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饭店走向一座雪山

风鹏九万里

酒酣耳热之时,一首拖顶酒歌总是耳熟能详,豪情悠扬的旋律中徜徉的是岁月最初的模样,说起拖顶你一定会想起小香港,说起小香港你一定会想起佳佳饭店。母亲经营饭店已经三十多年了,记忆里母亲总在忙碌,小时候母亲的菜篮便是我的摇篮,我会用双臂紧搂着母亲,调皮的时候还会用双脚猛蹬一下菜篮,母亲却从不在意,一直背着我走了很远。那时候的母亲还很年轻,灯光也很灰暗,用电是件很奢侈的事情,瓷杯底座上总是垫满了厚厚的蜡酯,蜡光微微照亮着斑驳的木房,形成一种朦胧柔和的光晕,那是我童年最初的温情,朦胧着双眼,却也能在条凳上安稳的睡去,母亲还未结束一天的忙碌,那时候的夜静得仿佛能听到月亮的声音。<div> 饭店刚开始搭建的很简陋,两个土灶台搭着三个铁锅,两个炒锅一个蒸屉,氤氲着不同的热气。我总喜欢坐在灶台旁的小方凳上看着食客们熙攘的身影,偶有母亲一声轻唤便去帮衬着做些理所能及的事情,有时候也会拿不稳倾倒出些料汁到食客的衣上,母亲总是忙着道歉,那时候的我也总充满愧疚。慢慢也到了爱玩的年纪,跟着小伙伴们四处撒泼,最喜欢的便是金沙江边木材的滑道,滑道的坡很陡,却都喜欢证明自己的勇气,一个接着一个顺着小台阶往上爬,爬了一半便不敢往下看去。滑道连接着池塘,池塘里漂浮着木头,池塘的不远处便是成堆的木材,那时候的车很特别,都拖着挂斗,总能看到父亲开着抓木机忙碌得厉害,木材和车厢碰撞的声响让人既害怕又期待,那时候的木头很多,总有数不尽的人和车,就像饭店的烟囱从不停歇。<br> 家里的光景愈发好了起来,母亲也请了帮手,便为我买了辆小踏车,不知从何时起便有了个大伙伴。头戴着解放帽,衣着很是干净,喜欢用绳子牵引着我的小踏车满街乱跑,偶尔分享几颗大白兔奶糖却也不拿。有其他小孩子学他“阿巴阿巴”的声响时自己便会特别生气,渐渐地也就显得不再合群。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便回了老家,也和大伙伴断了联系,至今也不知生死。上学的时光大概是最艰难的,方言还不似如今这般普及,偶有普通话的交流也显示特别别扭,最渴望的便是每年的春节,那是难得和父母团聚的时光,相聚却是一瞬即逝,到了分别的日子,母亲总会给我买很多健力宝,恼于分离总会哭泣着将饮料丢掷到一旁。<br> 慢慢的也明了事理,转学回到了母亲经营所在的小县城,学校离饭店相隔百里,经常有大学封山,交通也不太便捷,只能寒暑假的时候回到母亲旁边帮衬着打理些杂务,后来考上了大学心思仿佛也飘向了远方,毕业后也加入了公考的大军,仿佛每次总会差了些运气,性情也变得古怪闭塞起来,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觉得整个天空都是幽暗的,仿佛听不到任何回应。母亲只能手足无措到每日徒步至半山为我煨桑祈福,整整五年的时间,很难想象是何种坚毅能让母亲在五点清晨这般坚守。后来得尝所愿考入了保护区管护局,母亲开心得几近落泪。<br> 进入白马雪山第一次知道了保护区的概念,也第一次见到了传说中的滇金丝猴,单位离家很近大约二十分钟的车程。16年的时候保护区人员还很紧张,刚进保护区一周便被安排带队完成了三天两夜的野外巡护,那时心里忐忑到了极致,脑子里一片空白,彻夜翻了几本动植物图鉴,准备好巡护表格便匆匆与护林员一道进了山去。那是我第一次认识七斤,很朴实的藏族汉子,一眼望上去给人种孔武有力的感觉,为人谦和热情,总是面带着微笑,即使看出我的窘迫也会悄无声息的告知我:刚才发现了苏门羚的粪便、这是黑熊的爪迹...... 第一天便在新奇中走到了休息的牧场。<br> 这是我第一次体验牧场的生活,与想象中差别甚远,这是一种与辽阔草原不一样的放牧方式,牧房蜗居在混交林的水源旁,门前是成片的蕨类和一些橐吾,草场面积并不大,偶然飘荡过几声铃铛,却不知道在什么方向,牧场的夜格外清冷,总要准备一段树干取暖才能渡过深夜,两个炊锅冒着热气,看着摇曳的火光,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对未来的惆怅。递过七斤的酒,轻抿了一口,大概便是从此刻起,便把酒当做了山里的伙伴。<br> 第二天早起,热了昨晚的剩饭便是匆忙出发,一同随行马匹也因为密林的关系返了回去,这让我多少有些失落,也许是内心深处对工作的忐忑感让我觉得庞大的队伍好像一下子冷清了不少。或许是自小没有准时饭点的缘故,让我迅速的适应着风餐露宿的巡山生活,即便是再饥饿难耐也感觉总能挺一挺。正午时分便到了下一个休息点,简单修整后,听到七斤的一声呼唤便匆匆赶了过去,只看到一地散落的羽毛,白色羽毛的末端带着黑色,听七斤解释才知道这叫做白马鸡,第一次面对盗猎遗留现场,一瞬间竟有些难以消化。<br> 休整了片刻,留下另一个护林员做后勤后,便与七斤轻装上阵去了附近的一个牧点。路过一片花楸林,苔藓层与红色花楸相互映衬格外美丽,想拍几张手机照片于是临时更改了路线,不自主深入了很远,七斤离我很近却总是大声和我说话,家长里短的,甚至汉语表达不清时会用藏语的词汇反复解释,两个人聊得很投机。后来我才知道那一片有很多黑熊,倒伏木上随处可见其活动的痕迹,那天收获了一个知识:黑熊最喜欢吃花楸的果实,同时也收获了一份友情。<br> 旁晚,炊锅里的腊肉正伴着水沸腾,火光照得人脸有些发烫,七斤和我说到,牧房下的河边有一处平坝,最近退场的牧民反映来了些外来人员,可能都带着枪,明天他去看一看。执拗了半天,最后商量让我伪装成大学生,遭遇了就说是来考察的,其实内心是有些不屑的,青涩的正义和使命感反而让我有所期待,脑海里不断演绎着种种情形。<br> 第二天早早收拾了行李便往山下赶去,山里的火烟味总是特别的明显,走了一半便嗅到了人为活动的痕迹,不由的加快了步伐,到了河边只见几座牧房散落在河道的一侧,一座木桥连接着河道。没有人,也没有枪,却搜出了几袋铁丝扣,这是我第一次接触盗猎工具,沉甸甸的,分量比带来的粮食还重些。下午顺着河道找寻却也不见人影,只看到些胶钉鞋的脚印能判断身高和人数,第二天又逆流而上寻找了一天,没有什么收获便匆匆赶了回去。<br> 慢慢的习惯了山里的生活,七天六夜,五天四晚更是家常便饭,没有网络没有通讯的生活很是挺锤炼心智,每次走出大山,身体都会很通透,仿佛换了一副躯壳,总会有些感悟。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半左右,便开始了驻村的生活,从山里走向了村里。挺有缘分的,分布到了七斤所在的村子,我很感激驻村的经历,一开始进保护区宣传时我总会义愤填膺,每次发现新的扣子,发现一些违法违规的行为总会按捺不住自己的情绪,结果可想而知。一年半的驻村生活让我彻底了解了社区的生活和思维方式,渐渐地内心也变得平和,开始从他人的视角去思索考虑一些问题,这倒不是对一些原则问题的妥协。驻村的工作很繁琐,也很费心力,总要顺着老百姓的生产生活穿插式的开展日常工作,慢慢的也能和村民打成一片。七斤也总是不遗余力的做着翻译向导的工作,也免不了经常在他家蹭饭。驻村工作的特殊性让我对母亲很是愧疚,那年金沙江上游发生了堰塞湖事件,泄洪的水位超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因为工作的关系,仅一个小时的车程却不能帮母亲些什么,只留母亲一人在淤泥里清理着家当,母亲确是很坚强,电话里总是报着平安,安慰着我,让我以工作为重。终于趁着工作间隙赶回家却只看到母亲满身的淤泥和疲惫,人生第一次怀疑了自己。有件事也应当是我的幸运,那年下了雪,车子困在了半途,没带防滑链便索性将车停在了加水站,天寒地冻没有车肯驻足,便执意要走二十公里回家去。刚走了一会,有张面包车停了下来,询问我是否顺路,聊天之余司机夫妇讲起来那年车祸幸得一位藏族老奶奶用红头巾及时止血得以抢救的事,得知我做扶贫工作后便约定第二天与他们联系。第二天如期而至,等待我的却是一批价值两万的物资,后续又捐赠了一万的物资,发了感谢的短信,回复只有:应该的。寥寥几字。<br> 17年末,保护区开展了滇金丝猴全境监测工作,全国有近百分之七十的滇金丝猴种群分布在白马雪山保护区,作为滇西北的明星物种,能够深入接触是很幸运的。当时的监测主要以科研为主,时任德钦分局的肖林局长参与了保护区腹地最偏远的罗马通种群监测和调查,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监测队伍在深山老林中围着篝火,依靠着只剩几块木板的牧房为肖林局长表达着生日的祝福,这大概是老局长最后一次带领着我们这些新生代的白马人参与巡护了。能感觉到肖局有所触动,却也能保持着微笑,一番喧闹后肖局却是借着篝火与老猎人、向导交流攀谈着,认真的记录着些什么。“滇金丝猴最大的威胁因子已经变为遗留的铁丝扣”,这是肖局的判断,返程后便临时组织了清山行动,由我草拟了合同,由七斤负责开展了第一次清山行动,每个扣子奖励是三块钱,每天的补助是150块 ,后来又为清山队员购买了保险。第一次清山持续了十五天,沿着保护区内最大的河流清理了两侧的山谷,记得最后一天是小雪,也应景的飘起了雪花,第一次清山大概拆除销毁了1900余根铁丝扣。后来陆续开展了第二期,第三期清山行动,铁丝扣的数量也逐步减少,最近一次大概就只能找到10枚了。滇金丝猴的活动痕迹和范围也在不断的扩大。三年的清山行动,不计其数的巡山经历,让我和七斤达成了他人难以企及的信任和默契,这让我不由自主的想要拍摄一部关于护林员关于七斤的纪录片,2018年在阿拉善西南中心的资助下拍摄得以顺利完成,作品也在文化和旅游部公共文化中心举办的第四届文化中国微视频比赛中获得五十部优秀作品之一。<div> 从一个饭店走向一座雪山,从无限童蒙抵达从容豁达,百味人生丰富着阅历,并不传奇,却是我最珍贵的佳藏。<br> <br> <br></div></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