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之行四——克里特：西方文明链的第一环节

Diann

“有一处国土克里特，在酒色的大海中央，美丽而肥沃，波浪环抱，居民众多，多得难以计数，共有城市九十座，不同的语言互相混杂”这是狡猾的奥德修斯已经见到忠贞的妻子佩涅洛佩却不相认时形容的克里特。有人说《奥德赛》是后人籍荷马之名写的，那么在《伊利亚特》里，荷马是这样说克里特的：“这些人烟稠密的城市，和其他的住有一百座城市的克里特人”，“有八十艘黑色船”前来。

特洛伊战争公认是公元前12世纪末的事，此时克里特的米诺斯文明早已过了鼎盛时期，但是公元前9世纪时荷马仍然相信着那“黄金年代”。 其他的人，至少从希罗多德开始就已经认定荷马说的不过是传说。进入20世纪，一系列的考古发现，证实荷马所言非虚，史诗中七八成已被考古发现证实。

1900年，英国考古学家亚瑟·伊文思爵士在发掘出迈锡尼文明的德国人施里曼的启发下，在克里特岛的克诺索斯发掘出欧洲最动人心魄的遗迹——克诺索斯王宫遗迹，他命名为米诺斯文明，此后半个欧洲加克里特本岛的考古学家前赴后继，在菲斯托斯、马里亚等地都有重大发现，挖掘工作至今仍在继续。威尔·杜兰特在他著名的《文明的故事》里称其为“欧洲文明之链的第一环节”。它不是空穴来风，而是吸取了比它更先进埃及文明与两河文明后发展起来的。杜兰特将希腊的故事放在他东方文明之后来讲，就是先向给予希腊文明最初乳汁的东方文明致敬。

克诺索斯遗迹和Heraklion的考古学博物馆是我此行首要的目的地。颇有些“近乡情怯”的感觉，在博物馆门口得知他们没有任何形式的导览，明白像我这种业余爱好者没有解说连热闹都看不成，于是在网上买了个Audio Guide，第二天再来朝觐。当天先去马里亚转转。我是做夜行船一路从雅典睡到克里特，在去马里亚的路上才第一次近距离领略了爱琴海沁人肺腑的蓝。

克里特岛在希腊的最南端，是希腊最大的岛，地处东地中海的中心，南望埃及，东接美索不达米亚所在的中东，东北可抵小亚细亚，往北跳过一串美不胜收的岛屿就到了希腊本土。这里人类居住的历史或可追溯到15000年前，米诺斯文明于公元前3800年开始出现，公元前1700左右，米诺斯文明进入强盛，占据了一时的海上霸权，前16、15世纪该文明达到巅峰，公元前1450后衰败。很多人认为它的衰败与锡拉（现圣托里尼）岛的火山爆发引发的地震海啸有关，但学者分析其奢靡享乐的风气，已经令其文化开始失去活力。公元前1430左右，后起之秀迈锡尼文明侵入，两者共存了一段时间后，公元前12世纪多里安人入侵希腊，与迈锡尼文明一起消亡了。

奥林匹斯的主神宙斯其实是后来才成形的，但是就是在神话里，克里特作为欧洲的先声也已现端倪。说的宙斯到东方（埃及）看中欧罗巴，变成公牛，驼上欧罗巴一路狂飙来到克里特，生下弥诺斯。

希腊神话都有很多版本，所以不要奇怪这次说的和上次不一样。这个弥诺斯后来得罪海神波塞冬，海神就让他的王后爱上一头圣牛，也有说就是海神自己，总之产下了牛头人身的弥洛陶洛斯。弥洛斯知道自己理亏，所以没有怪罪王后（这可能也隐含了克里特女性地位很高），请能工巧匠代达罗斯造了一座迷宫来供弥洛陶洛斯居住，而且迫使雅典人定期进贡童男童女来喂养弥洛陶洛斯。

这个神话很重要，首先爱琴海有了名字，更诞生了不少典故与哲学命题。雅典王子忒修斯自愿为童男之一去克里特“送死”，老国王埃勾斯Aegeus（注意这个英文名字）约定如果得胜回来就挂白帆，如果失败则依然是启航时的黑帆归来。

忒修斯来到克里特，先是赢得了公主阿里阿德涅的芳心（老套），获得了一团线（据说也是代达罗斯所造），在线的引领下杀了弥洛陶洛斯走出迷宫。这是“阿里阿德涅之线”的来历，就如故事所言，它会带你走出迷宫，解决所有复杂问题。

之后的发展也很老套，不管是忒修斯始乱终弃，还是酒神狄俄倪索斯横刀夺爱，总之本应携美人归的忒修斯中途把阿里阿德涅给留在了纳克索斯岛上，而且还忘了换船帆。一直引颈盼儿归的老国王埃勾斯远远看到返航船上挂着黑帆，伤心地跳崖自尽。于是他跳下去的海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为Aegean，中文翻译就和它本身一样美——爱琴海。

忒修斯继任国王，他把四个阿提卡部落联合起来，都叫雅典，还建了卫城，设公共议事厅，可以说他是雅典城邦的创立者。雅典人特别惦着他，就把他的船一修再修立在港口，于是后来有了一个哲学讨论，已经没有一块原来木头的船还是不是“忒修斯之船”。这是公元前十三世纪的事，米诺斯文明彼时已经衰败。

代达罗斯呢？他才是克里特真正的主角啊。不是因为他是伊卡洛斯的爹，那个安上翅膀，却不听爹的劝告，飞的太高，腊熔了翅膀落海而死的伊卡洛斯，后世一切堂吉诃德的先驱；也不是给了阿里阿德涅那团生命线的代达罗斯，而是造迷宫的建筑师和所有创造了精美绝伦的米诺斯文明的不知名的艺术大师们的代表。

当然，现在的克诺索斯宫是不是代达罗斯建的，不会没有争议。但是看看错综复杂的规模，宏伟的建筑，就知道神话里对代达罗斯的赞誉是有根有据的。公元前19、18世纪在地震后重建的诺克索斯宫，其王者气派、五层高楼和豪华装饰所显示的财富力量，一直要到一千多年后的伯里克利时代，希腊人才有幸重见。

事实证明我有了Audio Guide再去参观克诺索斯宫和Heraklion的博物馆是极其明智的。为了以后还能回味当时的感动，在此记录一些珍品，以防遗忘。话说回来，失去了记忆的我还是我吗？记忆实际上每时每刻都在流逝，人脑是个复杂但是超强的处理器。想起某件遗忘的小事，会有失而复得惊喜：“呀，还有这个!”这样说，日后翻看这些记录会怎样的欣喜呢。

Curvaceous Ladies：这个线条右美的女子，没有脸部雕刻，但是体态丰腴，大约是早期地母崇拜，对繁殖力的崇拜是所有早期人类的特征。公元前5300-3000年。而人类最早在克里特出现大约是15000年以前，米诺斯文明的出现现在界定是公元前3800年。

Clay Model of a Four Wheeled Wagon：这个四轮车的模型，大约是公元前1900-1800的产物，为牛拖车运载大宗物品。克诺索斯宫的大道，可能就是为这种车修的吧。

The Golden Bee Pendant：公元前1900年，社会等级分明，国王或者女王、王宫贵族等特权阶层都有，克诺索斯、菲斯托斯、马里亚等地都有相当规模的宫殿。显然公元前1700的地震毁坏了这个时期的建筑，现在我们看到的废墟是之后重建的。米诺斯文明在此时冉冉升起，或许是得益于与中东与埃及的贸易，并且开始向北在Cyclades群岛上建殖民地。这个在马里亚出土的金蜜蜂挂件（前1800-1700），两个蜜蜂正在向蜂巢滴蜜。蜂蜜是青铜时期克里特的支柱经济之一。同时据信是诞生于死牛的蜜蜂也表征灵魂与再生，也是米诺斯-迈锡尼崇拜的一个女神Potnia（mistress）的标志，意思是“The Pure Mother Bee”。

Kamares Krater With Relief Lilies：公元前2100年到1950年是克里特陶器的高峰，他们已经会使用转轮，而且他们的陶工还在陶器上签名，就是一个品牌啊，是当年地中海最受欢迎的一个商标。以Kamares制品最为出名，形状优雅，深色底上绘有红、蓝、白的几何图案。这个大瓶大约是前1800-1700的出品，同类型的陶器在希腊本土、Cyclades群岛、埃及、南意大利，还有黎凡特都有考古发现。

Model House from Archanes：米诺斯文明自公元前18世纪开始蓬勃发展，到前16世纪中达到极度繁荣。在克诺索斯及50个左右的城市，地震后重建的宫殿更加富丽堂皇。纳克索斯、马里亚、菲斯托斯再次成为世俗于宗教的中心，米诺斯人成为爱琴海及伯罗奔尼撒的主宰。现在挖掘出来的诺克索斯宫有一千五百多座房屋，很多2-4层楼房，最高的有5层，有多种用途，包括浴室、各种工作坊、行政办公室及剧场等，如迷宫一般，其中的“双斧厅”被认为是代达罗斯建造。他们排水工程之先进，据说16、17世纪的任何一个欧洲城市都无法比，有接引雨水、溪水的进水蓄水系统，以及很现代化的陶土管子排污系统，还有为王室特供的热水自来水。这一个公元前1700年的两层房屋模型，考古学家称“小房子”，不过仍然是有钱人的住宅，有窗户、廊柱及突出的露台。

Minoan Chessboard：克里特岛人爱玩游戏，诺克索斯出土的这个看上去很像今天的西洋象棋，框架由象牙制，格子是金银打造，边缘镶有宝石的雏菊，公元前1700-1450，它的很多特征于同时或稍早埃及出土的相似。

Phaistos Disc：这个神秘的盘子是由意大利考古学家Luigi Pernier在菲斯托斯发现的，可以追溯到公元前17世纪早期。它两面可有图像般的符号两百多个，目前仍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但是可以确知的是，它可以盖印在软泥上，可以说是印章，再向前发展就是活版印刷呀。只是它不是克里特文字，似乎是外来的，有可能是东方输入的。因为时间关系，这次没有去到菲斯托斯。

The Boxer’s Rhyton：拳击手来通，就是一种饮酒或奠酒器皿。公元前1600-1450年，出土时是碎片，拼接后表面刻图清晰可见跳牛及拳击场景，肌肉鼓鼓的拳击手着狮皮手套对阵，这是重量级的，轻量级的不戴手套。拳击似乎是颇受喜爱的一种运动，在壁画中有很多表现，后面会再遇上。运动在克里特岛似乎具有一种精神目的，在克里特岛开始作为表演登场。

The Bull-Leaping Fresco：神牛崇拜在埃及、中东、印度都很普遍。克里特岛的跳牛，似乎源自埃及。这幅出土自克诺索斯宫的壁画，为公元前1600-1400年产物。克里特人通常用红色来表示男性，白色代表女性。图中艺术家捕捉到男人一跃翻过牛背，即将投入右边女孩怀中的瞬间。真是一跃成永恒。不过，画家真实是遵循了埃及传统，深肤色为男浅肤色为女吗？图中的服饰在克里特男女通用。也有考古学家认为这是克里特人成人仪式的，与今天法国西南的course landaise（当然落地？）一种不流血的跳牛相似。

The Harvester Vase：公元前1450年，27个年轻人在一位年长者带领下，且歌且舞庆丰收。来通为滑石，形状模拟鸵鸟蛋，画面里的乐器显示了又一个埃及文明的印记。

The Swing：这个荡秋千的小模型，和前面的一样出土自Hagia Triada，公元前1500-1450年。我说它是“秋千”，其实人家表示的是女神自天而降，两只鸟分别落在“秋千柱”上头，表面女神已降临。这可能是敬拜者或女祭司表演的一种宗教仪式，类似“顿悟”性的主题常见于金戒指饰面。

Minos Ring：考古学发现充满了故事。比如这枚失而复得的金戒指的传奇。1928年一个男孩在克诺索斯宫发现了这枚戒指，他委托给丹迪神父。神父和伊文思博士价格没谈拢，博士只是复制了两枚。过了些年之后神父把戒指交给Heraklion博物馆，博物馆认为是赝品拒收。神父后来声称是老婆放错地方了。很多年里，大家都认为这枚戒指已经遗失。岂料2002年神父旧宅的新主人Georgios Kazantzis在家里发现了，然后捐献给政府，为此还举行了特别庆典。

这不是一般的戒指，考古学家命名为“弥诺斯王指环”（和阿伽门农金面具一样，以有名者冠名而已），估计是公元前1500-1400年的货。传说弥诺斯是第一个建海军的，海无疑在米诺斯文明中占极其重要的地位。戒指表面，一个妇女乘舟过海，两岸可见，两位女性在神龛上，其中一个顶上有树枝蔓开来，中间偏右一位女神在正从天而降，对应于三个主题：海上霸权、树崇拜、女神从天而降到船上。有学者认为是对三位女神的崇拜：农神得墨忒尔、狩猎女神阿尔忒弥斯、及宙斯他妈瑞亚。

Stone Bull’s Head Rhyton：这个滑石的牛头来通雕刻，自然逼真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杜兰特认为这样的技艺后代的希腊雕刻家都“无法望其项背”。克里特人对牛的崇拜随处可见，出土的礼器、石棺、壁画等等无处不在，学者相信克里特人是把牛当作力量与掌控自然的能力的象征。也难怪弥诺斯王后会爱上牛，一头极其美丽的圣牛。公元前1600-1450年，既然是来通，就是可以装酒的，注水孔在牛角后（原牛角为木头镀金，不存），鼻孔出水。

The Snake Goddess：克里特岛最初崇拜女神，她们手握或者身上爬满了蛇。蛇与牛，在当时人眼里都代表了生殖力。人类最大的敌人是死亡，能够战胜死的就是繁殖。神秘生殖力象征女神，代表了生命的源泉。女神像袒露的双乳除了是生殖力的表征之外，当时克里特女性服饰也是袒露上身的，有的是透明衣饰到颈部以衣领收缩。双手握蛇的女神，着七层长裙，围着几何图案的围裙，微倾的头上蹲着一只猫或者豹，这是最典型的米诺斯文明的代表之一。也由学者认为她是跳蛇舞的女祭司，在庆祝春回大地万物复苏。

希腊是地震频发地，当时克里特经过大地震后重建，考古学家发现有点遗迹是被人为焚毁的，表明由女神向男神转变的一个过程，也是当时已经开始由北而来的迈锡尼文明的影响。大约怎么拜，地震仍频，于是就弃她去拜他了。

Linear B Tablets：克里特岛的象形文字可以追溯到公元前2100年，但是最初的似乎消失了，到公元前1600年被一种现在考古学家成为线形文字A的替代。这种文字是否是安纳托利亚（Anatolian，小亚细亚）语言的一种，与黎凡特语（中东）相近，或者是印欧语系的一支，现在仍无解。

所有的伟大都有一个终结，米诺斯文明在公元前1450-1300的衰败期，北方来的迈锡尼文明影响日增。在克诺索斯王宫发掘出来4000多块线形文字B的陶片和印章。这一文字在1952年被英国建筑师Michael Ventris解读出来。有人说他年轻的生命就是为了破解线性文字B而生的，14岁的时候他听了84岁的伊文思博士的演讲与展览，着谜于未解的古文字，猛攻拉丁语与希腊语，终于解开了线形文字B之谜，确定了它其实是迈锡尼文字。他在开启了这门学术新领域之后不久车祸去世，年仅34岁。有传言是因为他说出不能言说的秘密。Heraklion现在有一条以他名字命名的街道。

Boar Tusk Helmet：这就是荷马在《伊利亚特》里描写的头盔啊，当时墨里奥涅斯交给要去夜探特洛伊军营的奥德修斯：“一顶皮制的头盔戴到奥德修斯的头上，头盔里层用许多绳条坚固地网紧，外面有牙齿发亮的野猪的闪光獠牙，整齐地分插在两侧，中间还衬有毛毡。”

La Parisienne 和 Prince of the Lilies：我到克里特之前几天的一场地震，令Heraklion博物馆二楼受损暂时不对外开放，错失了心念已久的克诺索斯宫著名壁画真品。

从壁画里可以明显看出克里特人种的亚非洲特征（有人说是地中海人种），黑色长发、杏仁眼，具有明显的埃及相貌。他们有极高的审美趣味，男女都是倒三角细腰瘦长身材。女人以丝带装饰卷发，男人刮须（墓藏里出土不少刮胡刀），有钱人家穿白皮鞋，女士皮鞋时常有精致的刺绣，缀又有彩色珠子。她们的衣服颜色调和、线条优美雅致，显示出高超的技巧与奢华的风格。杜兰特说，在这方面，他们对希腊人毫无影响，他们流行的式样，到现代才成为各大都市的时尚。不分男女，他们都喜爱化妆，有趣的是，他们涂黑眼睛，早期还刮掉眉毛。

学者们就其文化渊源在亚洲与埃及间犹豫难定，可以肯定的是克里特有其他古代民族不具备或尚为发展起来的生活及艺术上的精致与高雅，具有鲜明的独特性。在经历了圣托里尼岛那次致命的火山爆发之后，米诺斯文明在公元前1450后明星衰退，后来与迈锡尼文明一起消失。就像传说里代达罗斯飞到了西西里，克里特的物品与艺术家们也开始遍布Cyclades群岛及希腊本土，北至色萨利，东北及的小亚细亚，向西到意大利及西班牙，向东至塞浦路斯、巴勒斯坦。有一种说法，特洛伊就是克里特人建的。

经过迈锡尼文明融入了希腊的传说中，米诺斯文明当之无愧是目前所知的“欧洲文明之链的第一环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