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剧的女儿——张巧珍传》，长篇连载第12章，当家花旦de检讨①

一谷

题记

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基本精神和原则，一般也适用于文化事业。

文化部长朱穆之

我们是人民的演员，所作所为要对得起人民，不能吃人民的饭，穿人民的衣，而演对人民有害的戏。

张巧珍

1983年是个多事之秋。年头，长江日报对在文艺体制改革中，“开张大发”的当家花旦张巧珍们，给予大大的表扬。年尾，湖北日报却又提出了严肃批评。



20世纪70——80年代，武汉戏码头盛传“南张北姜”的流行语，大意是说，楚剧界两位主要的当家花旦大致的势力范围，划长江而治，姜翠兰在江北的汉口，张巧珍在江南的武昌。两颗新星交相辉映，照亮楚天。

因时而变，方能久远。楚剧因紧跟时代，生动活泼，乡土气息浓厚闻名于世。其颇具海纳百川的包容性，既能借鉴京、汉剧种的剧目，又能吸收流行歌曲和众多姊妹艺术的养份；既长于表现传统折子戏，又胜任现代戏剧的诠释。具有题材广泛，表现手段丰富和鲜明平民化的传统审美特点,故深受湖北人民的偏爱。

五、六十年代， 以楚剧“梅兰芳”──沈云陔为首的先驱们，开创了鼎盛时期。这个小小的剧种，以武汉为战略据点，其演出触角伸向全国，东至上海，西抵四川，南到云贵，北达北京。所到之处，深受欢迎。据资深音乐家彭文秀说，评剧、豫剧、楚剧，曾被文化部称为“全国戏曲界三驾马车”。可喜的是，当年赴朝慰问演出归来后，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央领导同志喜爱楚剧，曾多次观看并接见演员。据薄一波回忆，1956 年在武汉看了沈云陔主演的《打金枝》后，曾在一次会上发表感言：

“郭子仪的儿子与皇帝的女儿结婚后闹矛盾，郭子仪便和皇帝各自批评自己的孩子，解决得很好。……” 

“真旦上了台，好比七姐下凡来”。一个时代的终结，一个时代的开始。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楚剧女演员,为剧种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其中出身梨园世家的姜翠兰， 凭一副响遏行云的金嗓子，一出《罗汉钱》，唱红半边天。有民谣为证: 

“不吃肉，不吃饭，也要看楚戏姜翠兰”。

江南，别有洞天。由市楚沈云陔率领的一拨重量级的大腕，加上省戏校楚剧科刚毕业的精兵强将组成的湖北省楚剧团，名家荟萃，实力雄厚。老中青结合的演员阵容十分强大，朝气蓬勃。自有史以来，可谓绝无仅的有精锐之师。在党的精心培育和名师众星捧月下，新中国培养的第二代楚剧女演员、比姜翠兰小11岁、不见经传的张巧珍，一出《李双双》唱红了长城内外，大江南北。

1983年6月，在人民剧场，由 38岁的张巧珍首次“挂头牌”主演《白扇记》。戏罢，她正要走出剧场，见几位男中年观众站在出口处，因性格内向之故，便习惯性地躲进卫生间。半晌出来后，见他们仍在。巧珍只得侧身埋头快步走出去，突遇同事肖毅勤闪出引见，说这就是张巧珍。四位观众连连夸奖道，唱得真好！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就挂头牌，名字还放在李雅樵的前面。又说，只要电台有你唱的，我们就收听。你的唱腔连青年观众都喜欢。巧珍忙谦逊地道：

“我还不成熟，蛮幼稚，请您家们多提宝贵意见。啊，这是肖老师。有些戏还是她教我的唦。”

省楚副团长陈升宝，长期从事导演，对张巧珍了如指掌。2018年6月20日，他在深圳的女儿家接待笔者视频采访，热情洋溢地说:

“张巧珍应该写，她有两大成就。其一，女旦女腔，从历史到现在讲张巧珍是第一，某种意义上说，前头有的旦角名气虽比她大，但唱腔还是她圆润甜美。后头省市的四五个当红旦角各有千秋，但总的赶不上她。其二，演出剧目。从小戏《一斤二两半》，到大戏《悠悠柳叶河》，从传统戏《打金枝》，到现代戏《许四姑娘》，都是她的主角。刻画人物虽不能说入木三分，但她在表演，性格，唱腔上，还是把人物形象立起来了。无论是数量和质量上都站得住脚，这些谁也不能否认。可以说她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所以都说张巧珍是继前辈艺术家沈云陔、关啸彬、姜翠兰之后，为楚剧旦角艺术作了突出贡献的表演艺术家，是楚剧的第三个里程碑。

一代名丑熊剑啸的高足、省楚承包团副团长袁希治如上补充道。

说张巧珍，绕不开一位被省文化厅副厅长沈虹光敬称的“天人——李雅樵”。 

李公，工生角。湖北汉阳县人。少习京剧，12岁师从王月芳改学西路子花鼓戏（楚剧前身）。抗战初期，投身沈云陔领导的“楚剧问艺二队”，赴重庆进行抗敌宣传，出生入死。后又拜楚剧名家高月楼为师。1950年解放后，加入李先念市长指示并组建的第一个国营武汉市楚剧团，任副团长。1956年，与熊剑啸合演的《葛麻》，被拍摄成楚剧第一部电影。他的唱腔以华丽，婉转见长；表演则以洒脱，稳健著称。流行关键词“无腔不李”，这正是“李派”艺术的形象表达。1991年，在李雅樵从艺60周年“楚剧声腔艺术研讨会”上，被湖北省文化厅授“优秀楚剧表演艺术家”称号。2018年，湖北电台·湖北之声《楚剧故事汇》公布他和张巧珍并列十位楚剧大师榜。

“四人帮”倒台后，在湖北看楚戏是人们与生俱来的文化基因和不可或缺的习俗，广大观众对李公演出的呼声甚高，沈云陔大师之女婿王小东在岳父支持下，赴京向文化部反映此情，恰逢邓小平同志在成都看了川剧后，示意可演传统戏戏。此后，“开禁”之风迅速吹遍全国，被禁锢十年的神州大地，又迎来百花齐放。后在中央正式对传统戏放开的方针下，李公在脱离舞台长达11年后重获“解放”，楚剧迎来第二个春天。

省楚之所以为省楚，民间传说有镇团之宝，即:“四杆亮子”（指牌面人物）——关啸彬(旦)、李雅樵(生)、熊剑啸(丑)、高少楼(生)。李公在湖北戏校任教的那几年除了硕果累累外，还谱写一段佳话，每天打扫走廊的灰尘堆成一座小山。来省楚后，盖因**问题遭受了人生重大挫折，每回首为“把楚剧扯破一块”而悔恨不已，决心将功折罪，不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却对重振楚剧雄风信心犹在。不幸的是他的黄金搭档关啸彬在运动中被人打死，恨孤掌难鸣回天乏术，只有寄厚望于后生，殚精竭虑辅佐新主。一次，他在团务会上大胆提出“三让”，即让舞台、头牌、工资(承包团)。后来，剧团党委为剧团党委为拔擢新秀，塑造未来。落实他的建议，把培养中青年演员提到战略部署高度，将李公、熊剑啸、高少楼、余少君、占玉魂等老同志从演出队剥离出来，组建艺术研究室。从此，演出队则由当家花旦张巧珍正式“当家”了。

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说:“让老年人的智慧来指导青年人的朝气，让青年人的朝气来支持老年人的智慧。”李、张高举创新大旗，在传统中继承，在继承中创新。师生经过碰撞、纠结、融合等磨合过程，互相激励取长补短，终于形成强大合力，与此最佳创作状态相映成辉的，乃李公那种奔放与内敛，激情与智慧高度统一，那种大巧若拙，大音希声，没有表演的表演，炉火纯青的艺术，直达其舞台生涯的巅峰，使同台巧珍在受益的同时，并共同迸发新的艺术火花——崭新的艺术风格。从此，荆楚大地出现了一道靓丽风景——风华正茂的张巧珍，邂逅了巨星李雅樵，填补了旦角的历史空档。诚然，这有偶然性，人说巧珍癞痢跟着月亮走——沾光。但也有必然性，盖因机会只青睐有准备的人。假如李公遇到的是一坨扶不上墙的黄泥巴，你发的球，她接不住。那么，要想“梅开二度”岂不是黄粱美梦？

新黄金搭裆诞生，必然产生黄金效应——召唤黄金期的光临。他们联袂主演的代表剧目如:《访友》《打金枝》《白扇记》《蔡鸣凤辞店》《杨乃武与小白菜》等戏。李、张形成默契的合作无一不是水乳交融，珠联璧合，在表演上堪称经典。尤其是在声腔艺术上一反平直与粗粝，而追求精雕细刻的婉约与高雅。一种华丽、清新、独特鲜明的个性色彩和艺术风格，凸现了新时代楚剧的美学特征，大大提升了剧种的品格。如说50年代的黄金时期因量而卓越的话，那么这一时期却少而精，以质取胜，整体地位达空前的历史高峰，给后代留下宝贵的艺术遗产和深远的影响。在京、汉、楚三角鼎立的格局下异峰突起，楚剧较长期雄踞荆楚榜首。民间对“四杆亮子”的传说又有重大变动——张巧珍、李雅樵、熊剑啸、高少楼。 

随之，江城的演出市场还原了“戏码头”的真模样，但凡这样的演出，又出现第二道独特风景——抢戏票。演出讯息一经公开，其戏票所剩无几，有的观众不惜起五更排长队购票，也很难一一满足，甚至为戏票发生争吵，打架之事时有发生。省楚领导为防止买戏票“走后门”，对团内部员工实行限购令，每人不得超过两张。但此现象屡禁不绝，更有甚者，“黄牛党”屯积出奇高价渔利卖飞票，往往叫文化市场管理部门无可奈何。在乡下则更有另一番风光，剧团每到一地，人们纷纷奔走相告，像过节日一般，露天剧场人山人海，水泄不通。不要说什么坐票站票，甚至时尔还出现“挂票”──挂在屋梁上、树上。更不要说什么省市县的专业剧团生意火爆，就连那些业余楚剧团也赚得盆满钵满。在万马齐喑的梨园，熬霜斗雪的红梅依然挺立，且长久地一花独秀。据不完全统计，全省专业楚剧团26个，业余楚剧团1000多个；文工团、汉剧团改唱楚戏则无计其数；演出和收入：市楚从1987年至2007年，共计4482场，平均每年225场，收入从1991年的14.95万元到2007年的63.488万元；省楚张巧珍任团长的承包团，从1989年至1992年，三年原订协议450场，却超额完成466场，收入达75万余元，观众近百万人/次。

1978年1月14日，中共中央副主席李先念来汉视察工作后，又点名要看李雅樵的《打金枝》，演出后受到亲切接见。从此，在很长一个时期，接地气的楚剧掀起了一股席卷荆楚的戏曲风暴（亦称“楚剧热”)，一跃而成为中国戏曲文化的翘楚，端的出现“梅开二度”的奇观。饶有趣味的是，李公扮皇帝，巧珍饰皇后的《打金枝》，久而久之，民间有流行语叫“解不开的《打金枝》”，把一个台上的假皇后，倒不知不觉地“打”成了台下的真皇后了。



物极必反，器满则盈。80年代初，几十年一以贯之高台教化的主流文化，遭遇到以娱乐为主多元商业文化的挑战，长期的“一花独放”，观众因审美疲劳而喜新厌旧，纷纷涌向百花争艳的原野。改革开放的经济大潮应运而生，猛烈地冲击着文化艺术事业旧有体制的圣殿。

在湖北，楚剧因地缘因素与其它剧种相对而言，病症略显温和，算得上软着陆。首当其冲遭受重创的是话剧和歌剧，其次是京剧。国家财政捉襟见肘而警报频发，坊间惊呼“断奶”，从业人员经济拮据，囊中更为羞涩。人们面临“大锅饭”天堂即将失去的惶恐，戏曲界在计划经济的十字路口第一次掛起了红灯。

1983年初，人民日报发表文化部朱穆之部长关于文艺界体制改革实行承包的讲话：“农村经济体制改革的基本精神和原则一般也适用于文化事业。”在全国文艺界引起巨大震动，有识之士从危机中看到转机，北京京剧院一团开始进行改革的大胆尝试，组建承包演出团队，受到上级肯定，经验开始推广。

时值春节将至，张巧珍的智障儿李可又一次走失，她心急如火，正欲出门寻找。突然接到以董定安为团长的一分团下乡演出通知，身为当家花旦的她二话不说，把痛苦强咽肚内，一抹眼泪，精神抖擞地出发。第一站沔阳县长淌口镇，恰逢大年正月初一，俗话说，叫花子也有三天年。无论城乡，也不分富贵贫贱，家家户户阖家团聚，美酒佳肴欢度佳节。惟承包团“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为节省开支，他们自己开伙做饭，年饭的全部美味佳肴，除了一盘菜苔+米饭还是一盘菜苔+米饭。大家从不计较，吃得津津有味，工作起来干劲冲天，演出圆满成功，有观众激动的说，省里的大剧团，这是过去八台轿子也接不到的，还是改革好啊！在取得良好社会效益的同时，个人又获得不错的经济效益。从事打击乐（大锣）专业的田正平回忆说:

“那时演出特多，剧场一般坐500人，票价为2元/张。总收益为400元左右。人均每场演出费为5元，那一年约370元。可工资是21.70元/月。全年工资也只260多元。就是说演出费还超过了工资。”

张巧珍们敢于吃螃蟹的精神受到上级好评。长江日报1983年3月17日，发表了笔者和其瑞赶写的通讯报道，对勇于改革者给予了肯定。该报文中说:

“农历大年初四，自愿组班实行 ‘经济包干、两级核算、结余分成’的省楚剧团二分团四十余人，深入到葛店化工区为群众演出。在六天时间里先后演出了十二场，观众达两万多人次。既满足了广大职工春节期间对文化生活的需求，又使国家、集体、个人增加了收入。演员们满怀喜悦地说：

“不改革混饭吃，改革出奇迹。”



有知情人解密一件尘封的轶闻趣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演艺界在体制改革“断奶”期，为探索生存之道，在一度迷茫、徬徨、浮燥中，逐渐刮起的一股风——“走穴”。后来有人提出，“文艺搭台，经贸唱戏”。使濒临解体的戏曲文艺团体有了活路，日渐从困境中走了出来。也使一些名人一夜之间变成了香饽饽。与此同时，社会上独具经济头脑的人打起了如意算盘，把名人当成摇钱树，各种样的致富能人、文化公司应运而生。

当时，张巧珍是高山顶上吹喇叭——名（鸣）声远扬。自然成为能人们的众矢之的，犹如趋之若鹜的猎物，某种程度上她在劫难逃。黄陂、孝感五六位老板给她开出天价——以汉剧大师陈伯华的待遇特邀演出。多亏那一根筋的思想和谨小慎微的性格帮了忙——均以病谢绝了。

那年正月十七，她家里突然又来了一位“拜晚年”的不速之客。

来人，称是巧珍故乡汉川昹旺镇亲戚介绍而来，说的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又特地带来几包土特产，还给两个儿子塞了200元的红包，巧珍赶忙谢绝，丈夫却迟迟未动。因为憨厚的老李深知:自巧珍出名后，亲戚间曾闹出不快。如：“想来剧团化妆的没帮上忙”；又如：台湾庆珍姐回大陆探亲“该请的不请”等事，这些人中有的还是巧珍苦难童年的救命恩人，但多年来几乎断了往来。今天好不容易开始走动。怎能…… 于是他赶紧热情款待客人。酒过三巡，来客讲明来意。原来他是仙桃一老板，本来想搬市楚名角姜翠兰去唱灯戏。但很多乡亲不同意。他们一致要求接张姐回为家乡唱戏。说她唱的戏，甜在心里，比喝鸡汤还舒服 ……

张巧珍听罢好不为难。因剧团刚回汉，原打算利用三天假期好生陪陪家人，补偿补偿对丈夫孩子们的亏欠。更为难的是，况剧团领导为考虑员工身体，已宣佈停止演出。老板说不必打扰剧团领导，只特邀张姐一人。他还真诚地说：

“张姐，虽说我是商人，但决不当‘刘文彩’，也不会让您家当‘杨白劳’。保证出场费从优，事后分文不少！” 

在老李再三暗示下，终于达成口头协议。为期三天，三出戏码：《白扇记》、《李三娘》、《打金枝》。来人豪爽地丢下定金千元，感激涕零而去。

深夜，巧珍辗转反侧难以入睡。虽说团里尚未明文禁止“走穴”， 但自己是党员，恐影响不好。况公众人物众目睽睽的。自己小心谨慎，往往无事变有事，小事变大事，倘真有事不得了……想到这里她赶紧拿起手机与老板通话，毅然提出退錢停演。

老板叫苦不迭地说，观众一听张姐的戏，三天戏票一抢而光。接着柔中寓刚地讲，甲乙双方不论口头或书面协议，一旦约定又付了定金就生效了。如果违约要作出双倍赔偿。然后老板又是恳求又是保征的。最后信誓旦旦地说：坚决不打广告！

巧珍一听，无语。

翌日清晨，巧珍约上同去的乐队文武场二人，登上前来迎接的小车，悄然无声地出发了。

仙桃市张灯结彩，歌声飞扬。“热烈欢迎著名演员张巧珍”的巨大横幅标语扯满大亍小巷。下了车，巧珍对那位老板严肃地说：

“请赶快给撤下标语广告，一条不留！” 

老板诺诺连声转身而去。 

晚上，第一场演出开始了，前面由当地专业剧团演出两出小戏。张巧珍压轴演出《白扇记》,此戏由名师张云侠亲授，1956年市楚参加湖北省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大会，张云侠因“唱做俱佳” 荣获表演二等奖。张巧珍演出亦不计其数。先后由省市、中央电台和电视台，进行了录音、录像播放，又由福建省人民广播电台录音，专门对台湾播放。1976年4月30日，接中央办公厅通知，她隨省市楚剧团38人赴京，此戏又被录像作为病中毛泽东观赏节目。无疑，是她滚瓜烂熟倒背如流的戏。不料，当剧情演到黄氏女与她的儿子胡金元痛诉家史，即“血海的深仇不得不讲”核心唱段时，台词应是：

“二任官做到了六年之上，

娘在任所生下了乖巧儿郎。

我的儿叫金元不叫鱼网，”

正在此时此刻，她的眼睛余光无意瞟到黑压压观众席的后方，不知是她出现幻觉，还是真实发现。反正多年后据巧珍回忆，她隐隐约约地看到“欢迎张巧珍”的横幅标语一闪，顿时不寒而栗，后背发凉，同时一种受骗的怒火直冲头顶。一走神，完了！她把

“我的儿叫金元不叫鱼网，” 一句完全搞反，竟唱成： 

“我的儿叫鱼网不叫金元，”

史载：江汉平原一带素有民谚，云：“五里三台戏，不离《白扇记》”，“不唱《白扇记》不是花鼓子戏”。其中《鱼网会母》(又名《当铺认母》)为全剧重场，无一道白，一唱到底。在五百余句唱词中将叙事抒情融为一体。经历代艺人千锤百炼成为传统经典。乃楚剧、荆州花鼓戏、东路花鼓戏等剧种有名的唱工戏。曾风靡荆楚，至今半个多世纪仍经久不衰。此剧的原始故事早年广为流传于本地一带。故此剧情家喻户晓，唱词也是滚瓜烂熟。当巧珍这“不叫金元”的腔一唱出口，台下立即有人脱口而出“错了！”也许观众对他们的“梦中情人”期望值过于神化，无法容忍絲毫玷汚与亵渎，哪怕丁点失误也受不了。紧接着，出现低沉的埋怨声，间或夾杂着一两个“退票”声。与巧珍同去的文武场二位同志正在台侧全神贯注地伴奏，见此情形瞠目结舌。后来笑道:

“这个级别的演员，犯如此低级错误，太不可思议，叫人恨不得钻到地下去……”

然而，张巧珍毕竟有深厚的艺术功底和相当的应变能力，遇乱不惊。在4∕4节奏緩慢的迓腔音乐过门中，她定了定神，神态自若，即兴现编，既艺术地向观众赔了礼，又不露声色地改正了错处。她是这样唱的：

“母子相逢心激动适才胡乱讲，

请谅解再容娘细说端详。

二任官做到了六年之上，

娘在任所生下了乖巧儿郎。

我的儿叫金元不叫鱼网，”

在正常情况下，按说这里会报以掌声，那是大度的观众对急中生智的赞赏。今天虽无效果，但那股嘈杂声很快平息下来，算是化险为夷，使后戏得以演完，终于大幕似发出一声沉重叹息地降落下来了。观众散场时什么声音都有，唯独没有历次热烈的鼓掌和赞美声——张巧珍自出道以来遭遇了她舞台史上空前绝后的“滑铁卢”。 

第二天，张巧珍退了款，携二人打道回府。 

楚坛“砸场”的事虽鲜见，但不是没有。1944年，由名角张玉魂挂牌主演的《白扇记》，因突然生病，临时决定让年轻的关啸彬救场顶演时，被观众吼下了台；一代名丑熊剑啸，当年刚出道演出《讨学钱》时也被吼过；甚至是楚剧大师沈云陔初出茅庐，人称“十岁红”。他在春仙茶园主演《玉莲汲水》时，因嗓子突然嘶哑而失音也遭到观众吼场。气得逃回乡下发愤苦练，多年后才重出江湖。但张巧珍等不及了，做梦也想: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

韶华易逝，岁月更迭。

数年后，湖北省楚剧团送戏下乡巡演途经仙桃市。穿著修短合度，端庄的张巧珍，有意率团旧地重游。并非为了衣锦还乡，而是为了“赎罪”。更何况，说到唱戏那才是真正的启蒙，五六岁在脉旺镇看戏的情景历历在目，当年的小观众，今天的大角儿。此恩不报，死不瞑目啊。她暗中感谢上苍，终于给她向父老乡亲汇报的机会。有人建议今晚打炮戏上演《打金枝》，她毅然谢绝，独上《白扇记》。同样的地方，同样的演员，同样的观众，同样的戏。所不同的是，“热烈欢迎著名楚剧表演艺术家张巧珍”的巨大横幅标语布满全城，市区各电视台隆重推出她惠民巡演的信息，全天候滚动播放。观众明白：今天有一场好戏看！

当巧珍主演的《白扇记》，又演到黄氏女与儿子胡金元痛诉家史，即“血海的深仇不得不讲”核心唱段时，巧珍聚精会神，轻松自如地唱道： 

“娘在任所生下了乖巧儿郎。

我的儿叫金元不叫鱼网，”

不料，巧珍这句迓腔尾音刚落，台下蓦然冒出一声叫好，接着一阵小小的骚动，然后迅速恢复异样的安静。巧珍如释重负，不禁使出浑身解数，挥洒自如地游弋在角色的海洋里。与以往不同的是，恍惚间她回到爱恨交加的家，回到痛苦而又美好的童年。她把自己完全打开，向艺术怒放。犹如鹰击长空，魚翔淺底，似在演唱，又似与亲人倾诉衷肠，似舞台艺术，更似寻常百姓生活。她娴熟地运用由自己研创多年、独树一帜的“张派”演唱法——真假嗓无缝对接的科学发声。在这种不留演唱痕迹的创造中，以纯净、圆润的音色，满宫满调的咏叹，苍凉、凄美、隽永，风味浓郁的声腔艺术，使人百转千回，如痴如醉。演员从未有过的超常发挥，使其艺术也超越了自我，抵达一个新的境界，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来形容并不为过，具有一种超凡脱俗的天然美。她不经意间淋漓尽致的刻画了一位苦难妇女的丰满形象，这位妇女不仅是角色，或许包涵她的父老乡亲和骨肉亲人。张巧珍之所以拥有上千万的粉絲，不仅仅因为这美丽的音容，也许蕴含着这声音里面的故事和那血肉相连的根，所以，一次次，一年年，甚至一代代洒下一掬掬共鸣的泪水。

剧终时，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一队送花姑娘鱼贯而上，巧珍緩了緩神，大步冲向台口，热泪夺眶而出，双手合十连连作揖。顿时，整个剧场沸腾了，人潮涌向舞台前，有节奏的掌声、欢呼声、夾杂着尖叫声，排山倒海，经久不息，响彻夜空……

后台几个青年学生议论：

“效果盖了帽，怪！张老师今天也没么特别呀？”

“这也不晓得，故乡情。哈哈……”

曾参与张巧珍当年演出砸场的国家一级演奏员老杨听罢，不禁发出会心的微笑，意味深长地道：

“伢们，我跟你们张老师伴戏大半辈子，今天算是看懂了，这才叫的 唱(戏)做(人)俱佳啊……”

1983年12月16日，湖北日报发表了一篇通讯报道。文中披露:

“今年初，该团分成两个演出队，由于一度放松了思想政治工作，‘一切向钱看’的不良风气有所增长，有的队为了追求票房价值，上演了一些格调不高的剧目，造成不良影响。党的十二届二中全会以后，剧团党委组织全团同志学习文件，清理思想，检查危害，使大家震动很大。优秀青年演员张巧珍说：

‘我们是人民的演员，所作所为要对得起人民，不能吃人民的饭，穿人民的衣，而演对人民有害的戏。’”

一位张巧珍的铁杆粉丝见了，给她寄来打油诗一首，因时间久远，那纸上只看得清最后的两句:

“俄地楚剧何处往？

当家花旦不好当。”



【注释】

①欲详见此全传其他内容者，请百度搜索：一谷美篇号： 5365532。另，本文节选自易俗历时逾十载，采访逾百人，倾情打造的长篇非虚构文学书稿《楚剧的女儿──张巧珍传》，其中有个别图文素材信息来自网上并化而用之，如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作者持权属证明与本网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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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省戏曲艺术剧院楚剧团原编剧易俗

2010年10月11日于美国西雅图初稿

2016年4月11日于武汉二稿

2018年6月5日三稿

2021年10月19日下午8时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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