远,往东能看见中条山,往南能看见华山,我更喜欢看我们的村庄,或者眼光越过村庄,遥看北边的黄土塬,塬上的大树都能看清楚。那时有护渠员,不许损渠种庄稼,斜坡上端修护的光溜溜。斜坡下端却是茅草丛生,酸枣树,小榆树,香茅,稗子草,灰灰菜,野洋姜,应有尽有。草丛是蝈蝈的家园,叫声此起彼伏。花蝴蝶、白蝴蝶和小飞虫飞来飞去。也有带翎子的野鸡潜伏其中,呼啦啦飞起,呼啦啦落下。</p><p class="ql-block"> 两边坡底都是水壕,不到两丈宽吧,有的地方水深,不长水草,能看见鱼成群结队地游过。浅水处长满矮芦苇和我们叫马霖的一种长叶草,马霖能结出形同蜡烛一样的东西,我们叫毛蜡。秋后的毛蜡,揪下来毛茸茸的,按到伤口上能止血。点着燃得慢,能引火,还能熏蚊子。浅水里有癞蛤蟆,有青蛙,呱呱地叫。青蛙两条长腿一蹬,能窜很远。春天水里生出一窝一窝的黑蝌蚪,密密麻麻,往后眼见得它们变成了长尾巴的小蛤蟆,再往后尾巴就长没了。水壕是修渠起土形成的,后来起着排碱的作用,顺渠向东延去,雨水多时,水缓缓东流。</p><p class="ql-block"> 我家和对门家朝家都养羊,合起来有十几只,我常和家朝、家顺两弟兄一起放羊。我们赶着羊出村往南上了一斗桥,羊自己就会顺渠坡往东吃去,吃上半里地,再回头吃到桥头,肚子就吃圆了。我们要调节的,就是今天吃阳坡,明天吃阴坡。有时候也赶着羊往西吃,但往东的时候居多,东边的草更丰茂,可吃的草坡也更长。</p><p class="ql-block"> 我爷爷从来都是自己一个人放羊,他放羊也常常上一斗渠。他荡秋千、上树是高手,村上有名。早春草还没绿,柳条发芽早,爷爷上到树上,把柳条压下来让羊吃。他放羊,羊总是很快能吃饱。回家时再背上一捆柳条,给羊做夜宵。还总给我和弟弟做柳笛,用脚轻轻搓柳条,剪断,抽出柳芯,一头捏扁,就成了。细柳笛声音尖细,粗柳笛声音浑厚,年年春天爷爷都给我们做,我们嘟嘟嘟吹着去上学。</p><p class="ql-block"> 一斗渠放水,是玩伴们最开心的时候。水深到肚子上,水面宽有三四步,淹不到人。我们把衣服扔在柳树下,光屁股顺渠沿助跑几步,扑通跳进水里,狗刨着顺流而下,追逐嘻闹。看到有女人,赶紧钻进桥洞躲起来,或者身子沉在水下,只露出头。渠里从来都是浑黄的泥水,上得岸来,身上一道道泥水印,跳进水壕洗干净才敢回家。泥水却对改变鸡屎垆土壤有好处。渠底都是软软的细沙,踩上去很舒服。没水时双脚在渠底上轻踩,一会儿脚下就渗出水来,再踩还能把脚吸进去。渠里的淤泥上升也快,差不多每年村上都会组织挖渠清淤。想一想,一斗渠就是我们童年的水立方和游乐园。</p><p class="ql-block"> 一斗桥早先是个拱形桥,自然比渠面还高,坡长路宽,在村民眼里算雄伟的。拉土拉粪拉麦子的架子车,一个人是拉不上去的,往往都是几个人先冲坡,再一股气掀上去。实在人不够时,也会在坡面上曲线上行。下坡也不敢跑着放坡,要抵着车辕慢慢下去。</p><p class="ql-block"> 我读三、四年级时,仁庄一个孩子在桥西南角水壕里溺水,很多人跑去看救捞,我跑去时,他已经被捞上来,俯卧在牛背上控水,但还是没救过来。从此我们黑夜里不敢一个人过桥,夏天大中午四野无人时,我从这里走心里也是突突突的。一天晚上周海伯从四畛地里回来,龙娃捣蛋,在桥上尖着嗓子哭嚎,吓得老伯不敢上桥,连声问谁吗?谁吗?他怕吓坏老伯,才搭了腔。</p><p class="ql-block"> 有天半夜我和王忠回村,上桥时两人说好,谁都不能跑。王忠人高胆虚,走到半坡上稳不住了,嗷的怪叫一声就跑。我被吓得腿一软,好在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角,往后一扯,我就冲到前边去了。两个人一口气跑到村口,他一直没追上我。</p><p class="ql-block"> 我和一斗渠的最后亲近,是当民办老师时的那个暑假。民办老师平时挣工分,放假时参加生产队劳动,队上照顾我这个书生,让我看庄稼。我每天拿一块旧塑料布,铺在渠帮上柳树下,坐高望远,边看庄稼,边看中学数理化书。那时我有个雄心,只要能推荐到我,我就去上大学。可是到年底,我就从军走了,从此告别了村庄,也没再上过一斗渠。</p> <p class="ql-block"> 今年秋天我在老家住了快一个月。前两天好朋友国法说,当年他正在一斗渠拆桥,改建倒虹吸,接通知让他进学校当民办老师。这正是我参军的那一年,算下来,一斗桥拆掉也快五十年了。一斗渠的风姿早已不再,斜坡上的大柳树没了,渠帮削下去大半,水壕填平种了地,也没有丰茂的杂草可放羊了。好在引水浇地的功能依然在。</p><p class="ql-block"> 就在昨天,我问县水利上一个不曾谋面的朋友,干渠、支渠、引渠都好理解,斗渠是什么意思?他被我问住了,说考证后告诉我。我知道后,再告诉朋友们。</p><p class="ql-block"> 贺西泉</p><p class="ql-block"> 2021年10月2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