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石创业队二三事

阿呆

本已是一潭静水，却又一石激起涟漪。陈丽华的创业队纪实，引发很多人的感慨，唤起了好多关注，可对我们这些亲历者来说，提及这段尘封了近半个世纪的那段悲惨经历，尤如揭开曾经的伤疤，那真的是满眼的泪，满心的痛。

都说人生有了知青那段经历是磨砺是财富，是面对人生困境的动力。事实也真的如此，知青这一代人被誉为新中国成立以来最能干的一代人。可是对我们这些在农村挣扎了八年特别是三年创业队痛苦经历的同学来说，这磨砺太过残酷，这财富太过沉重。

1.背影

繁重的超負荷的体力劳动，艰苦的枯燥的生活环境对我们其实不是最难最痛，最难最痛的是一个人信仰的迷离，是曾经心中崇敬的偶像的瞬间崩塌，是大哥哥大姐姐，小哥哥小姐姐们毅然绝然离去的背影……

记得一次去新立屯车站送一个女同学回城上学，冬日里新立屯火车站上下车的旅客不多，只一会诺大的站台只剩下我们十几个送行的人，这十几个衣衫破旧、灰头土脸的知青簇拥着既将离别的同学依依话别，就在车站的工作人员催促下，回城的同学转身上车的一瞬间，火山爆发了！只见所有的女同学，不约而同放声嚎啕大哭！她们相互搀扶簇拥，毫不收敛掩饰，尽情让那泪水奔流，尽情宣泄心中的郁闷。

那撕心裂肺的哭声，让车站的工作人员瞬间蒙圈了，不知所措。那哭声让车上的乘客纷纷打开车窗，探头看着这些些可怜的青年。那哭声伴着凜烈的北风在新立屯空旷的站台上萦绕，那样悲惨那么凄凉。

列车终是走了，留下一片都是痛。回程的路上，每一个人的脚上都好像戴着镣铐，步履好艰难，走过多少次的十五里路，仿佛没有尽头。赶车的张倌独自念叨“受不了，受不了，再也不来送你们了！”这个出名的硬汉老哏，竟然流了泪。

一次次这样的送别，如一次次灵魂的炙烤，似一次次精神的摧残。随着时间的过去，人越来越少，这样的苦涩的绝望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这样的送别一直持续到七五年年低。七五年八月底陈丽华等四名同学返抚。七五年底，最后八名同学返抚。到最后同学回城的时侯，没有同学相送了，可是她们赢得了火石岭老乡的最高荣誉，上自大队领导，下至妇孺老幼都来了，送别的老乡从村里一直站到东山上，来送别这些让他们敬佩的抚顺知青。

抚顺知青以他们严谨的优秀品行，不屈不挠的意志，艰苦卓绝的奋斗，留下了让火石岭乡亲们怀念的背影。

2.女汉子

创业队的女同学是我由衷敬佩的一群女汉子。说她们汉子其实她们是那么娇小瘦弱。可那娇小的身躯竟有那么宽阔的胸膛，瘦弱的体格会有那么强大的能量。

本来二十出头的花季年龄，脖子上该是项链，手上该是挂着包包。可她们脖子上是挑担的垫肩，手上是拾粪的铁铲。为了让我们的薄地有个好收成，只有多积肥。趁冬季农活不忙了，全员捡粪。那个年头，老乡宁可跑二里路回家方便，也不就地解决。路上，田间好干净的， 不管是人的还是畜的便便，只要看见了，眼睛立刻放光，捡到了就如抢到了红包兴奋不已。跟得到牛群，那就是撞到好运！这就是陈丽华宁可累到要吐血，拼命十里路，也要把两大筐牛粪挑回来的理由吧。那天天已经大黑了，大家正等的着急，只见她跌跌撞撞一头栽进来，扭曲着脸，一声不吭，放下担子，转身进屋哭了，是放声大哭。我们用杆称称了两筐粪是138斤，加扁担和粪铲一共是140多斤，140多斤啊！十里上坡路啊！那么个瘦身板，不难想像她是拼了命弄回来的。她哭的是那么委屈，那么伤心，听的人都五味杂陈。

创业队男同学少，大多是干些把式活，好多腻歪的活单调的活都是女同学来干，其中最恶心不过是掏便便积肥，就是把人的马的牛的便便放到大的容器里，兑水稀释搅拌均匀，然后铲一层土铺一层草再浇一层搅和均匀的便便，掌勺子的基本是巾帼女子杨素琴陈丽华，她们没有矜持，豪不谦让，全然不顾脏和臭，一层层一层层，仔细的打理就像在打点一件艺术品。

压地拽滚子，她们也不输男同学。几十斤的压地石滚，生产队都是用毛驴来拉，而我们牲口不够用，只能用人来顶替，还得是晚上抽生产队的空档。两个人一组，拼命的把石滚拉到地里然后一人一趟，开拽！月下的我们多像一幅名画《纤夫》！钱搭子地的垄好长啊，长到让人绝望！压地的石滚好重啊！重到拉滚子的绳子嵌入肉里！女同学脸上流着汗，眼里流着泪，嘴里还要哼着歌来壮胆。荒山野岭，黑咕隆咚，防风林带稀巴楞几颗东倒西歪的刺槐树张牙舞爪，像极了鬼影，男生还好些，女生惨了，除了累还有恐惧。

我们收工时，已是满天繁星，一片寂静，整个村子都已进入梦乡。

拉车也是如此。用人来拉车，是无奈的壮举，是没办法的办法。其实，从大队给配置的牲口和地来看，他们对创业队是不抱什么太大希望的，不得不给几块薄地，几头淘汰的牲口。那是什么样的牲口呀？四队给匹八岁口的退居二线的沙栗马，在队里常有青年打赌比劲把它摔倒。其他队给的毛驴也是瘦骨鳞峋。车是怎样的一个车啊？最穷队里的一台僵尸古董车，这些可怜的生产资料组成了我们全部的家当。四匹牲口由谷敏来饲养，他现学现用，精心照料。在他像养宠物样的呵护下，几个牲口总算能对付干完白班本职工作，想让它们加班就甭指望了。可是农活不等人啊，几天一个节气就过去了，所以没办法大家决定利用收工后的空闲时间，用人拉土送粪！

这事说着容易干起来却是很恐怖的。四个男生，两个身体有硬伤，陈世常下乡时身高还不到一米五，吃了几年高梁米，长了一些可还是没能达标。真是难为我们这些人了。可是再难也要尝试。火石岭的地势就是个小盆地，出门就上坡，沟坎随处都是，大点的沟壑，就是壮实的牲口都难以驾驭，可见困难重重。为确保万无一失，我们做了周密细致的安排，身体好点的驾辕，机敏些的負责开合车闸，我们的女同学则是车子前进的动力！

其实我还真的挺怀念驾辕的角色，很有成就感，驾辕人的嘴就是油门，你的一声吼，大家齐声和，不管多陡的坡上去了，驾辕人的嘴也是车闸，再来一声吼，大家齐声和，车站住了。就这样随着号子连天，一车车土运回来，一车车肥运出去，拉车的号子声，响彻火石岭的上空，这号子声分明是战斗的号角，它向世人宣示，我们不是弱者，这号子俱有极强的感染力，它让挑剔的老乡信服的竖起大拇指！

女汉子们积肥种地，除草打药，拉车压地样样都争先，就算是打井下到井底纤石挖土这个危险的工作，也非要尝试。下到井底，空间狭小，密不透风，随时有土块石子落下，干一会就汗流夹背，女生坚持替换下井。一个情节至今不忘！当大家把女同学王翠华从井底用轳辘摇到井口，我弯腰伸手抓住她后背的绳子一把拎出来，真不是我力气大，是她的体重很轻很轻。

别看 女汉子们样样争先，每一天激情四溢，其实她们也有脆弱的一面，只不过都在咬牙硬挺，痛苦郁闷埋心底，还要把美丽笑容留给大家。曾经发生夜半的哭喊声，说明了一切。

时间是七五年，穿单衣时节，该是暮春。风清月夜，万籁俱寂。忽然，女生寝室一声尖叫，那声音太响太刺耳，紧接着又一个又一个，所有的女同学一齐尖叫，哭喊，声嘶力竭的哭喊声在寂静的夜里是那样的恐怖，是那么瘆人，哭喊声传遍半个村。第二天，家住百米以外的张倌还在询问缘由。听到哭喊声，我和陈世长抄起镐头蹦出去，敲门不开，正核计破门而入时，灯亮了，门开了，几个人仍泣不成声，急问“发生什么情况啦！”回答是“有人看见黑影，可能是猫或狗。”其实不管是否真的进来了猫或狗，那也只不过是一个诱因，一个引子，可能是心中苦闷不由自主爆发了，也可能是一个人的哭声引发了自己的伤痛，大声的吼出来，发泄出心中的苦闷，倒也是一个不错途径。

3.大家庭

人越来越少，心倒越来越贴近了。剩下的十来个人，好像兄弟姐妹一家人，每一天的活不需要分配，自觉进入角色，没人偷懒，没人休闲，从睁开眼起，谁先起来，谁就去压水给大家准备洗漱，连带浇菜园，依次有人替换，白天浇园帮厨，晚上最没活了就盛一叵罗苞米，大家围着搓，每天如此。那时候干活的自觉性，是发自内心的，是那种我多做些，别人可能少做些的想法。这次陈丽华和我核实创业队地块情况，我说了王庄回村路过的一块地，她说我的记忆真好。其实，不是我的记忆好，是因为那里发生过一个值得记忆的事。

那是七五年六月下旬，正是锄草的季节，我和张倌赶着车从镇上回来，路过王庄，过了王庄村头的一个小水沟，就是回火石岭步步上坡的路了。当时正是过晌午的天，艳阳高照，天很热，青蛙都懒得叫。高梁苗还没过膝，一眼看到好远。正走时，我忽然看见钱搭子地东面，紧挨着防风林的一块地里有个人，那是我们创业队的地，随着越走越近，看见了是一个人在蹲着干活，再近些看清楚了，是陈丽华一个人满头是汗通红个脸在薅地。原来她开会回来，没找到大帮同学，一个人来这块地里，独自干起来。我和张倌都无话可说，只是默默赶着车走开。对这个事，陈丽华可能不记得了，可我却刻骨铭心。

创业队后期，特别是我们打了那口压水井后，生活用水方便了，浇菜园子省力了。那口压水井现在看很普通，很常见，可是在当时的火石岭，那是相当的前卫，井水甜甜的，一天不停的压水也压不干，这让我们的生活上了一个台阶。说到我们的菜园真的是引以为傲，那是科学安排，丰富多釆，品种优良，应有尽有，引得老农都羡慕嫉妒恨。园里除了菜，还种了花，美人蕉，一人多高，我们种的菜有的老农都不认识，因为水肥充足我们种的菜长得特别好，种的葫芦因为长的太大不能做水瓢，只好开个口装粮食装鸡蛋。菜吃不完时就拿集上去卖。这个工作一般是张雅琴.张敏.王翠华她们女生来完成，颜值高、形象好、嘴巴甜、会侃价，一会就搞定。卖了菜换回油盐酱醋肉。菜里有了肉，眼珠都爱转，生活呢终是苦中有了甜。后来剩十来个人时，男生也都到女生寝室吃饭，一个大炕两个桌，坐炕里的也可享受一下被服务的待遇，大家相互关心，相互信赖，和谐社会，充分体现，除了男女比例有些失调外，像极了一家人。

生活就是这样苦中有乐的往下挨，时不时的我们还喝一点小酒，喝多了就造点“花生酱”。偶尔还仗着酒劲哼上几段“样板戏，”可是四个男生加一起没十个音，庆幸的是我们有陈丽华，张敏，张雅琴三个女歌手，通俗的流行的民族的那叫专业！让我们剩下的人一饱耳福，偏得颇多，也经常去外边展示，效果震撼为我们抚顺知青争光颇多。谷敏是一个爱捉摸的有心人，牲口喂的挺好，还脑洞大开，弄了个大号水缸，烧了热水，让大家享受了盆浴，解决一个生活上的大问题。

夜里有时候睡不着觉看着天上的星星遐想，是否应该感谢一下上帝或者老天爷呢？肯定是上帝或者老天爷往我们这多瞥了几眼，看见了我们的艰辛和付出，要不然为什么那块任草苗不长的钱搭子破地，到了我们手里，种啥啥长，种啥啥丰收！为啥我们种地割地拉滚子，挑担打井人拉车，干了好多危险的活而毫发无损！

人生最美好的青春韶华，就这样无奈无悔奉献给了那块土地。八年的困苦磨砺，让我们收获了坚强，从此我们能从容应对各种风浪，八年的苦涩，让人难以忘却，每次回顾，都心跳加速，久不释怀。

回城后，几番梦里又回到那魂牵梦绕.爱怨交织的地方。梦里又住那几间房，又见那几堵墙，又钻进车辕里拉回车，又套上滚套去压地，每每被梦中的情节所惊醒。醒过来看着身边的妻，摸摸头上的汗，才真切感到“我回来了！”

支离破碎的几段回忆，谨是对陈丽华《火石创业队》的一点补充，亦是对已经逝去的我们的好同学好战友陈世常，张勇的纪念，愿他们天堂里好运。